商人們當然是沒有資格直接面見克瑞瑪爾的,達達在自己的帳篷裡和他們見面,傾聽了他們的願望——很簡單。他們所要的從來就是側島的糖而已。
克瑞瑪爾他們當然也能嚐到最新鮮的甜菜糖與甘蔗糖,兩者都是紅褐色的,滲透着金色的蜜液,只是甘蔗糖入口要粗糲一些,堅硬,鬆散乾燥,而甜菜糖要更綿軟,潮潤,細膩,入口即化,達達臨時從“巧手”裡抽調了十名女奴——她們都是因爲“老邁”從主島清退下來的,雖然其中有幾個只有十九歲或是二十歲,因爲經驗豐富的關係,即便手指還有些粗糙,身體也不如過去那麼健康,但暫時還是能夠承擔起這份工作的——她們用甘蔗糖化成的汁液和茶葉一起熬煮,加入新採摘的藍漿果,這種藍漿果有着濃郁的酸甜滋味與近似於玫瑰的香味,加在甜茶裡既能提香又能中和甘蔗糖的甜膩,然後又煮了芋頭,芋頭在大陸上也有種植,但只有在龍火列島上它們才能長到最好,吟遊詩人形容龍火列島的芋頭就如少女的肌膚一般皎潔柔軟,細膩光滑,煮熟後的芋頭被放在銀質的駁頭裡搗碎,與溫熱的鹿奶混合後撒上甜菜糖是一種做法,不加以搗碎,只是用銀勺挖成圓球,用小小的金叉叉着蘸甜菜糖也是一種很好的吃法。
一臂長的銀盤堆滿了蟹鉗肉,就是他們在紅喉港品嚐過的那種寄居蟹的蟹鉗,不過這裡的一隻蟹鉗就幾乎抵得上當初的一隻蟹身——幸好這種蟹從不食用椰子堅果以外的東西,不然凱瑞本和無意間想到什麼的克瑞瑪爾或許真不敢輕易嘗試——依照常規,這種蟹鉗肉應該裹上羅勒碎末和蜂蜜,或是加上奶油煮,但達達對他的新主人已經有了一定的瞭解。所以送上來的是加鹽煮的蟹鉗肉,以及混合着生薑末的葡萄醋。
當然,還有羊肉。鹿肉。李奧娜驚奇地吃出了她熟悉的味道——高地諾曼一位男爵的領地上出產一種被稱之爲“香嘴兒”的食用羊,因爲他的領地上漫山遍野都是沙蔥與野生韭菜。這種未經優化的香料作物味道酸澀粗劣,只有農奴和羊才願意把它們放進嘴裡,但在領地的主人意外地發現,吃了這種草的羊居然不需要香料也會在燉煮或是煎烤後散發出獨特的誘人氣味後,農奴就被剝奪了吃草的資格,能吃到沙蔥與野生韭菜的只剩下了羊,他將羊奉獻給國王,以此換得了一個子爵的爵位。從此之後,這種被叫做“香嘴兒”的羊就成爲了國王餐桌上一道最常見的美味佳餚。
鹿肉則是側島自產的,龍火列島上鹿纔是真正的本土居民,但自打出現了人類,這些帶斑點的四腳生物就不得不在食物鏈上後退一大步了。鹿肉原本就很細嫩,而領主與領主的兒子們享用的又只有三個月以內還在吃奶的小鹿,可以想象那滋味有多麼的美妙——但讓“轡頭”們膽戰心驚的是達達要求他們送上去的是一塊成年鹿的肉,雖然是最美味的頸肉,但那也是三年大的公鹿肉,在主島。它連出現在主人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我即便不吝嗇你們的性命,難道也不在意自己的?”達達冷漠地說,他在側島終究還是根基不穩。所以這些“轡頭”纔有勇氣要求他的解釋,主島上的大宦官,即便是要求那些年少的宦官們咬和吃下自己的肉,或是挖出自己的眼睛,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立即執行的——不過總有那麼一日……:“我們的新主人是個半精靈,而他最好的朋友是不折不扣的銀冠密林之子,銀冠密林的精靈雖然不是完全素食,但他們十分反感食用幼崽,在主島的宴會上。我親眼看到他們沒有動哪怕一下乳羊和雛鳥,而現在你們要奉給他一隻還未離開母親的鹿仔?”
最後“轡頭“們還是戰戰兢兢地從命了。不過給他們保證的不是大大的話,而是那盤子蟹鉗肉。不允許負責烹飪的奴隸往裡面加羅勒碎末與蜂蜜的就是大大,簡單地用純淨的鹽水煮後連着葡萄醋一起送上去也是大大的命令,但不管是帳篷裡的那一位都吃的很愉快,尤其是他們的新主人,他的滿意是溢於言表的。
葛蘭隱晦地看了一眼法師,他懷疑克瑞瑪爾的腸胃也是施加過法術的,要知道他們之中伯德溫就是一個巨人,但他吃下的東西大概只有施法者的一半,問題是施法者的腰也只有前者的一半粗細,而且黑髮的法師看上去也不像是要嘔吐的樣子,他的腹部甚至都沒有凸起——盜賊身邊的弗羅牧師又嫉又羨地盯着他瞧個不停,弗羅的牧師可以通過祈禱與奉獻來祈求女神保證自己的軀體不會因爲麥酒與蜜糖而變得臃腫,但頻繁地爲了些小事兒嘮嘮叨叨也會引起女神的憤怒,漠視還是小事兒,最令人畏懼的是她會將衰老與疾病的種子種入那些不得她歡心的牧師體內——所以弗羅的牧師平時還是很注意飲食的,梅蜜在遇到法師之前一直是個居無定所,手頭拮据的野牧師,當然也沒有那麼多機會把自己吃胖,但從打來到了高地諾曼的王城,她從約翰公爵那兒得了不少好處,環境也足夠安穩平和,那時候,她似乎……嗯,堆積起了一點兒脂肪。
幸好這些脂肪最終還是在監牢與逃亡的路途中被消耗殆盡了,梅蜜高興地發現自己不必再去接長她的金腰鏈了,問題是主島的宴會與側島的一日多餐又讓她心生警惕,龍火列島從不缺少的就是蜜糖,每個人又都嗜好肉食,長達一個夜晚甚至還要加上半個白晝的飲宴中唯一算得上素食的只有加了不知多少蜂蜜的果汁蜜酒,諸神在上,它們原本就已經很甜了。她試圖克制,但長期的顛沛流離的生活又讓她有着如許多弗羅的野牧師一樣的壞毛病,那就是她根本沒法兒控制住自己的手指和嘴。黑髮的施法者也同樣是個口腹之慾的擁躉,就算是在雪蓋沼澤中他也沒忘記請精靈去採集一些酸漿,還有鰻魚,梅蜜聽到過他和精靈提起過侏儒雙足龍很像火雞——食量也很可觀,但他的腰似乎從未更改過尺寸,那件像是永生不死的白袍也從未出現過緊繃或是侷促的情況。
梅蜜聽說過有些人確實能夠在毫無節制的情況下依舊能夠保持纖細的身材,但是,神聖的弗羅!這種體制放在一個男性身上不覺得太浪費一點了嗎?
最後一道澆了蜜糖汁(蜂蜜與甜菜汁的混合物)的黃脣魚鰾凍是被達達送上的,他在克瑞瑪爾身邊跪下,爲他斟上一杯清澈的淨水,沒有放過蜂蜜也沒有放過香料,但正合克瑞瑪爾的口味。
精靈也要了一杯淨水,然後他向克瑞瑪爾點點頭,“他像是有什麼話要對你說。”
黑髮的施法者看向達達,後者早已跪下,額頭緊挨着地面。
“你想說什麼?”異界的靈魂和善地說,“說吧。”
“尊敬的主人,”達達說,他的嘴脣對着地面,但發出的聲音依然清晰明亮:“我從商人們那兒來——他們之中有個罪人,請寬恕我,他堅持那麼說,說您……您曾經給予他一些……幫助,他對此抱有十二萬分的感激,如今,他知道您在這裡,他……提出了一個相當無禮的要求……他……他想要見您一面,我仁慈的主人。”
“罪人?”
“是的,他的臉上有着罪人的烙印。”達達說,緊張地將手指插入柔韌的鯨魚皮毯裡,那個人是個罪人,但商人們意外地尊敬與信服他,他身邊還跟着幾個士兵,他們衣衫襤褸,滿面風霜,看上去比混跡在紅喉港的傭兵還要卑微,但他們的眼睛,那些如同狼與鷹隼一般在陽光與黑暗中閃閃發亮的眼睛表明他們的內在或許與外表恰恰相反,他們的危險並不表露在外,不是塗抹在匕首上,也不是擦拭在衣服上,而是深入皮膚,刻入骨髓的那種。
“他……還讓我給您帶來了一件信物,”達達說,然後他從他的圍腰布裡取出了一卷羊皮,除非主人允許,否則宦官與奴隸拿着尖銳的器物展露在主人面前就是死罪,所以他讓那個罪人取下刀刃,呈現在克瑞瑪爾眼前的是一把匕首的柄。
這隻匕首柄很普通,雖然它是精鋼的,但只要你去紅喉港的旅館裡找找,十個盜賊或是刺客中就有三個彆着和它一模一樣的匕首,克瑞瑪爾卻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它——上面裹着一塊乾裂的毛皮,隨着時間的流逝,黑色的毛髮已經被磨掉了很多,露出下方土黃色的皮膚,但施法者是看着亞戴爾是怎麼剝下那個半獸人狼趾的麪皮,然後把它裹在那柄曾經屬於狼趾的匕首上的。
他在聽到一個臉上有烙印的罪人正在尋找自己的時候就有所預感,匕首上的皮毛不過是證實了他的猜想,達達看着自己的新主人從矮榻上跳了起來:“他在哪兒?”
“在商人們的帳篷裡……”達達還沒說完,黑髮的施法者就從他身邊旋風一般地衝了出去,而精靈與伯德溫緊隨其後,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