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一下子就被撲滅了。
它不像尖顎港裡的雨那樣冷,卻比它更狂暴與旺盛,整個鷓鴣山丘都被它牢牢地掌握着。
傭兵們擠在一頂羊皮帳篷裡,他們之中最年輕的那個着迷地翻看着一個麥芽黃的兔子頭骨,它還帶着姜和鹽的香味與肉湯的熱量,門牙與上下顎骨形成一個鳥喙般的咬切口,下門牙很平,看上去有兩層,而上門牙又尖又長,他伸手去摸,隨即發出一聲骯髒的咒罵,他的手指被劃開了很長的一條口子。
“別玩那種東西。”老傭兵說:“站起來,輪到我們巡視了。”
“雨那麼大,”年輕傭兵一邊吮吸着手指,一邊含混不清地抱怨道:“難道還會有人跑來偷馬?”
“地精會,”老傭兵說:“它們會在任何情況下出現,偷不走馬,它們也能挖開馬的肚子吃掉內臟。”他站了起來,將皮斗篷的兜帽拉上去,年輕的傭兵低頭注視着不斷地從他們的靴子下滑過的水流,“我覺得着毫無必要,”他爭辯道:“我們只拿了那麼一點錢。”
坐在他身邊的中年傭兵搖了搖頭:“我和你去,獨眼。”他稱呼着老傭兵的外號,而另一個傭兵在這個過程中始終半真半假地打着呼嚕。他們都是價格低廉的零散傭兵,沒有固定的團體,當然也就沒有嚴密的階級,一般而言,強壯或有經驗的傭兵會成爲臨時首領,但你也可以完全不吃這套。
帳篷外的世界黑沉沉的,能觸摸到的所有東西都浸透了,像是他們已經被某種法術送到了河底,獨眼從懷裡拿出一根銀白色,小手指粗細的棒子,在固定着帳篷的大鐵釘上用力摩擦,一大團金紅色的火焰騰起時,他的同伴嚇了一大跳。
獨眼晃了晃那根棒子,火焰變小,也變亮了,“放心,”他對中年傭兵說:“這火焰燒不着帳篷,但它也不會在雨水裡熄滅。”|
那只是很小的一團光源,他們跟着它穿過其他人的帳篷,拖拉篷車的馬被集中起來,和人類一起被保護在四個輪子的篷車組成的防禦圈裡,但矮小的地精們能夠從篷車的底部空隙鑽進來,它們能在黑暗中看清東西,爪子就像匕首一樣,而且行動敏捷得就像只大老鼠,等到人們聽到馬匹痛苦的嘶鳴聲趕去的時候,馬的肚子早就被它們挖空了,所以爲了避免馬匹受害,在宿營的時候人們會卸下篷車內側的擋板,固定在車輪向外的一側作爲防護。
獨眼所要檢查的就是這個,他抓着篷車上的繩索,努力不讓自己在溼滑的地上跌跤,同時將閃爍着小火焰的棒子伸入馬車車底,他倒希望自己什麼都沒發現呢,可惜的是他檢查到第四輛車子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個窟窿,木茬還很新鮮,只比他的拳頭大一點,獨眼懷疑就算是地精幼崽也沒辦法順着它爬進來。
總之有什麼進來了,但沒有聽見馬羣的嘶叫,事情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你繼續檢查這些板子,”獨眼對他的同伴說:“我去瞧瞧馬。”
商人的馬都是一個品種的,四肢粗壯肩背寬厚,花色斑駁的摩爾馬,特點在於從膝蓋往下至足踝都生長着絲狀邊毛,它們是那樣的濃密,即便被雨水打溼了緊貼在蹄子上面也給獨眼帶來了不少麻煩——他根本看不清蹄子和蹄子之間有些什麼東西,於是他將光源向上移動,照亮馱馬下垂的肚子,雨水沖刷着馬匹的眼睛,打彎了它們黑長的眼睫毛,馬蹄因爲突兀的光亮而不安地小幅挪動着。
只有一匹母馬仍舊一動不動,它喘息着,疲倦至極地跪在雨水裡,蹄子蜷縮在身體下面,腹部鼓出一塊形狀奇異的黑色斑紋,傭兵移近亮光——那不是斑紋,那是隻有一層薄膜包裹,即將掉落出來的內臟。
——
凱瑞本是第一個趕到的,更準確點說,是他的箭。
即便在這樣的暴雨中,他的箭依然分毫不差地貫穿了那隻怪物的眼睛,獨眼的老傭兵正在掙扎着站起來,小棒子在雨水中騰起白亮的火焰,他的臉被撕去了一大塊皮肉,險些傷到唯一一隻完好的眼睛,雨水沖掉血跡,透過那個洞能看到他參差不齊的牙齒。
“是地精嗎?!”中年傭兵不安地問道。
“不,”凱瑞本用腳尖翻動了一下那具小屍體:“是兔子。”
他擡起頭,全神貫注地傾聽,雨聲幾乎覆蓋了一切,除此之外就是兔子的聲音,嘶嘶的威脅聲。
“很多兔子。”克瑞瑪爾說,他身手敏捷地攀上了篷車,站在它的篷布鐵箍上向四周看,黑沉沉的雨水中閃爍着數之不盡的紅色小點。
凱瑞本到達他身邊的時候發現他已經進入了施法所需的出神狀態,他曾想要阻止克瑞瑪爾,但他的天賦與多年冒險生活所積累下的經驗告訴他施法者的行爲是正確的——一道細小的電火花從克瑞瑪爾的手指尖迸發,一剎那間在空中交織擴散成了一張錐形的網,它向黑暗的地面落去,兔子就像魚那樣狂暴地跳躍着,發出與人類一模一樣的慘叫聲。
電光照亮了商人與傭兵的臉,他們還沒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獨眼向中年傭兵打着手勢,兔子的唾液似乎有着麻醉的作用,他感覺不到疼痛,值得慶幸的是暴雨中沒人能夠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覺,他們都醒着並且衣着整齊,不是沒人被鑽進營地的兔子咬到,但都不是致命傷。
唯一比較棘手的是年輕的傭兵,他被咬傷了小腿,兔子的牙齒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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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得離開這兒!”中年傭兵代替獨眼喊道。
不用他說,商人們已經開始解開馬匹的繮繩,一個商人突然淒厲的大叫起來,他的腳陷入了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鬆軟洞穴,旁邊的人把他拉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沒了一隻腳。
“不!”弗特嚷道。
太遲了。
兔子從那個洞穴裡猛烈地噴發出來,一瞬間就覆蓋了那個沒了腳的商人,還有兩個試圖幫助他的人。
凱瑞本跳到一輛篷車上面,揮動彎刀斬斷固定着染料罐子的繩索,陶罐被他推倒和扔出車外,碰地一聲摔的粉碎,就連站在篷車頂端的克瑞瑪爾都聞到了油脂的氣味。
弗特痛苦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那是他的染料,取自於南邊海域的一種少見的珊瑚蟲,它們磨碎後呈現出來的是最爲漂亮純正的猩紅色,但這種染料需要溶解在鯨魚油裡才能保證不變質——是所有貨物裡最貴的。
凱瑞本看向克瑞瑪爾,施法者向他點了點頭,做出手勢。
一道火焰準確地擊中了破裂的罐子,碎裂的罐子連同篷車一起呼地燒了起來,在克瑞瑪爾的引導下,洶涌的火焰向外推進,逼退了兔羣,兔子們在火光無法涉及到地方憤怒地嘶嘶叫,而它們沒能逃脫的同伴發出另一種滋滋叫——火焰裡充滿了皮毛的焦臭和肉的香味兒。
“就是現在,”凱瑞本高聲說:“跑吧!”
施法者逼迫火焰向兩側蔓延,留出焦黑的道路,一邊撕開了一張飛行術的卷軸,起先他還以爲會有人留戀着自己的貨物不肯走,但他實在是太低估了這些在這個危險大陸上四處行走的商人們了,他們跑得幾乎比兔子還要快。雖然只是“幾乎”,兔子的潮水可以說是擦着人類的腳後跟合攏,跑在最後面的居然不是肥胖的弗特,而是那個狂妄的年輕傭兵。
克瑞瑪爾是最後一個離開營地的,他正準備去幫助那個傭兵,卻看到他拔出匕首,割傷了胖子弗特的腿。弗特嚎叫着倒在地上,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克瑞瑪爾降低高度,握住他的雙手,及時地把他提了起來——他的靴子和斗篷上掛滿了跳起來的兔子。拖着一條腿奮力奔跑的傭兵惱火地看着弗特擦着自己的頭頂飛過所有人,老傭兵獨眼卻在這個時候轉過頭對他做了一個投擲的手勢。
一塊小骨頭砸中年輕傭兵的眼睛,他只被拖延了一個心跳不到的時間,而兔子們在更短的時間裡撲上了他的身體。
獨眼始終沒有停下腳步,他擡眼觀察飛在所有人正前方的施法者,在那個黑髮的法師懸浮在空中卻沒有立即離開的時候,他就猜到這個穿着白袍行事也很有點白袍味道的年輕人必定會看着他們全部離開,或許還會幫助他們中的一兩個,他猜對了,而那個毛躁的新人壓根兒沒想到這個。
施法者爲商人弗特挑選了一根最爲粗壯的樹枝,胖子手腳並用的緊緊抱住樹枝,透過雨水與細密的羽狀葉往下瞧——克瑞瑪爾再次及時地投出一個閃電,電光擊退了兔子,也讓弗特對小同行們的處境有了匆匆一瞥的機會——水杉是公正之神的聖樹,它又高又直,就像是矗立在大地上的一根根長矛,滂沱的雨水沿着樹幹向下,匯聚成一道道深而窄的溪流,樹根處的土壤變得鬆軟滑膩,而光滑的樹皮更像是上了一層鯨頭骨蠟,怎麼也抓不住。
凱瑞本首先將獨眼傭兵拉上樹枝,而後命令另外兩個傭兵將其他人託舉上來,獨眼一個個地把他們往上拉,他粗魯地拍打着商人們敦實圓大的屁股,用粗話和威脅逼迫這羣膽小鬼繼續往上爬,他們還有將近一打的人,最底層可沒那麼多的樹枝。
精靈抓住一個商人的衣領,把他拖往另一根樹枝,他自己選的那根太細了,不過這也沒什麼可怪的,人類無法在黑夜中看見東西,他只是憑觸覺抓住了距離他最近的一枝。
最後一個人——一個小學徒的雙腳剛離開地面,克瑞瑪爾就讓自己上浮到與凱瑞本相同的位置,落在一根樹枝上,他估算的很準確,飛行術在兩次呼吸後失效。
他看向凱瑞本,精靈和法師的眼睛都在黑暗中散發着微光,確定對方都能看到自己所能看到的東西——白乎乎的兔子覆蓋了整整四個小丘,就像是撒了一層糖霜的餡餅,他們所在的樹林就是用於點綴餡餅的半顆橄欖,而這棵有着五十尺高度的杉樹就像是插在餡餅上的一根小魚刺。
——太丟臉了!那只是兔子!曾經的不死者在意識中氣急敗壞地嚷嚷道,哪怕它們吃肉,在你們的遊戲裡它也只有一級的怪物!
——比起遊戲,異界的靈魂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或者你更該看看我們的恐怖片!
——不管我該看什麼,你現在需要的是趕快往下看,巫妖冷冷地說。
法師低下頭去,隨即睜大了眼睛。
“它們在啃樹呢。”精靈說。
“真是太感謝您了,”一直在向下張望的弗特嘀咕道:“我們居然沒能發現這一點。”
“這棵樹堅持不了太長時間。”獨眼說。
“沒關係,我們大可以試試在這棵樹倒下之前換一棵。”先前在帳篷裡裝着打瞌睡的傭兵故作天真地諷刺道,引得整棵樹上的人對他怒目而視。
——如果我還能施放我的法術,巫妖悲涼地說,這只是一個災難之束或負能量爆發就能解決的小問題。
——那麼凱瑞本的箭就會立即對着我們了。異界的靈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