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釁稔

——罪惡來於自我,在自身蘊蓄——

李奧娜以爲她父親的怒火會立即傾瀉下來,就像是倒塌的高塔或是衝破大堤的洪水;她向後退,手指按住被撕開的領口,柔嫩的脖子被掛墜盒的金鍊拉傷,滲出血跡,帶來如同鞭撻般鮮明的疼痛,但這都不是她所在意的,她關注的僅有伯德溫,令公主感到安慰的是,伯德溫只是站在那兒,咬着牙齒,神情嚴肅,但他注視着李奧娜,向她尋找答案的時候並未在自己的視線中滲入會令她恐懼絕望的懷疑與厭惡。

伯德溫根本無法弄明白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李奧娜知道,伯德溫對她從未有除了臣子與長輩之外的情感——他要比李奧娜的父親更瞭解李奧娜,他願意相信她。,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國王並未當即大發雷霆,他走到壁爐邊,將整隻掛墜盒丟進火焰,人們隨即嗅到了毛髮燒焦的惡臭,“李奧娜,”他語氣平靜地吩咐道:“離開這兒,和你的姑姑待在一起。”

“爸爸……”

“離開,”國王說:“別讓我叫侍衛。”

在李奧娜走出房間以後,國王向約翰公爵伸出了手:“給我你的劍。”

約翰公爵輕輕地握着劍身的後半部分,將這柄對他來說着實過重的秘銀劍交給了國王陛下——國王陛下握住劍柄,試着在空中揮舞了兩下,他在雷霆堡的時候體圍是現在的五分之一,而力量卻是現在的三倍,但那時候他所要面對的是嗜血而龐大的獸人,所以說,他的武技在普通人中仍舊可以說是頗爲優秀——他第三次揮動秘銀劍的時候徑直將它刺入了開爾伯爵的胸膛。

開爾伯爵茫然地睜大了眼睛,他看向富凱。這條狡猾的人形巨龍曾向他許諾過耀眼的財富、驚人的權勢,並保證他在撕開那層可憎的遮羞布後能夠安然無恙,但他最後只看到富凱眨了眨那雙與狄倫.唐克雷一般無二。碧綠得像是翡翠的眼睛,向他投來一個飽含憐憫的微笑。

約翰公爵略略動了動肩膀。年輕的伯爵從劍尖滑落,頹然倒地,他流出的血潤溼了黑色的狼皮,公爵與富凱急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富凱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若是國王陛下真的打算將這件事情徹底地隱瞞下去,富凱滿不在乎地想,那麼他就得動用那麼一兩顆他原本不怎麼想用的小棋子了——之前的幾個月,他曾派往雷霆堡的“那個”吟遊詩人和他的同伴一直近似於休憩地盤桓在王都外城的各個大小酒館旅店與廣場裡。在上千首老舊的,歌頌諸神與騎士、賢明與國王的詩歌裡,也已經悄無聲息地混雜上了幾首新的曲子——都是描寫一個出身卑微的騎士是如何與一個公主相識,相處,相愛並最終與她結婚,成爲一個國王的。

這種曲子可是那些貧民奴隸的最愛,他們喜歡這個,幻想着自己某天也會被一個美貌多情的公主送上王座。但遵照富凱的指令,吟遊詩人們只是很偶爾地會唱起那幾個簡短卻有趣的故事——不過,如果國王陛下真的決定繼續庇護伯德溫。富凱也不介意讓他的好孩子們儘快地將它擴散出去,他知道有些貴族不吝於拿出自己的財產與騎士支持國王,那是因爲他們渴望着成爲新王的祖父。可不是發了瘋,想要對一個粗野低賤的非婚生子屈膝行禮,奉上王冠的。

不過富凱很快就知道自己不必那麼做了——國王突然從雕像的手裡抓出那隻沉甸甸的黃銅瓶子,砸中了伯德溫的肩膀,裡面的酒灑滿了他的整個上半身——如果不是泰爾騎士本能地躲避了一下,那一下砸中的就是他的額頭。

“陛下!”伯德溫慌張地喊道。

“我信任你……伯德溫……”國王低聲說,“諸神在上,我是那麼的信任你……”他說:“我給你麪包,給你酒。給你武器,給你盔甲。給你馬,給你金幣……”他越說越急。聲音在逐漸變高:“我賜予你,一個只配在泥地和糞便裡過活的孽種一個姓氏,一個光輝的,繡在登基掛毯上的姓氏……”

他的話比那隻黃銅瓶子更讓伯德溫感到痛楚,他竭盡全力不去品味國王話語之間的輕蔑:“求您,陛下!請您聽我說!”

“我賜予你封地!”國王喊道:“從那些血統高貴的人手裡搶來,我把它賜予你,讓你成爲雷霆堡的主人!”

“我和李奧娜公主……”

“夠了!伯德溫,你就是一隻藏在石頭下面,見不得天日,生着膿皰的癩蛤蟆!別用你那根嚼着蛆蟲的舌頭說出那個尊貴的名字!無盡地獄在下!我怎麼會選擇了你!一個品行惡劣,道德低下的竊賊,一個血統不明的下賤貨色!是的,你,就是你!一個奴隸,一個罪犯和一個娼妓的雜種!”

“陛下!”

“住口,你沒有那個資格,你的血管裡只流着污濁的泥水!摩頓.唐克雷和你沒有一點關係——他之所以把雷霆堡交給你,只不過是爲了嘲笑我的妹妹黛安——他爲什麼要選個好人呢,他從那麼多人裡看中了你,伯德溫,伯德溫,看看呀,看看你自己,你身上有什麼能讓人敬愛的地方嗎?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予的,我把你從血水污泥里拉起來,擦乾淨你的臉,給你絲綢穿,給你戒指戴,而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引誘我的女兒?你足以做她的父親!

你已經不滿足於我給你的,你想要更多是嗎?你——也想成爲一個國王?!”

“不!”

“啊,活該你的父母都死了,還有你的娼妓,不然我也要絞死他們!把他們掛在城牆上,讓烏鴉啄他們的眼睛,老鼠叼去他們的舌頭!”國王怒吼道:“我要掘出他們的屍骨,找到他們的靈魂。我要折磨他們一百年或是更久!就因爲他們造出了你這條貪婪的蛇!”

“陛下!”

“我要奪回我賜予你的所有東西!你的姓氏!你的封地!你的軍隊!你的榮譽!”國王含混不清地嚷道,今晚吞下的酒已經徹底地發揮了作用,他腳步踉蹌。思維混亂,只有怒意在不斷地高漲。爲了這個王座他付出了多少高昂的代價!甚至於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妻子!現在卻有一個低賤的士兵想要輕而易舉地把它奪走!

而給他這個機會的不是別人,正是國王,這也正是最讓他感覺噁心的地方。

約翰公爵與富凱皺着眉,不動聲色地緩慢後退,脫離秘銀劍所能涉及的範圍——國王揮舞着它就像是打掃的女僕揮舞着自己的掃把,房間裡桌椅傾倒。一片凌亂,有次劍尖掠過了多枝吊燈的底座,它輕微地搖晃了起來,幾支蠟燭熄滅了,而剩下的火光則起伏不定地在牆壁上照出了又像是觸鬚又像是角和牙齒的影子。

富凱將手伸進懷裡,握住符文盤,這是非施法者使用法術的唯一途徑,約翰公爵也有,它們一般會被做成別針或是掛墜——富凱的符文盤是一枚別針,形狀是一頭巨龍懷抱着它的蛋。那顆不合比例的蛋是一塊被琢空的翡翠,描繪着秘銀的符文,是整個符文盤的關鍵。只要使用者把它摔碎或是敲碎就能引發蘊藏在裡面法術——它會製造出一個可以容納五人的庇護所,能夠抵禦外界的各種傷害並召喚爲富凱效力的法師。

他知道約翰公爵的黑曜石掛墜也是如此,但就和富凱一樣,公爵應該會有不爲人知的更多後手。

變故就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時候發生了,假如不是富凱始終緊緊地盯着國王與伯德溫,他一定和約翰公爵一樣對所看到的事情目瞪口呆——先是伯德溫絕望而慘痛的淒厲喊叫,他抓着殘缺的手臂,而他被國王砍下的右臂在他的腳下滾動——他撞開了壁爐的防護鐵罩,半個身體摔進了炭火裡。火焰燒到了他的頭髮,他燒了起來。他向他的主人,向國王求救。而國王無動於衷,泰爾的騎士抓住了燒紅的吊索(用來懸掛爐子),脫落的皮肉粘附在鐵質的吊索上,被燒得滋滋作響。

他掙扎着,半跪着從灼燒的地獄中爬了出來,在地上打着滾。

國王向他投擲了另一個銅瓶,他對曾經的兄弟、朋友、臣子毫無憐憫之心——他的面孔冷靜而平和,全心全意地要將伯德溫置於死地。

伯德溫匍匐着,喘息着,他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潘妮奪去了他的一半希望,而他的國王正在奪取另一半。

“你死後,我會讓他們驅逐你,”國王喜悅地說:“你不配做泰爾的騎士,你的靈魂將在哀悼平原上無止境地流浪,直到成爲惡魔或是魔鬼的食糧。”

即便是富凱,也沒能察覺到伯德溫是何時重又抓住了他的劍,那柄國王贈與他的,矮人打造的寬劍,只是一剎那間,銳利的劍尖就已經刺穿了國王的脖子。

國王倒了下來,血和空氣從那個猙獰的創口中噴涌而出。

約翰公爵猛地將自己的符文盤摔在了地上,黑曜石四分五裂的同時法術產生了效用,緊閉的房門在下一刻被法術打開,約翰公爵的法師是第一個踏進房間的:“抓住他!”約翰公爵喊道:“抓住伯德溫,他殺了陛下!”

事實上無需多言,人們都已經看到了,約翰公爵與富凱可以說是貼着房間的牆壁站着,被法術保護着,地上倒着開爾伯爵與國王陛下的屍體,伯德溫就在他們之間,握着劍。

黛安公主第一個撲向國王,她顫抖着撫摸他肌肉鬆弛的面頰,俯下臉去感覺他還有沒有呼吸,血弄髒了她的手臂和胸口,但她恍然無覺——她見過了太多死人,她知道死人是個什麼樣子,“殺了他,”她擡起身體,尖叫道:“殺了伯德溫,殺了這個逆賊,這個兇手!”

“不!”緊隨其後的李奧娜脫口喊道。

黛安公主回過頭去,她一言不發地爬了起來,走了過去,然後揮動手臂給了她的侄女一記狠狠的耳光,力量大的連她自己都失去了平衡。富凱的法師扶住了她。

“要殺了他嗎?殿下?”約翰公爵的法師撤銷了法術,尊敬地詢問道。

“不,”約翰公爵深吸了一口氣。房間裡渾濁滾熱,腥味濃重的空氣讓他一陣陣地眩暈:“我們需要一個公正光明的審判。”

富凱的法師與侍從將伯德溫帶出了房間。

約翰公爵的法師搬走了開爾伯爵。在他想要移動國王的時候被黛安公主制止了:“等一會兒,”她對她活着的弟弟與她的情人說:“我有話要和你們說。”

公爵點點頭,一邊掏出手帕壓抑住咳嗽的衝動,房間又一次空曠了下來,黛安公主疲憊地垂下手臂:“告訴我,這是一個意外。這個結果不在你們兩人的任何計劃之中。”

“不在。”

“確實是個意外。”

“向克蘭沃的河流發誓。”黛安說,這是個有點過分的要求,如果敢於對死者之神克蘭沃的河流說謊。也就意味着對自己的信仰說謊——作爲一個僞信者,或是一個無信者,說謊者將永遠地沉淪在河底拖着腐爛的靈魂哀嚎哭泣。

富凱猶豫了一下,這個結果好的超乎了他們的預想,但確實不在他們一開始的計劃之內:“向克蘭沃的河流起誓。”

然後約翰公爵也起了誓。

黛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衣服,仍然很糟糕,但這更多的是一種儀式。

她推開門,門外聚集着侍從和女官。他們向她行禮,在看見她裙襬上的血跡時無不變色,而黛安完全無視了他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放聲高呼:“老王已死,新王萬歲!”

***

李奧娜奔跑着穿過黑暗的走廊,不停地摔倒又不停地站起來,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的父親就這麼突然地離開了自己,悲傷與恐懼幾乎將她擊垮,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堅持下去,必須,至少在救出伯德溫。洗清他的罪名之前,她不能放任自己沉溺於無用的哀痛之中——她向希恩諾絲祈禱。希望這是一個拙劣的噩夢,但她很快便失望了。她在凱瑞本的房間裡找到了精靈。

精靈遊俠尚未入睡,他的斗篷掛在椅子上,除此之外堪稱裝束整齊,李奧娜的來訪讓他既驚訝又深感不祥。

“伯德溫……“

“伯德溫怎麼啦?”凱瑞本問道。

“他被控殺死了老王。”正在踏進房間的巫妖隨口接道,他剛乾掉了一個想對他使用某些……嗯……“特殊”法術的“粉袍”法師,把他摺疊起來頭朝下塞進城堡的廁所裡時捕捉到了夜風傳來的些許蛛絲馬跡,“聽。”他說。

女官與侍從已經將這個消息傳往外界,“老王已死,新王萬歲。”的呼喊聲震動了整個王都。

“我想那個新王不是你,對嗎?”

曾經的不死者對李奧娜說道。

他的話被李奧娜理解成了一個責備:“黛安姑姑是不會支持我的——伯德溫原本就是她的恥辱。至於其他的人……”

“他們嫉恨伯德溫,”她低聲說:“因爲我的父親賜予了他如此之多的榮耀和財富。在這兒……他只有你們了。”

“還有你。”凱瑞本說:“伯德溫現在如何?”

“他被抓住了,黛安姑姑想要殺了他,但我的叔叔和富凱都認爲需要經過審判才能做出最後的決斷。”

“真是伯德溫殺了國王嗎?”巫妖好奇地問。

“絕對不會,”李奧娜堅決地說:“他絕對不會向我的父親,他所效忠的國王舉起武器的。”

“好吧,”巫妖說:“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建議我們馬上動手——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現在?”

“當然,”曾經的不死者愉快地提醒道:“還記得亞戴爾嗎?”

李奧娜愈加驚惶,這件事情她也有所耳聞,那也是一場所謂的,公正而光明的審判。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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