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牆高聳、門樓巍峨,一座座樓臺節比鱗次,尖尖的高塔直插雲霄、宏大的道觀氣象森嚴,闊直大街縱橫交錯、車水馬龍人潮如織……好一座煌煌大城!
展目遠眺,四下裡仍是茫茫沙漠,全沒有丁點的生機;正中卻是一座繁華城池,充滿勃勃生氣。如此強烈的反差,蘇景又怎麼可能不吃驚。而這反差之中透出的,又何嘗不是一份詭氣。
黑鷹開始緩緩下降,蘇景試探着問道:“黑兄,到地方了?”
黑鷹靈瑞,輕輕啼叫一聲,似是應答個‘是’。
蘇景心裡琢磨着,以前聽說修行人求清靜,都會選擇僻靜地方悟道,沒想到‘老祖’竟然會在這樣一座大城裡安家。不過沙漠正中央四方一座城,附近沒有水脈也不見綠洲,城池越繁華這地方也就越邪門……
黑鷹特意在城中選了個偏僻角落降下,並未引來旁人的驚奇。蘇景騎了大半個月的鷹,終於能夠腳踩實地,心裡說不出的快活,可是他從鷹背上跳下,鞋底纔剛一接觸地面,忽然驚呼了一聲,身體打晃險險就跌坐在地。
沒能站穩不是因爲騎坐太久變得腿軟腳軟,而是地軟。看似堅硬的石板路,人踩上去,竟然軟綿綿的好像踏沙,直接就沒了少年的腳踝。
這樣的情形未免也反常了,蘇景愣了愣神,右腿單腳站穩,緩緩‘拔出’左腳,那腳下的青石板就好像水中的影子似的,微微起了陣漣漪便告復原,青石依舊,看上去硬邦邦的生冷。
再仔細看左腳上的鞋子,鞋底、鞋幫乃至鞋堂裡,盡是細細密密的黃沙,被太陽曬得發燙。
蘇景試探着走了幾步,腳下傳來的感覺明明白白,他就是踏足於沙漠,少年若有所悟,恰巧身邊有棵大樹,他試着伸臂一按,手上輕飄飄的不存絲毫感覺,就那麼把手按入了樹幹。至此蘇景終於明白了,這座大城、眼前一切,僅僅是一團浮光掠影,幻象罷了。
少年自角落裡轉出、走向大街,六兩緊跟在他身後,此刻妖怪也是滿目驚訝,一邊張望着城中的熱鬧景象,一邊嘖嘖稱奇:“據我所知這世上也有不少幻形化影的法術,但充其量一座破舊廟、一片小樹林…像老祖這般輕輕鬆鬆就催動起一座大城鏡幻像,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就是那傳說中裡專擅幻形的神獸蜃,怕是也未必能有這樣的法力!只是……老祖法駕何處?”
蘇景的神情迷糊到不能再迷糊了。他原來以爲,下了雄鷹,面前有座山、山裡有個觀,觀中坐着個老道就是黑袍,哪想到竟會來到一座幻象大城中。這可讓他上哪找人去?
而那黑袍的靈識之影,自從降服六兩後就再沒出現過,蘇景試着喊了兩聲也不見有人答應,六兩小聲給他出主意,但又不敢直接說:“或者…我記得…小祖宗上次喚出老祖的時候正在自殺。”
蘇景不同意,萬一這次要是不靈了怎麼辦。
這個時候蘇景忽然身子一震,有個漢子自他旁邊路過,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蘇景頓時大喜,要知道這座城是幻象,可那漢子真正撞了他一下子,絕對是真實之人,這其中必有玄機,他立刻邁步追了上去,但是等他走上大街後便駭然發現…摩肩接踵、手腳相觸,身邊經過的所有人竟然都是真的,活生生、真實的存在。
有人嫌他莽撞,向他怒目而視;有人大度,被他碰到只是呵呵一笑;有人眼色機警,在蘇景碰到自己前就先伸手把他擋開了。
此刻六兩已經不再是驚訝,而是一副見了活鬼的模樣,聲音都忍不住微微發顫:“這…這城是幻的、人卻是真的?他、他們在這裡怎麼活?”
熙攘大街上,人們神情各異,或腳步匆匆有事在身,或皺眉微皺心有所想,或面帶笑容與身邊同伴談談說說,街兩旁的店鋪中有商有客,就着貨物地討價還價。
蘇景與六兩又特意去試探,城中所有的景物、甚至草木、花鳥、家畜這些事物統統都是幻境,觸手不存穿身便過,唯獨人是真實存在的……
幻的城、真的人。
城中人渾不知自己身處幻象中,活得……煞有介事。
饒是蘇景的膽量不小、六兩見多識廣,身處於如此詭異的情形中,兩人的胳膊上不由自主地炸起一層雞皮疙瘩。
蘇景搖晃了下腦袋,眼前的情形再如何古怪也和他無關,儘快找到黑袍纔是正經,當下也不管那麼許多了,伸手隨意拉住一個路人:“這位先生,請問……”
不料此人正有急事在身,混不耐煩道:“我家娘子生了急病,我急着抓藥!”說着,胳膊用力一甩把蘇景推到一邊去了。蘇景無所謂,道了聲‘小子莽撞’,就打算再換旁人來去問,不過六兩見那漢子推人,當下就着腦了,一伸手抓住那路人,森森冷笑道:“能得我家小祖宗垂問,是你三生五世修來的福分……”
結果還不等妖怪把話說完,那人就又重複:“我家娘子生了急病,我急着抓藥!”說着,胳膊揮動又想要把六兩推開,六兩多大的力氣,被他拿住普通人怎麼可能掙脫?
路人不停掙扎,而口中就不停重複着‘我家娘子生了急病,我急着抓藥’,反反覆覆、來來回回,就是這麼一句話,除此之外再無旁言。
重複幾遍下來,六兩也就大概明白了,此人的腦子多半有些問題,否則怎麼可能就會說這一句話,這樣的人當然不會知道老祖在哪裡,當即也就放了他去,又復跟在蘇景身邊,去向其他路人打聽,可是……這街上每個人都只有一句話!
“今日天氣不錯,正是遊街的好時候。”
“劉員外的孫兒滿月,在醉仙樓上擺開流水席,我得去喝他一杯。”
“錦色布莊貼了告示,今天又到了一批好綢緞,價格便宜得緊呢。”
“這趙屠戶不是好人,買與我的肉是臭的,我這便要找他理論,若他不認賬我非拖他去見官不可!”
……
一路走下來,蘇景不知攔下了多少人來說話。
每個人都會開口,但就如那位‘娘子生病’之人一般,所有人口中都只有一句話,各不相同、可是就一句,不論蘇景問什麼、說什麼,他們永遠就那一句話,甚至在說話時,臉上的表情也隨之一起重複。
詭異漸漸變成了陰森,從蘇景的眼中、耳中漸漸落入心中,繼而發散開來,慢慢融入血液、被帶到四肢百骸,不知不覺裡,少年的手腳都有些發冷了。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從一條弄堂中跑出來個八九歲的紅袍子小童,不偏不倚正和蘇景撞了個滿懷,隨即小娃哇呀一聲跌坐在地。
對方跑得很急,蘇景也被他撞得向後踉蹌了兩步。
六兩護主心切,趕忙把小祖宗扶穩了,跟着邁上一步,看樣子想要對小娃呼喝兩句,可是等六兩看仔細了那個小娃的樣貌,嘴巴里的正要涌出的喝罵忽然變成了一聲驚呼:“小…小、小老祖?!”
是小老祖,不是小祖宗。
此刻蘇景也看清楚了,跌坐在地的雖只是個小娃娃,並沒有皺紋、鬍鬚,但五官樣貌像極了自己的黑袍恩公,只是小娃穿得是一身火紅長袍。
活脫脫的,娃娃時的恩公。
紅袍子小童不理會六兩,拍拍屁股站起來,對着蘇杭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是我毛毛躁躁撞到先生,對不住的很。”
蘇景吃不準這個‘小老祖’是不是也只會說一句話,當下也沒去轉開話題,只是搖了搖頭,客氣道:“不妨事,沒要緊的,你摔疼了沒有?”
“我沒事,一點也不疼。”紅袍子小童笑了笑,但馬上又邁出一步,擋在了蘇景的去路上,彷彿怕他跑了似的,又繼續道:“我已經道歉於你,現在該你給我道歉了。”
到這城中後,除了六兩外,唯一一個和他說出第二句話的人,穿着紅袍的‘小黑袍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