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被農先的話說糊塗了,裘平安則直接笑道:“好傢伙,你可把話說清楚了,我怎麼聽着好像是要吃人似的。”
“貴客登門,自然要烹肉煮酒以待,可是今年年景不好。”說到家裡貧窮,農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要請父親人大先走一步了。”
蘇景只覺得毛骨悚然!
又有哪個會在乎他家裡的貧富,小泥鰍目中兇光暴漲:“你當真是請我們吃你爹?”
農先點了點頭,理所當然的樣子,他望向裘平安的目光帶了些驚恐,全不明白貴客爲何要發怒。
不等他再說什麼,裘平安便大怒咆哮:“老子剝你的皮!”揚手一道妖氣如鎖將農先捆綁起來,農先高聲慘叫,很快就驚動了其他家人,正準備沐浴的老漢匆匆趕來,滿臉惶急:“貴客爲何傷我孩兒,可是照顧不周?且請息怒、且請息怒啊。”
這頓晚飯自然再也吃不下去,但最後裘平安也並未殺掉那個忤逆農先。
家人苦苦哀求、鄰居聞聲趕來紛紛解釋。包括農家老漢在內,所有人都不覺得這頓飯有什麼不對。
蠻荒內過活艱辛,人老了不能再勞作、活下去還會浪費糧食那千千萬萬年傳承下來的‘習俗’便是如此,虛弱無力時老人就會變成一頓好餐飯。老人自己心甘情願、土著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今日的青壯後生,將來也會循蹈此路。
南荒之中,有這等習俗的部落不在少數,自教化之地過來之人見了此事會勃然大怒,在當事者眼中看來卻是理所當然。
而最可笑的倒是八百千年來過那個‘老學究’了!
蘇景又能說什麼、做什麼?千多人的一個大寨子,無人爲惡、個個淳樸,他們當真都是與人爲善、樂於助人的善良人
蘇景一拍錦繡囊,留下大批肉脯乾糧,樊翹忍不住開口,算是替蘇景勸土著們一句:“後生晚輩多辛苦些,讓老人安享晚年,這纔是大善教化。”
土著們紛紛點頭稱是,口中文縐縐地致謝,禮貌周全得不行,可眼中多多少少都藏了一絲‘不以爲然’,農家的老父也不例外。
蘇景突發奇想,問農先:“有沒有想過吃我們?”
農先駭然:“你們是客人,怎麼能吃掉?豈能如此荒唐!”
或許是金烏辨真之故,蘇景看得出、聽得出他說的是真心話,除了苦笑他再沒有半字廢話,與同伴一起催動神通疾飛而去。
轉眼飛出了百多裡,蘇景心裡仍是唏噓不已。吃人算不得什麼,邪魔修徒更殘忍萬倍的法術祭煉蘇景都聽說過,真正讓他唏噓的是,是這南荒的‘迥異’。
不止環境、不止氣候、不止兇險,南荒與中土世界的差異,是要從根子上算起的。今日所見所聞,不觸目卻驚心。
南荒,確是領教了!
高飛空中,與其他同伴匯合後,隊伍略略調整方向,按照土著指點向着西南飛去,好一陣疾飛過後,遙遙望見一座大山、孤山。
附近地勢平坦,唯獨一座奇峰凸起,仿若傳說中的天魔獨角,千仞孤絕,桀驁向天!
也正如土著所言,孤山寸草不生,‘周身’蒸騰着嫋嫋熱氣,好像剛從沸騰大鼎內撈出來似的。
衆人精神一振,加快速度向前飛去,很快便感覺到那孤山蕩起的熱浪撲面而來。越向前走、熱浪便越是灼人,待靠近大山五十里時,大羣耐火、喜熱的劍鴉就已經支持不住,不敢再靠前了。
蘇景吩咐鴉羣原地等待,其他人繼續向前,不久後樊翹也不得不撐起法術對抗熱浪,裘婆婆則皺眉問蘇景:“會不會太熱了?”
大家要找火靈旺盛之地落腳,但這和往火爐裡去跳是兩碼事。蘇景的眉頭皺得比裘婆婆更深,搖着頭道:“奇怪得很。”
距離漸近,憑蘇景近千五百道氣路,對孤山的‘氣機’洞悉無遺,這裡火靈濃郁、的確是火行修煉的好地方,但孤山升騰的層層熱氣、蕩起的滾滾熱浪,卻並非火行靈元所致。
‘火行靈元’是這山的內蘊,但火靈元不是真的火,它只是天地靈氣的一種存在方式,不會無端燃燒起來;而山體滾燙,則是外因所致,這山真的被一把大火燒過!
可是在舉目四望,光禿禿的山腳附近,雖也有些灼燒痕跡,但絕不是那種能燒燙一座大山的火場遺痕。與同伴商議幾句,大隊人馬暫時後撤,只蘇景與修持最精湛的裘婆婆聯袂去探一探這孤峰。
這一探,便是整整十天!這其間下過一場暴雨,滾燙大山被天水沖刷,冷了下來。
上上下下,蘇景和裘婆婆把孤峰反覆檢查過兩遍,他倆非但沒能放心下來,反而更加驚疑了。
除了烈焰燒灼的焦痕外,岩石上,峭壁間,有‘抓傷’痕跡殘留:一隻熊揮爪猛拍樹幹便是這樣的痕跡了,可是這座大山被焚燒過不知多少次,早就被烈火煉得好像無燼山那樣的堅硬琉璃質地,低階修家揮劍急斬都未必能留下一道白痕。
什麼樣的惡獸,能把抓痕留在這座山上?且不是一處、十處、百處是無以計數,天知道那是多少,細看之下,孤山上下到處都是猙獰抓痕,算不得太大、但深刻猙獰,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座山峰!
裘婆婆還察覺到這大山的氣勢中暗藏靈元波盪,若所料不差,山中某處應該藏了利害禁制、也可能是高深法陣,但靈元的動盪異常飄渺,裘婆婆找不到要害地方;另一重讓蘇景心中驚駭的是:十天探查,他也真正篤定,以前燒過這座大山的火焰他不認得。
金烏陽火,光熱始祖,這世界一切火焰都源於金烏之火,無論什麼業火、真火、鬼火妖火,蘇景或許叫不上名字來,但至少能察覺到它們與自己的金烏火之間的聯繫,不過焚燒這座大山的火焰,與他陽火不存任何關聯!
檢查得越仔細,發現的怪事便越多,由此兩個人也就越發驚心。
兩人站在山頂,裘婆婆的聲音沙啞:“的確是個火行修煉的好地方,不過詭怪處太多,怕是不適合咱們安營紮寨。安家落戶,務求穩妥。”
蘇景點點頭正要說什麼,老太婆忽地一皺眉,左手一抓蘇景的腕子,右手掐了個隱身訣,身周空氣一掀,再平復時兩人已經隱匿起來。
這個時候蘇景也察覺到異常:有人來了。‘冒出來’的,就那麼毫無徵兆的、於半山腰處突然‘冒’出了兩個人,身高七丈開外的巨人。
膚色如銅、巨靈般的壯漢。
但他們的長相併不猙獰,大腹便便、肥頭大耳,天生的笑像,眼睛鼓鼓的不顯猙獰反倒有些滑稽。
兩個巨漢並未發覺有外人,嘴裡嗚哩哇啦說着蘇景聽不懂的蠻話,邁開大步向山巔攀來,看上去臃腫,動作卻比猴兒還要更靈活些,巨大的腳板一蹬便輕輕巧巧的飛縱十餘丈。
一路上攀爬、直到他們落足山頂、距離蘇景不過數十丈距離,以蘇景的明銳五感甚至都未能查到絲毫振動。
又嘻嘻哈哈地說了幾句,兩個巨漢忽然動了起來他們在跳大神?口中呀呀嗬嗬的亂喊,好像是個調子但更像幹活時的號子,身體亂扭雙腳亂跳,兩條胳膊掄圓了甩起來。
像極了跳大神,但無論動作還是表情都要更誇張得多,可笑和詭怪之處全不足以用言辭形容,抽風式的亂耍、偏偏兩個人的動作整齊劃一,根本沒有絲毫錯亂或差距。
蘇景看得又驚又笑,他是看不出一點門道,但他身旁裘婆婆的目光,在片刻迷惘過後,漸漸變得震駭了!
“他們兩個上祈?”傳音入密,老太婆的聲音遏制不住的微顫。
兩個巨漢就是在跳大神。
只不過他們跳得並非穿梭於村寨、神婆巫漢騙人錢財的請神舞,而是嫡傳正宗、妖家絕學,祈靈禱聖之舞。亂蹦亂跳、卻暗合天機,妖言亂語、卻能請出大聖法相成形浩大妖法!
妖門內將之稱作‘上祈’,其他族類稱之爲‘妖祈’。
早已失傳、只存於傳說的‘上祈’。
無論修持境界、還是背景血緣,裘婆婆都無愧於‘妖門老前輩’這五字稱呼,雖然她也從未沒見過‘上祈’,但以她的出身和見識,看上須臾便能篤定,這就是真正的‘上祈’。
突兀一聲大吼,兩個巨漢一起跌坐,相對而坐不再亂扭,開始篩糠似的哆嗦起來,蘇景的目光敏銳,看得明明白白,即便是劇烈顫抖,兩個巨漢也始終保持着‘一模一樣’,頭髮的晃動、身上每一條肥肉的波盪、甚至嘴角甩出的口水沫子,毫無差別,便如當鏡對照一般!
足足顫抖了一炷香的功夫,兩個人終於安靜下來,身上大汗淋漓、又腥又臭的汗味沖人欲嘔,巨漢身體一軟、因脫力橫倒在地。
隨即就在他倆置身之處、二十餘丈方圓的石崖峰頂上,忽然開出一朵花來。
形似巨蓮,但花瓣兒卻閃爍精芒、棱角鋒銳,一朵白晶山石花。
瞬間開放、又在‘啪’地一聲脆響中於剎那崩碎成細屑,落於眼中的殘像尚存,花兒卻已經不見了。
當花兒崩碎的碎屑落地,那一方巖頂石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副天星圖。
但全不同於蘇景見過的二十八星宿圖,晶花碎屑排出的星圖中,星位排列雜亂無章,星星也有大有小,和平時夜空中的繁星天象完全不相應。
忽然,那星圖之中的一顆星星猛地閃爍起刺目光芒不到一個呼吸功夫,光芒散去,那顆星星也消失於星圖之中。
又過不久,整座星圖都消隱不見。兩個巨漢相視嘿嘿悶笑,似乎做下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兩個胖子跳舞,跳出了一朵水晶花;水晶花碎了,灑出了一副混亂星圖;其中‘一顆星星’亮了下然後,就完了?
等了一陣,再沒什麼動靜了,兩個巨漢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樂着、聊着、望着天。
蘇景與裘婆婆對望了一眼,兩人身處同一道隱身法術之下,能夠望見彼此,兩人都從對方的目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神:納悶。
“走還是再等等看?”蘇景傳音入密。
“廢話!”婆婆沒客氣:“等!”
話音才落,便等來了一顆隕星,飛火隕星!
自天外而來、洞穿穹頂、周身烈焰滾滾、引盪風雷轟鳴、讓這天地都爲之色變的一枚隕星!
拖着燦燦火龍、轟轟烈烈地向着這孤山砸了下來。蘇景和裘婆婆做夢也想不到,兩個巨漢好一番忙活,最終竟是把一枚流星引入乾坤!
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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