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不語,羣仙靜寂。
‘報應報復、西石不安、摘盡驕陽’這些說辭是隱晦的,外人不知前因後果,未必能聽得很明白。可是莫說羣仙了,只要是別太傻的普通人,聽過佛祖與寶人兒的對話,至少能聽出佛祖有威脅之意也有招攬之心。兩人才說幾句,不安州上那個‘寶人兒’就告訴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佛祖: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羣仙驚訝,這重驚訝與畏懼或者駭然無關,只是最最單純的沒想到……沒想到有人能對佛祖說出這八個字,他怎麼敢。
一聲輕嘆來自‘佛祖’,悠悠、揚揚,並無太多唏噓與難過,只有無盡惋惜,他嘆息,不是因爲自己如何,而是因爲:這孩子犯錯了,可他不知道、他不想改,我幫不了他。
嘆息之中‘佛祖’搖頭,他的聲音是老尼姑的,可他的語氣真的很動聽,讓人心動的好聽:“那就這樣吧,蘇景,再見。”
蘇景沒和和佛祖說過名字,不用說佛祖自然知道。
就在此時,蘇景突然笑了,這笑容來的毫無徵兆卻開心愜意,少年人對長輩剛剛說過一個善意謊言或者不壞孝順但又耐不住調皮的可愛笑意:“我從懂事時候就記得啊,‘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此偈舉世皆知,爺爺和我說過數不清多少次,每次他說起時候都是滿滿崇敬。佛祖獨尊,小子有禮。”
說着,蘇景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對着佛祖躬身施禮。
這句話說完……滿天陰雲消散大半
‘人言’有趣,只看怎麼說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下子就把事情說明白了:年輕人說對佛祖說‘天上天下唯吾獨尊’,是爲大不敬大狂妄大無知,可他很快又說明白了,他只是重複當年佛祖的話,而重複此言只因恭敬絕無冒犯之意。
不能說真的一點都不冒犯,但他開玩笑而已,好像是挑釁其實是調皮,真的、真的、真的開玩笑。他和佛祖開玩笑。
有那麼一點點過分。不過他還是個年輕人,靈寶轉生纔剛活了不到一小會。
說該殺就該殺,說無所謂就無所謂。
該殺還是無所謂,只有佛祖說了算。
‘佛祖’的神情不見絲毫變化。他永永遠遠千秋不改的慈悲:“只是玩笑?”
“還有試探。”蘇景的神情很認真:“我想看看有人冒犯你的時候。你會如何。”
‘佛祖’又問:“我如何了?”
“你仍笑。你不怒,你嘆息,你惋惜。你差點就走了。”蘇景合十禮畢站直身體,重新與佛祖對望,不過目光裡再沒了桀驁與挑釁:“佛祖很好,謝謝佛祖。”
佛祖很好,謝謝佛祖。彷彿深奧其實淺薄,佛祖聽得懂,這句話是最最直接的心情,沒有深意卻實實在在。
‘佛祖’緩緩伸手,右掌按向蘇景。
蘇景的目光閃爍了下,終歸還是未動,靜靜站在原地,由得那隻金光閃閃的巨大手掌在自己的頭頂拍了拍。
“我說過,不急在一時,你可以慢慢想。但我活着,只要活着無論是佛是仙還是人,總會希望儘快聽到好消息的。”佛祖並不以城府自得,他不隱瞞自己的心情:“所以……如果你現在有決定,請你講與我聽。”
“佛祖可曾見,我有釋家傳承的。”
“世人言,佛無不知無不能,不算錯卻也不算對。不算錯因爲我確無不知無不能,不算對則是許多事情我不想知也不想爲。活着,做人和做佛不見得有太多區別,若真什麼都看透、什麼都能夠,那真就:生不如死。”
‘佛祖’的笑容輕鬆:“我未看盡你的過往,不知你身帶我的經義。不過現在得知你原來是我的弟子,我很開心。”
說到‘開心’,佛祖笑了起來,從呵呵輕笑到縱聲大笑,他的開心無可言喻,他的快樂發自內心。
蘇景的身形略模糊,轉眼變作了手執法棍的歡喜羅漢。
法棍擺放一旁,歡喜羅漢又次雙手合十:“羅…漢…歡…喜…拜見我佛。”
拜見我佛。
我佛。
‘我佛’兩字,寶人兒的心思再明白不過,他已化身佛徒,他就是佛徒。
之前佛祖勸他皈依,可他又何須皈依啊,他本就是我佛弟子。
佛祖舉手、佛祖‘啪’。
‘啪’一聲,佛祖揚手拍在了自己的頭頂,呵呵大笑。足足盞茶功夫!
盞茶中,歡喜羅漢合十躬身始終不起。
大笑過後,‘佛祖’忽把神情一整,他借身顯聖,他有千丈高,相比六尺蘇景他就是一座金色的大山。
但佛祖不以身形自居、不以身份自居,他也告合十、躬身。
千丈佛與六尺羅漢,相對合十鞠躬……
天上有蜃景,是蜃景也是天眼通,西方極樂中的佛陀菩薩尊者都顯現於蜃景、也都以天眼通注視着不安州。
見佛祖與歡喜羅漢相對合十,佛門仙聖都面露微笑,隨即他們也合十……但就在他們的雙掌將合未合之際,所有、所有西天弟子都看到:歡喜羅漢雙手分、執法棍、掄。
那一棍,正正打在了滿是肉髻的佛頭頂。
那一棍,打出了咚的一聲響,也打出了個天地寂靜、打成了個八方皆驚!
……
哈哈大笑啊,裘平安捂肚皮,跳腳,在小光明頂上哈哈大笑。他早就知道:坑不了再打。他早就知道,‘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後蘇景好端端地提起爺爺提起自己也有佛家傳承,他就憋着害人了。
不是害人,是害佛。
果然如此!裘平安沒法說的高興。
蘇景入修行時,得屠晚劍魂俯身,得天真大聖玦傳承,得江山劍域老道的三鮮面。
劍,犀利鋒銳、看這世界誰能攫我鋒銳。
天真,桀驁不馴、滿天仙佛怎如我出生地那朵野花可愛、可敬。
道,隨心自然,你有怎樣心性便怎樣做人。
劍、天真、道……狂、傲、不羈!
今日蘇景修行已有所成,修行修行,修心修身亦修性,不提他的護世之心只說他的性情,這些年的打磨淬鍊,煉就的是什麼?狂傲不羈!
便因狂傲不羈,他對佛祖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
可是除卻‘狂傲不羈’,離山出來的小師叔還是個愛貪便宜、喜歡排場、恨不得揚名天下生怕有人不認識自己的淺薄傢伙!
淺薄是什麼?
具體事情具體來看,放在此刻不安州,淺薄即爲:佛祖顯聖了,修爲上說一世慈悲佛陀還只是個佛陀,可身份以論,面前這具千丈佛陀就是佛祖。
身份是佛祖,那就是佛祖了,偏巧這位佛祖沒有佛祖的本領,若能打他一棍子……這就是淺薄!
是淺薄也是兇狠:敢顯聖,敢過來,捱上一棍子他不疼,但……捱打就是捱打,他丟不丟得起這個人!要顯聖,就得有捱揍丟人的覺悟。
所以佛祖在聽蘇景說過‘天上天下無唯我獨尊’、覺得沒得談了準備撤去顯聖時候蘇景心裡急壞了。
那個時候‘佛祖’戒備,且北方來的怪物雙頭蠍子也躍躍欲試,法術氣意鎖住了蘇景,若他能讓佛祖欠下一個人情,來日再提封位星君之事當能順利許多。
再就是不安州護寶大陣剛剛散去不久,蘇景一直融身在陣法中,陣散去後雖無反噬,可仍讓蘇景一時間氣息不穩,那時狀態不太好,不是出手的好時機。
剛纔佛祖想要撤去顯聖,蘇景着急。着急沒有半個大錢的用處。
離山小師叔進青燈、戰真頁山城、一枚如見打遍八百里離山,去南荒入西海下幽冥……重重經歷下早就明白,着急沒用、機會要靠爭取啊!
由此蘇景把話題兜了回來,自己說說廢話,再聽佛祖吹吹牛皮,最後化做歡喜羅漢……化羅漢,這纔是關鍵中的關鍵!
心不虔誠,不可能化身羅漢;篤信佛陀,方成羅漢;篤信何異狂信,既是真正信仰,就會以信仰支配身心支配行動;沒什麼能凌駕信仰之上,即使自己的性命,即使故鄉妻兒!
信仰最大,羅漢的信仰就是佛祖,所以不管是誰,化身羅漢就不可能再對佛祖有絲毫不敬,更不用說掄一棍子。
一世慈悲佛修爲遠遜佛祖,可到底也是有神壇有香火的大佛陀,即便大家無敵意,就在說說笑笑中蘇景忽然動棍,打不打得到對方……不得而知,金身佛陀沒有等閒之輩,想偷襲絕對不容易,得試過才知道。
但是‘羅漢不可能打佛祖’,這是個‘不可能’!
一隻蚊子在面前飛來飛去,警惕些就能讓它咬不到人,結果它不咬人,飛着飛着忽然口吐人言喊了聲:我喜歡你。誰能及時堵住耳朵保證自己聽不到蚊子的話?
不可能,即爲無可防。
蘇景就掄出了不可能掄出的一棍子。
不可思議,原因卻也再簡單不過了:摩天剎信奉的、信仰的那位西天佛祖,不是今日端坐靈山的佛!
你是佛祖我是羅漢沒錯,可你不是我的佛祖,我也不是你的羅漢!
棍起滾落,一個‘咚’!
西天懵了,羣仙懵了,‘佛祖’也懵了。
歡喜羅漢聲音歡喜:“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還是那八個字,仍當着佛祖的面、望着佛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