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解一重疑惑,三尸腦袋齊齊轉動,又望向塵霄生:“師兄,你怎麼也沒走?”
“我和師叔他們的情形不太一樣,我曾領受靈犀,是自己要留下來的。”塵霄生微笑應道。
他們只是天劫被推遲了,沒得選;塵霄生則是有過一個選擇的機會,他選了留下就在也飛不走了。他們都是飛天仙,塵霄生卻是留世仙。
自己決定要留下來的,可塵霄生在望向衆人渡劫的時候,全不掩飾目光中的羨慕......天外的景色他見不到了,有憾但無悔。可爲何別人都不能選擇、獨獨他有的選,此事也算一個謎團。
一場墨色侵襲,引出中土修行世界重重怪事,這些事情都不能想,一想蘇景就覺得腦袋疼。
另一旁,十六老爺有些盤不住了,小小的腦袋一個勁地望向三尸:小陰褫與裘平安都是真龍修,不過一個修前世惡龍,一個修先祖天龍的分別。如今兩頭兇物都已化龍,爲何三尸只問泥鰍爲何不飛昇,未問小陰褫怎地還在人間?
十六着急,怎麼還不來問我!
其實不用問了,兩條龍一個路子,問明白了裘平安,旁人自然曉得十六多半也是在某處細節上還有所差。
十六正着急的時候,忽聞得一個柔柔糯糯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陰家兒郎,你已得惡龍身姿,爲何還不飛仙?”
終於有人問了!
十六霍然大喜,轉回頭一看,發問之人好漂亮的女孩子,剛從青燈境中歸來不久的尾巴少女,素素。
素素爲大聖傳承,十六先祖則是天真麾下悍將。眼見小陰褫搖頭擺尾地着急,素素不忍心了,明知故問了一句。
十六閉上了嘴巴,用眼窩白鱗上下打量着素素...片刻後轉回頭、大家很熟麼?不理她!
素素沒發脾氣。反倒是‘啊呀’一聲笑了起來。
過不多久。天劫落,蒼穹開綻金隙。陸崖九與四位晚輩扶搖飛天去,陸老祖人在天空,對着地面長鞠躬,禮向對。分不清他老人家是在向哥哥告別、向送他天無常丹的道長致謝還是對這乾坤敬禮。或許都有吧,濃濃人間情懷,盡融在這飛仙時的一躬身中!
三身獠還禮,瞑目王還禮,三位大賢后人還禮,塵霄生蘇景瀋河等等所有人還禮,還有人間角落中剛剛從幽冥返回的葉非。也告還禮,遙拜蒼穹、拜九祖。
五人同劫,五人齊仙,亙古少見的浩大劫數何嘗不是亙古少見的壯麗風景。九祖飛仙去!
人去天外,金光消散,長長的天隙併攏了,中土世界重歸平靜,紅頭髮蘇晴喝醉了一般搖搖晃晃地飛回來,二話不說一頭鑽進蘇景身內洞天,今天這頓吃得實在太豐盛,小娃沒法子不醉......
這個時候瀋河自袖中取出一方木匣,只要是離山弟子都識得,此匣爲離山掌門傳承,內有旗、令、印、符、劍,五件在離山劍宗內象徵着最高權力的寶物。
來到八祖身前,瀋河跪拜,雙手高舉木匣:“八祖歸來,弟子......”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既然八祖回來,離山掌門之位瀋河讓出。
但是不等瀋河說完,八祖就微笑搖頭:“我做不來,如今我只是一道殘弱遊魂,沒修爲更沒法力,如何做得離山掌門,木匣收回去吧。”
陸角八補齊寶碗,自己也落入碗中化境,但三身獠忙於療傷,並沒和他有過太多交流,只是將他暫時安頓在境中境,一晃千餘年,直到二明哥找上門來、祖樂樂自己的傷勢也好得七七八八了,這才請出陸角一起來到陽間。
心愛之人飛仙去了,孿生兄弟飛仙去了,陸角羨慕,但更多的是歡喜...關心之人已得永生,生前相欠陽三郎的一樁大公道業已了結,陽火正法在今日人間又開枝散葉,有了一個好徒弟和一羣資質非凡的好徒孫,心願了了,無悔亦無憾了。
至於自己的未來怎樣,轉世投胎或者轉做鬼修從頭再來...陸角沒去想,無所謂的。此生心願了了,所以都無所謂了。
“這些年陸老弟在碗中住得還習慣麼?”三身獠忽然開口了,問了句無關之言。
陸角八點點頭:“多謝祖大帝收留,住得很安穩。”隨口敷衍罷了,陸角這個人一貫如此,祖樂樂雖高高在上,但一來他不欠對方什麼,二來大家相處很久卻沒太多交情,所以八祖神情和語氣都清淡得很。
祖樂樂全不介意八祖漠然,笑臉相對:“若住得安穩,何妨多住一陣,前陣只顧療傷未及詳談,還有許多法術事情、修行事情,想與老弟說個痛快。”
陸角擡頭,望向祖樂樂。後者則繼續笑道:“賢昆玉一修公道,一修機緣,都是有意思的題目...我欠了老弟一個公道,我也與老弟有一份機緣,無論放你去輪迴還是進芙蓉塔,我可都不甘心!”
八祖不欠祖樂樂,可祖樂樂欠了八祖一個天大人情,補碗之情。
人情之外再看,其實陸角八真正被祖樂樂害慘了,他的所有遺憾、所有禍事都從寶碗遺落人間的殘片而來,不過八祖不怨別人,只怪自己運氣不好吧。
但這場‘大大倒黴’又何嘗不是兩人間的機緣!
八祖煉碗是倒黴了,可他到底也將那道‘殘片’煉成了自己的本命之器,所以才和真碗靈犀相牽引來墨色反噬。殘片是真碗的一部分,陸角將其煉入本命,也就等若讓真碗認可了自己,碗又是祖樂樂的命器,三身獠一身本領十之七八都與寶碗勾連,既然碗認同了陸角,陸角再去修習三身獠的本領,說一句‘易如反掌’也不算誇張。
有這等機緣,自身有天資卓絕,無論修行還是鬥戰又都有豐厚經驗的傳人哪裡去找!
最最要緊的。陸角的護世之心比起三身獠,比起江山劍主,比起無數隕落於遠古惡戰的前輩們又有幾分相差?
所有人都聽得出三身獠話中之意,皆盡面露喜色。回想陸角一生。無意中尋得殘片之碗以爲尋到異寶。受碗所害奇苦卻也留下了這樣一道機緣,這還真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至了。
陸角不是彆扭魔。既有機緣爲何不做修行,他曾在陽間修到人間巔頂,如今再去領略鬼法繽紛,來日成就一身冥法神通。又當何等快活!唯一一點麻煩的就是輩分徹底亂了。
蘇景是陸角弟子,要管三身獠喊師公?三身獠和蘇景平輩相論,陸角要管蘇景叫師叔?但三身獠說得明白,一來,他一直覺得一次生死就該抹平所有輩分,何必再論;二來他授業沒錯,但只授業不立身。做人或者做鬼的道理何須三身獠再去教導陸角,大家仍是兄弟相稱。再去看素素等三位先賢傳人,哪一個與先賢師徒以論?
皆大歡喜的局面,陸角將要入碗隨三身獠做猛鬼之修。再出關時誰知是千年後還是萬年後,更不可能來做離山掌門了。瀋河卻未收起木匣,轉身走向了塵霄生:“求請師叔擔下離山掌門之......”
無需行禮,無需多言,塵霄生就點頭:“你放心。”說着伸手接過了瀋河手中木匣。
離山掌門傳位,何等轟動大事,卻來得如此簡單,只三個字‘知道了’外加拿過木匣便告禮成。塵霄生全未推辭只因:掌門瀋河大限將至。
再過十三年,即爲瀋河踏入元神境界後整整第三千年。最後這十幾年裡,瀋河不想再挑着副沉重擔子,塵霄生一定成全。
最近這幾百年中,瀋河不曾有半刻去做大逍遙問的領悟,集中全力去修煉清泠劍歌。可以說他自斷仙途,只求修成一道強大本領應對浩劫、守護人間......
瀋河修得人王本領,可是浩劫來時根本不是一個人王就能扭轉局面的;瀋河自己斷送仙途,迎來‘最後’之戰,可勝利的降臨和他的付出、他所有努力並沒什麼關係。
這算不算得造化弄人。
當天真大聖顯身、摩天古剎重升、江山劍域萬劍呼嘯於天,斬殺墨巨靈的時候,瀋河曾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原來他們都在,他們在啊。
他們在,我又還有什麼意義。
但‘可笑’念頭只一閃便落去了:棄仙途、修鬥戰與大聖、劍主、神僧沒有丁點關係的,這是瀋河自己的護世之心,自己的護宗之心!他是離山掌門。
什麼人才能做得離山掌門,又或者說離山掌門是什麼樣的人?
離山掌門,如果整座離山所有弟子都能飛昇但惟獨一個人須得留在人間再入輪迴的話,必是掌門人留下的、離山掌門!
多簡單的事情,何來可笑,何必落寞,不飛仙是爲天大遺憾,可至少到自己神魂泯滅之前,離山安好、人間安好、親如手足的師弟們都還有飛仙之望,這便足夠了。是以瀋河現在是開心的,他只剩最後最後一個願望了。
瀋河邁步來到二明哥身前:“冥王妙法瀋河敬佩,但有一問藏於心中,今日得見前輩,斗膽請教。”
瞑目王微笑:“請講。”
瞑目王又是什麼人,他對蘇景和氣親熱,不表示他不驕傲,尋常修家普通妖鬼在他眼中無異塵埃,可他對瀋河足夠尊敬。與蘇景無關,瞑目王敬重敢爲乾坤棄仙途之人。
瀋河自袖中又取出一枚匣子,七寸匣,內中咚咚作響。打開來看,一個匣靈兒正在內中四下亂走、撞壁。
匣是二明哥的,放進了麒麟庫送給了蘇景,蘇景又將其轉贈瀋河。
匣中靈兒爲凶神。上古年中幽冥世界的惡鬼,作惡多端惹來瞑目王懲戒,被煉化匣中凶神永世不得超生。
“如此才能進這匣中,還請瞑目王指點。”瀋河語出驚人,離山門下諸長老、衆弟子齊做大駭,入匣子?
入匣子。今生已盡末,不看不問不想來世,滅神智留神通,只求入此七寸匣做個永遠行走永遠撞壁的行屍走肉......擁有強大力量來日離山有難依舊可拔劍殺敵的行屍走肉。
七寸匣已經是離山之物。將來會代代傳承下去的。瀋河所求,千秋萬載永鎮離山。
誰能不吃驚,誰能不恍悟,又難怪最後這些年裡掌門人時常抱着七寸匣冥思苦想。似是在思悟什麼深奧法術。原來他想留身匣中。
棄了仙途不算,他還要舍了來生舍了輪迴......剛剛飛昇去的陸老祖還在離山時候。是很看重瀋河的。老祖說過,莫看瀋河娃娃平日裡笑呵呵老好人模樣,實則此子骨血中暗藏了‘只憑一念敢撕天’的兇悍。
入此匣,化兇靈。這是瀋河最後的心願,也是瀋河畢生的兇橫!
晚輩弟子驚駭交加但不敢說話,同輩長老則立刻出聲,有人求有人罵有人講道理,無一例外個個反對,陸角靜靜看着瀋河不語、眉頭深皺;塵霄生與蘇景兩位‘長輩’對望一眼,也各自開口相勸。唯獨離山門中那位道裝女子。初時恐懼過後俏面上很快又有微笑浮現......她害怕,但她不吃驚,因爲這纔是瀋河啊,因爲瀋河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
紅景知道沒人能勸回瀋河。哪怕這方匣子現在就被砸碎了,瀋河既然動了這個念頭就還會再去尋其他法子,實實在在尋不得辦法時候...他死不瞑目。
她又怎能捨得瀋河死不瞑目。
忽然,紅長老邁步走上前,就在幾乎中土世界所有修家面前,拉起了瀋河的手,她的嘴脣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可最終沒發出丁點聲音,一笑嫣嫣,足以表明心跡了:願與師兄一起入玉匣。
兩人認識幾千年了,直到瀋河只剩十餘年光陰時候還沒能做成夫妻,這事搞得......不好,很不好。人說,修不成今生修來世,可誰願意去修來世?來世那個人還是我麼?又和我今生此世有什麼關係。來世?誰稀罕!
瀋河不稀罕,紅景也不稀罕。
瀋河所願,入匣做兇靈,永護離山;
紅景所願,入匣做兇靈,永伴身邊。
想一想千百年後,離山遇到敵人,後輩弟子打開七寸匣,跳出來一男一女兩個傻子,手拉着手張牙舞爪地去殺人...紅景忽然想笑,笑容綻放開來,也有淚珠兒滑落。
瞑目王不開目,靜對瀋河片刻,轉頭面對蘇景:“十四,有酒麼?來兩壇。”
蘇景身上沒那麼多酒,但修家之中自有好飲之人,立刻翻寶囊將兩大罈美酒送上。
瞑目王又吩咐蘇景:“自己喝一罈,另外一罈子倒在地上,記得說一聲,多謝五哥。”
蘇景不知道瞑目王弄什麼玄虛,反正十一哥永遠不會害自己,照辦就是。而蘇景抱起大罈子喝酒的時候,瞑目王聲音不停,閉目少年的微笑清秀:“你我五哥名喚孔弩兒,三千世界第一柔善之鬼,神君賜號慈悲王。五哥的心腸比着鼻涕還軟......當初收服此獠、將他煉做凶神收入匣中時,正巧五哥來找我。”說着話,二明哥用手敲了敲七寸匣,內中兇靈不再亂撞立刻跪倒在地改作砰砰叩首,二明哥對其一哂,口中繼續對蘇景道:“見我法術嚴酷,慈悲王慈悲了,不由分說直接將兩道法度種入此匣。”
說到這裡,瞑目王笑了笑:“十四啊,你真的好好謝一謝咱家五哥!滾出來吧!”
後半句話是對匣中兇靈叱喝,同時瞑目王伸手在匣底一抹,七寸匣異彩流轉,內中兇靈一個跟頭跳了出來,再非無智凶神,從之前的殭屍模樣化作一頭背生棘刺的雙首怪猿,落地後立刻撲倒,叩首如搗蒜:“小人知錯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請十一王慈悲......”
永世不得超生的凶神竟又恢復了神志,二明哥面上不存絲毫憐憫:“我不慈悲,你家五爺才慈悲,他在匣中加持法度兩重,一名罪同身贖,二曰論功行賞。你在匣中封印五圓,絲毫功勳未曾攢下,但也飽受煉獄苦楚,算是應了五哥‘罪同身贖’第一法。”
幽冥陰森,無論‘官府’還是‘民間’,殘忍法度隨處可見,慈悲王也曉得自己管不過來,而且話說回來,真要都被他管過來了,幽冥也就不是幽冥了,不過慈悲王心腸實在柔善,看不到也就把罷了,只要見到就忍不住去管一管。眼見十一弟設下的刑罰太過嚴厲,他小小的干涉了一下。
匣中惡鬼所犯罪責已被所受刑罰贖回,且已真心改過,但即便如此,放不放人還得是二明哥說了算,瞑目王哪裡還會記得這個‘小傢伙’,那惡鬼能重見天日純粹託了瀋河的福氣。
懶得理會惡鬼,連訓誡都免了,它愛怎樣怎樣,若敢再犯天條自有它的好受。二明哥將手中空匣對蘇景照了照,繼續笑道:“若是你家掌門和夫人被我收入匣中,可就有的罪受了...不過也不是全無好處,這就要應上了五哥留下的第二重法持:論功行賞!造福乾坤,積福世界,一樣一樣的功勳匣子全都記得住!”
蘇景的眼睛早都亮了起來:“功勳到時會怎樣?”
“我記得你和我說過,老鬼田上的手段異常了得,能讓人平地飛仙......”話說到此,瞑目王放聲大笑:“一樣的本領,田上可比着咱家五哥差上一截!功勳到時會怎樣?五哥送他一個飛仙,封他一個仙尊!尤其運氣的,匣中法度不是沒完沒了的,三人而已。”
話說完了,蘇景心中又是怎樣才能用言辭形容的大喜!
瀋河仙途已斷,而瞑目王又是何樣人物,若非瀋河主動提出入七寸匣,瞑目王絕不會理他,由得他轉世投胎或着入幽冥做鬼修,愛怎地怎地,與瞑目王何干。
但瀋河要入匣,這條路他自己選的,既然如此,二明哥就再點出一條仙途與他!
入此匣,泯神志,受苦楚,但可攢功勳,有朝一日復清明、再開天飛仙去。
“拿酒來,拿酒來,拿酒來!”那邊廂,三尸歡呼雀躍大呼小叫,裘平安烈烈兒比翼雙鴉一羣妖怪大聲附和,人人大喜,人人要敬謝那位遠在天外神佛法度的慈悲大王。
忽然,陸角八也開口:“拿酒來。”
話音落,立時就有美酒送到,離山小師叔的師父,非得狠狠巴結不可,衆多妖奴受六兩大東家薰陶,個個都會做人。
隨手拿起一罈,陸角仰首大大喝了一口,他只是一道遊魂,幽冥中人直接喝酒就彷彿凡人吞氣,全無感覺,可哪又有什麼關係,頂頂要緊的是八祖在喝酒之後說的那句話:“我這就下去了,瀋河,紅景,你倆的喜酒我喝過了。”
說完八祖對祖樂樂點點頭,三身獠帶上八祖身形一轉,去往幽冥修行去了。
人走了,話還在,場中靜默...只片刻,突然歡呼起,人人在笑,就連一向謹守輩分的離山晚輩弟子也都不講規矩了,笑啊、附和啊、起鬨啊。一場大劫過後第一大事:辦喜事!
八祖吩咐下來了,小子瀋河敢不娶?丫頭紅景敢不嫁?長輩之言即爲天條,離山劍宗門下個個都是孝順長輩的好孩子......再續仙途之前,先得把喜事辦了;入七寸匣前,先入洞房吧!
二合一,這章是聽着最炫民族風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