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靜涵說到這裡臉色已經微微發白, 我挪過去坐到她身邊,“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麼今天的回憶就到此爲止吧。”
由於姚靜涵的敘述過於精細, 所以基本上這個故事到了現在還僅僅是拉開了一個序幕。我能得到的唯一有效信息就是基本瞭解到了姚靜涵右腿隱疾的來源。
還有很多很多的疑問沒有解開。
看姚靜涵如此痛苦, 我實在是不忍心讓她把那段慘痛的經歷再回憶一遍, 畢竟, 朋友之間最友善的相處方式永遠是“陪君醉笑三千場, 不訴離傷。”
“左研,趁着我有勇氣,今天就把這個故事說完吧。”
姚靜涵對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這兄妹倆都出落的如此清新俊秀, 可是到底是怎樣的經歷和身世,讓他們常常是即使在微笑, 還是讓人感覺到無邊的傷痛。
我把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 繼續聽她娓娓道來。
等到我恢復意識, 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燈光,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被褥和麪前爸爸蒼白的臉。
我試圖坐起身來,卻發現不能動彈,全身散架一樣的疼痛。而我的右腿更加是打了厚厚的石膏被高高架起。
“爸爸,我的腿沒了麼?”我當時就嚇哭了。
“怎麼會呢?靜涵不哭, 你的腿好好的, 你乖乖聽話, 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的。”父親一向低沉磁性的嗓音不知爲何粗噶嘶啞, 面容十分憔悴, 彷彿一下子衰老了好幾歲。
我有些愧疚,都怪自己過馬路的時候沒有左右觀望慢慢通過, 就那麼心急火燎的直接衝了過去,所以纔會被躲閃不及的汽車撞到。“爸爸,我以後一定不讓你這麼操心了。”
“小穆頭呢?爸爸你快去救小穆頭,小穆頭流了好多的血。”我突然想起來找父親的目的,不由慌亂起來。
“小穆頭沒事了,已經帶他縫了針,處理好傷口了。”
“恩。那你讓媽媽好好照顧小穆頭,等小穆頭好了再過來看我吧。”
“……”意外的,竟然發現父親的眼眶微微泛紅。
父親每天都很忙,他來看我的時候,基本我都已經睡熟了。所以大多數的時間我都是和醫院的護士阿姨們在一起玩。
我有些擔心到底小穆頭是傷的有多麼嚴重,怎麼還沒有過來看我呢。一定是覺得頭上多了個疤嫌難看,所以不好意思來見我吧。
我已經恢復到可以拄着柺棍下牀慢慢活動了,決定下次看見父親就繼續央求他帶我回家,這裡實在太無聊了,而且,我想媽媽和小穆頭了。
那天我正在睡午覺,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常常陪我玩的兩個護士姐姐在身邊說話。
“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聽說她還有個弟弟呢,也是個粉雕玉琢的可人兒,怎麼狠的下來心的啊。”
“你說怎麼會有當媽的那麼狠心,這麼小的兩個孩子就這樣丟下了。”
她們一邊說着就一邊慢慢走遠,後面的話已經聽不清楚了。但是當年我已經十歲,立即敏感的覺察到,她們談論的是我,是我的家事。
什麼叫做:這麼小的兩個孩子就這樣丟下了?
媽媽丟下我們了?
她要去哪裡了?
是不是又和父親吵架了?
生氣難過到離家出走了?
我再也待不住了,我要趕緊回家,我要勸媽媽留下,或者去幫着爸爸把媽媽找回來。
趁着護士換班的時候,我偷偷的展開我蓄謀了一個下午的逃亡計劃。
從來不知道拄着拐下樓梯是那麼一件困難的事情,從四樓龜速的挪到二樓已經摺騰的渾身大汗,只還有一層樓了,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再堅持一下出了醫院的大門,就可以招一輛人力車回家了。
就在我即將成功時,聽見身後有人詫異的喊了一聲:“靜涵?”
我艱難的轉身望去,認出說話的正是我病房的護士。糟了,我的行跡暴露了,計劃要失敗了,她要抓我回病房了。
那一刻,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受傷的右腿,立刻忙不擇路的往樓下奪路狂奔,結果就這樣徑直摔了下去。
尚未痊癒的右腿因此二度骨折,我又在醫院多躺了兩個多月。
那期間,我還是沒有見到母親和小穆頭一次。
問父親,他也總是支支吾吾的搪塞過去而已。
直到出院回家,我才發現,再無可能恢復正常的除了我的右腿,還有我的家庭以及我的生活。
母親一直是個內向寡言的人,所以很少有人瞭解到其實當年她根本就從來沒有走出過外公去世的陰影。
早年外公不同意母親和父親在一起,非要讓她嫁給當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老戰友的兒子。看似柔弱的母親卻有倔強強大的內心,堅決和父親相濡以沫。
軍區首長的女兒嫁給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小子,一時間鬧得也算是沸沸揚揚,成爲諸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母親被性格暴烈的外公逐出家門,並登報申明斷絕父女關係。
這樣僵持的局面一直到外婆去世前才得以緩解,畢竟外公也只有母親這一個獨女,也是當做掌上明珠捧在掌心呵護長大的。而且年紀大了的人畢竟是嚮往天倫之樂的,所以晚年的外公開始恢復和父母的聯繫和走動,逐步開始接納父親,成全和肯定這段母親自己挑選的幸福。
可惜,這樣的和睦融融的場面只持續了三年,外公就去世了。
母親常常自責自己不孝,如果她當年不那麼任性,至少不那麼決絕。可以多出很多時間伴在二老身邊,也不會落得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刻骨傷痛。
這種哀傷的憂愁一直積聚在她的心理,直到小穆頭出生,轉化爲更加致命的產後抑鬱症。
當年還沒有現在這樣的醫療條件,對疾病的認識和關注大多是停留在□□的治療,並沒有深入到對精神方面的瞭解和疏導。
所以大家認爲母親的情緒不穩定之類是因爲氣血兩虛,陰陽失調等等原因,一味的去開方子抓藥幫她調理。
藥不對症的治療效果是,母親在瀰漫着藥味的空氣中,愈發加速枯萎和衰敗下去。
漸漸地,她把自己和外界交往的通道徹底關閉,在消極中自閉,在寂寞中恐慌,在壓抑中窒息。
她時刻活在這樣消極的自我空間裡,在我們身旁,以微妙的不覺察的方式,精神世界分崩離析,逐漸坍塌。
母親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用鋒利的刀片劃過靜脈的那一刻,她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放棄了和父親與子偕老的約定,放棄了看我們一路成長的機會。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沒有人再叫姚景穆小穆頭了,這個濃濃溫情的乳名,隨着我們的母親,一起被埋葬了。
其實很多的時候,我能夠理解母親的這個決定。
畢竟在那種生不如死的精神世界裡苦苦煎熬,抵不過對解脫和自由的嚮往和追求。對於那時的母親來說,死亡是比生存更美好的誘惑。
但是,我至今不能理解,她爲什麼一定要選擇,讓年幼的小穆頭直視那慘烈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