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大朝會,白家事

四神垂眸,寰宇皆黯。

無垠太虛如同洪流奔襲,猛然撞開浩蕩不息的光陰長河。

隨着與天齊高的絕倫氣象肆意流轉,像是節節拔升的排空巨浪推移而來。

縱然天官正神出現在此,亦會感覺自身渺小如螻蟻,卑微似塵埃。

片刻之間,一頂墨玉也似的華美冠冕,顯現於世。

其上無窮道則交織,無數法理閃爍。

宛若星河串連,繁露流淌的貫玉輕輕搖晃。

蕩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實質漣漪!

只見那座三十三重天般的巍峨金闕,向外逸散的萬條瑞氣。

瞬間如被撕扯開的棉絮,化爲絲絲縷縷,極爲淡薄。

身形偉岸的天帝擡頭,深邃眸光洞穿大道本源。

直接窺見那頂覆壓周天的墨玉冠冕,內蘊四神本尊的真名權柄。

明晃奪目,比擬星斗。

“奇士之智,血神之力,怒尊之造化,龍君之妙諦……鑄成造化仙器!

這是打算擇一永世天選,承其冠冕,掌其權柄。

好從歸墟取回埋葬四神之‘形體’的棺槨麼?”

天帝淡淡一笑,神色未有任何變化。

祂端坐光陰長河最上游九劫之久,坐看無窮歲月滄海桑田。

其間與四神之間,明裡暗裡的爭鋒交手。

早已不知發生過多少次。

倘若翻開每一劫的浩瀚青史。

所發生過的道統更迭,王朝更替,氣運消漲。

那些濃墨重彩的奇事怪談,日月失色的驚天鉅變。

多半都爲玄德聖人與域外四尊的佈局餘波。

“紀九郎,你當真想清楚了麼?

棄道果而不取,得尊號而不加,反而與虛空四神爲伍。

你要明白,【太一】爲宇宙之體,大道之本。

祂被侵染,孕育虛空,無前無後,無始無終。

故而,無量劫降,十類萬種,跌墮其中。

皆化爲無,盡成飛灰。”

天帝鄭重以對,沉聲說道:

“你放不下第九劫,覺着十劫一開,與你有故舊的親朋手足,皆爲葬品。

可倒向虛空四神,承其混沌冠冕,並不會改變這一切。

因爲【太一】本身就是有形無形、有情無情所存在的源流根本。

虛空四神求的是,寰宇周天歸於‘無’,而我等所謀的,萬界衆生起於‘有’。

你若皈依前者,只你一人枯守混沌,等待大道再開;

你要願行後者,九劫湮滅,十劫新生。

總能給芸芸衆生、仙佛神靈一線之機!”

天帝極爲誠懇,將右手伸出,攤開掌心。

那枚凝結【昊天】二字,氣韻雄渾無窮盡的大道果實。

再次被勾勒、呈現而出。

內裡像是盛着周天星斗、五方五行、四時陰陽等一切應有之物。

權柄之大!

足以號令諸天、諸神、諸仙、諸佛!

“天帝好意,紀某心領了。”

紀淵頭頂皇天道圖,四條虛空恩賜凝聚而成的金色命數,宛若燦然的大星,懸照於九宸之下。

承接四神共鑄的混沌冠冕,頃刻將他心神拔升至極高處。

宛若高踞九霄天外,俯瞰寰宇周天。

他完全感應得到,天帝所言並非虛假。

【太一】孕育虛空,再成四神。

祂們所代表的,乃是沒有過去、亦沒有未來,沒有開始、亦沒有結束的舊日之道。

“若虛空四神勝這一局,九劫之後,再無鴻蒙,九劫之前,再無原初。

寰宇沉淪,大道如圓,永遠困在一劫之中。

想要阻止祂們,唯有開闢第十劫,徹底打破桎梏。

以再造億兆寰宇周界的大功德,消弭所有災難。”

紀淵挺身而立,衣袍獵獵。

那頂混沌冠冕緩緩降落,擠壓天帝所居住的巍峨金闕。

三十三重天好像層層崩碎,發出無聲無息的轟然巨響!

“既然你都明白,爲何還要靠攏虛空四神?”

天帝不解問道。

“太古十萬年前,玄德諸聖聯手打沉祂們,將其‘形’、‘神’分開。

若非【太一】孕育虛空,天帝無法涉足,恐怕早就將其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紀淵目光沉靜,低頭望向那顆寰宇真陽也似的大道果實,搖頭道:

“我摘四神共鑄的混沌冕,是因爲皇天道圖蘊含‘命運’,超脫道外,可不受四神蠱惑。

又有太古九宸執掌‘滅運’,斬斷因果氣數,可不受虛空牽連。

所以,我猶有幾分把握自身的機會。

但從了天帝的謀劃,我當真還能是我麼?

德行配位,才成聖人,操持道果,得享尊號。

這個道理,我也曉得。

可區區一介五蟲跟腳的九劫凡夫,去揹負開闢鴻蒙的重擔,憑什麼?

蚍蜉撼樹,是志氣。

但自不量力去撐天,粉身碎骨也怨不得人!”

天帝無言,過後嘆息道:

“一尊造化仙器,集合五運源流,怎麼偏生選中你這麼一個……我見過太古萬道應運而生的天驕妖孽,或其心堅定不移,有救世之志;或舍道之外再無他物,有成尊之心!

無論如何,開闢鴻蒙第十劫的,他們皆願受之。

因爲生於此界,長於此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紀九郎,若有一日,你親眼見天道崩塌,萬類消亡,真能無動於衷嗎?”

紀淵頭頂的皇天道圖抖動如浪,發出“嘩啦”聲響。

他心神極爲接近那頂四神共鑄的混沌冠冕,從中窺見寰宇周天盡歸於無的大破敗、大寂滅之景象。

諸天萬界一切時空,都像蜷曲的畫卷,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合攏着。

那些走到大道盡頭的教祖大能,祂們亦如畫中人物。

失去色彩,永恆靜止。

至於恆河沙數的茫茫生靈,連一點墨痕都不算,盡數化爲一片森然雪白。

這便是無量劫。

“劫從道出,虛空太一,這是無解之難題。”

紀淵像是腳踏登天長階,意欲觸碰那頂混沌冠冕,攫取四神之權柄。

“我本就是命外之數,界外之人,何必受此拘束。

迎接舊日,是萬物歸無!

開闢鴻蒙,是此世應劫!

兩者,我都不願。

所以,我於光陰長河上矢志發願,各取一半,再闢新道!”

追溯逆流,汲取烙印,皇天道圖所得的意蘊,直如浩瀚汪洋,幾無窮盡。

滾滾薪材騰起烈焰,迸出照徹寰宇的耀世光芒!

轟!

光陰長河狂瀾四起,驚濤拍岸。

這般巨大的動靜,甚至波及到那株道韻婆娑的參天大樹。

老僧雙手合十,垂首道:

“天帝擇選的這人,似乎不想承繼【昊天】尊號,與諸聖再開鴻蒙。”

少年道人打了個稽首,平淡開口:

“寧在永劫中沉淪,不向諸聖求解脫。

大道流轉第九劫,我等偏生要從中尋出合乎玄德之人,去開第十劫。

這本就是強人所難。

人皇、陰天子、后土娘娘……所相中的那些,莫不如此。”

中年書生微微笑道:

“革鼎萬道,再開新路,也是大氣魄。

虛空四神爲‘無’,我等玄德是‘有’。

有無之間,能存何物?”

白髮如雪的赤足青年搖頭道:

“自不量力。人行於大道之間,‘有’也好,‘無’也罷,皆如巍峨大嶽高聳雲端。

從上面滾落大石,便能砸得死一大片,更何況山巒崩摧,垮塌而下。

除非……他再起一峰,與【太一】齊高,與玄德齊平。

可天帝尚且不能爲,他又憑什麼?”

……

……

天京,皇城。

近日的朝堂上,大有風雨欲來、黑雲壓城的沉悶勢頭。

就連以往動輒彈劾上書的御史臺,也難得收起話頭安心做個啞巴。

六部當中太平無事,內閣裡頭更是清閒,送向東宮暖閣案頭的奏章摺子一時大減。

順帶着,以勤政聞名的太子殿下。

都鮮少露面了。

也因此。

諸多流言蜚語不脛而走。

尤其隨着幾位藩王先後入京。

暗流更爲洶涌!

寅時過半。

懷王別府燈火通明。

一衆美婢爲白容成沐浴更衣,那襲熾金團紋的四爪龍袍披在他的身上,使得俊美臉龐更添幾分尊貴氣。

宛若霽月清風,叫人舒暢不已。

這位懷王殿下乃是孤身入京,沒有帶任何親兵,也沒有僕役相隨。極爲樸素從簡。

壓根不像總領數府,巡視藩地的宗室親王!

此舉讓朝中不少百官盛讚,白容成無愧其賢名。

曉得這個節骨眼上,從各地而來的藩王不宜帶兵。

儘管那一晚,內閣的顏興、五軍都督府的譚文鷹擅闖東宮禁中被按下。

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終究還是傳揚出去。

能夠謀得官身,於六部供職的羣臣才幹也許不多。

但都是極精通察言觀色,揣摩風向的人精。

深宮禁地,值守的兩尊大宗師險些強闖儲君的寢殿。

必定是發生極大的事情!

越是風平浪靜。

越就後果嚴重!

所以,御史臺那幫迂腐的木頭。

都悄無聲息放低聲音,變得安分起來。

生怕鬧出什麼動靜,引得那道雷霆轟然震落。

白容成整好儀容風姿,方纔施施然踏出京中別府,彎腰坐進一頂軟轎。

“去公侯坊。”

他輕聲說道。

……

……

公侯坊,寧王府邸。

白宏真早早穿戴熾金團紋的四爪龍袍,束了一條白色抹額於頭上。

雖未披麻,卻也戴孝,算是全了一份孝心。

他坐在花廳,像是心神不寧。

雙手捧着一杯溫熱茶水,直至涼透。

“殿下,時辰到了,該動身了。”

常年待在京城打理府邸的中年管事彎腰,低頭提醒道。

“要不要用些清淡的早膳,免得等下難熬,大朝會可不比其他。”

白宏真擺了擺手,起身往外走去:

“不了。”

經過江南水災那場整肅,這位寧王殿下吃穿用度的豪奢闊氣,遠不如以前。

那身清貴不似凡俗的氣度,也是和光同塵收斂許多。

踏出府邸偏門,正巧看到層層臺階下。

除了自家轎子候着,還有另外一頂。

打的正是懷王的旗子。

“這個時候,你我不該再見面,叫北鎮撫司的眼線盯住了,怎麼好洗的清。”

白宏真臉色一沉,看到懷王白容成掀開簾子,他快步走下臺階,低聲說道:

“況且,你在北海惹出來的禍事,前不久已傳到京城!

待會兒,大朝會上!太子殿下顧念兄弟情義,也許不會追究,但你之後,一定要去東宮主動認錯……”

沒等白宏真說完,坐在轎子裡的白容成就搖頭道:

“太子殿下?他今日未必能上朝會!這兩日,東宮沒有一份奏章批紅,全由內閣主事……很明顯了。”

白宏真面色大變,退後兩步厲聲喝道:

“放肆!老四,你莫要走歧路!那個位子你爭不了,也輪不到你去爭!

退一萬步,還有老二壓在頭上!再者……聖人尚且在世!”

儘管這位寧王殿下極力壓低,免得被外人聽見。

可語氣中的惶恐與震驚,卻是不加掩飾流露出來!

“三皇兄,天底下就沒定下來不能改的事!

你我都是聖人子嗣,宗親血脈!憑什麼不能爭?

太子病重,已近膏肓了。”

懷王白容成脣角勾起笑意,吐出無異於天雷轟頂的一句話。

向來自詡閒雲野鶴,山野中人的寧王白宏真眼皮一跳。

擡頭深深望向坐在轎中的手足兄弟。

他藏在大袖裡頭的雙手顫抖。

“老四,你鬥不過的。

大逆不道的事,可以想,可以說。

但絕對不能去做!”

白容成薄脣一抿,面無表情放下簾子。

擡轎的奴僕腳下如飛,踏着寅時過半的清晨薄霧,與衆多文武百官一起向皇城而去。

“生在天家,凡事不自己去爭、去搶,難道還指望偏心的聖人、出身低賤的母后,賞給我麼?

三皇兄的眼皮子還是太淺,只看得到白家與京城!

殊不知,這是千萬年未有的大變局!

四神降世,大勢已成!

太子已經輸了,燕王也贏不了!

唯有我去做這個蓋世聖主!”

白容成閉上雙眼,他心如明鏡,早就預見今日的大朝會絕不平靜。

太子被冷不防傷到,龍氣流散軀殼腐壞。

能夠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

放權給內閣,也是無奈之舉。

那位監國二十年的儲君。

此時怕是連下牀榻都艱難。

更遑論接受羣臣覲見!

沒有這根定海神針,百官心思必定動搖。

加上聖人久久不臨朝,始終未出關。

只需遼東叩關,北海風起,就能摧撼看似固若金湯般的景朝國祚。

“你若強撐着上大朝會,讓羣臣看到他們所敬重的太子殿下,未來承襲大統的東宮儲君。

身心已受無垠太虛侵染,連龍氣都散盡了……只會輸得更慘!”

白容成眸中如蘊金光,凝聚成一雙威嚴豎瞳。

“我等這一天,足足二十年!藩王奪不了嫡?庶出稱不得帝?天下沒有定了就不能改的事!”

……

……

暖閣中,熱烘烘的氣息鋪滿房間,白含章依靠在軟榻上。

這位太子殿下呼吸短促,時不時抖如篩糠。

像是墜進冰窟窿,受那酷烈寒氣侵蝕骨髓一樣。

一條極爲深重的墨色長痕,從他的眉心延伸。

幾如盛放的蓮花,要把整張麪皮都給佔據。

“殿下,服藥吧……”

陳規雙手捧着銅盤,聲音哀切道。

“赤玉髓只能解一時之痛,而且吃的太多,容易神智昏沉。

今日是大朝會,本宮還要親見羣臣,安穩他們的心。

忍過這陣子就好了,你去把袞服備好。”

白含章擺了擺手,緩緩地坐起身子,溫和笑道:

“哭喪個臉作甚?讓不曉得內情的人瞧見,還以爲本宮歸天了。”

陳規低下頭,兩肩連連顫動。

作爲東宮近侍,他是一天天看着太子殿下身子虛弱,最後連走動進食都很艱難。

插入胸口的那口冷不防,日日夜夜吸食着體內龍氣,榨取着生機命元。

即便道術廣大的欽天監正來了,也是無能爲力。

“殿下……”

“去吧。”

白含章費力說道。

等到袞服、冕旒送上來。

他讓陳規退下,自個兒除去衣袍。

沒入胸口的鎏銀匕首,像是長進血肉裡面,無法拔除。

原本結實飽滿的筋肉皮膜,一點點乾癟,失去光澤。

猶如枯死的樹皮。

“貴爲儲君,總要給自己留點體統顏面。”

白含章自嘲一笑,好似七八十的衰朽老者,慢慢地換上袞服,戴起冕旒。

皮包骨頭的胸膛像拉動的風箱,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

約莫過去半個時辰,方纔弄好。

侵蝕五臟六腑的毒火寒意,徐徐散去。

白含章慘然的臉色,亦是稍微好些。

他腳步蹣跚地推開門,讓陳規攙扶住自己的身子。

往日挺直的腰背,已經越發佝僂。

就連烏髮之間,灰白之色也越來越深,難以遮掩。

“時辰還不晚,先去城隍廟吧。”

白含章緩緩行着,巡守禁軍、太監女婢,皆跪伏垂首,不敢擡頭去看。

那位白髮白眉的老祖宗,這陣子不知道殺了多少嚼舌根的宮人。

皆是剝皮凌遲的酷刑手法!

讓人駭然!

黑龍臺下轄的北鎮撫司,更要把天京城掀翻了。

但凡有心傳播流言蜚語的好事者都丟進詔獄,好去刀山火海滾個幾回。

不少權貴門第的紈絝少爺都遭了罪,卻也未見誰上書參一本。

來到那座立於皇城深宮的城隍廟,白含章鬆開近侍的手臂,顫顫巍巍挺立腰桿,邁過門檻。

大門從身後合攏關閉,只留下這位太子殿下一人。

昏暗的廟內,只有香火飄搖。

“爹,兒子不孝。”

白含章面向城隍爺神像,低聲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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