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神宵眼皮輕輕一跳,低頭笑道:
“壓勝之人,命中剋星。
依照天運子的性情,恐怕要遭老罪了。”
滅聖盟應運而生、應劫而出的三大絕頂。
公認以拜入奇士門下的那位右護法氣數最盛。
畢竟,論及興風作浪,滅聖盟裡頭沒誰比得過他。
不僅數次跨過欽天監正於關外立下的“止步碑”,大搖大擺進到中原腹地。
還招惹諸多大宗師,山河榜上名列前茅者,鮮少沒打過交道。
就連燕王白行塵都敢動念頭。
要知道,那可是初成大宗師,就跟譚文鷹一同斬殺大魔的狠角色!
武運之隆,坐四望三,天下罕有!
如此肆無忌憚,都能活蹦亂跳。
除去天運子本身是道武雙修的大宗師,手段極多。
也跟得天獨厚的氣運垂青,分不開關係。
“很難想象,天運子這麼多的保命本事。
竟然也會折戟沉沙,栽在旁人手裡頭。
壓勝他的那人,莫不真是遼東軍戶出身的紀九郎?”
江神宵倒了一杯茶水,輕笑道:
“我曾問過百世經綸,姓紀的小子,除去因爲受到白含章的器重,沾染幾分尊貴氣數,並未瞧出有其他的厲害之處。”
麻袍男子臉上覆蓋黃金面具,聲音渾厚低沉,隱約有種掌握所有的強烈自信:
“道行無常,並非不變。
故而纔有天規地律,自成方圓。
與百世經綸打交道,須得明白這個道理。
你今日之問,跟明日之問。
落在百世經綸那裡,所得解答,興許就是千差萬別。
紀淵那人,氣機氣數多有遮掩,想來跟腳應該不凡。
否則,白含章不會對其如此器重。
甚至把遼東棋盤上的勝負手,都壓在他身上。
天運子吃過一次虧,倘若第二回,還能繼續栽跟頭。
那他,輸得不冤。”
麻袍男子從盤中取出茶壺,將其比作天下局勢。
白山黑水那片地方,乃是重中之重。
滅聖盟近二十年,都在那裡投入極大精力。
僅扶持關外稱王的穆如寒槊,通過幾家商號的隱秘路子,私運糧草鹽鐵這一條。
所消耗的雪花銀就如山似海,難以計數。
讓如狼似虎的遼東邊將,個個都養出無底洞般的大胃口。
尤其是定揚侯府,一年到頭不知吞進去多少錢。
斂財之多,堪比天下鉅富。
都道遼東關寧鐵衛縱橫無匹。
卻不曉得。
那都是大把大把銀子喂出來的。
“天運子本來該去遼東主持大局,可惜他不爭氣,落得生死不知的悽慘下場。
但我與白家父子不同,我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他們卻必須錙銖必較。”
麻袍男子饒有興致把玩着一隻小巧精美的紫砂茶杯,平靜說道:
“沒了天運子,穆如寒槊、掖庭九姓、加上血神麾下的帝姬陰如雉。
也足以踏破賀蘭關。
讓景朝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國運出現頹勢。
一國之氣數,就如負巨石登山,往上走步步艱難。
可向下推,便像洪水雪崩,根本止不住。
退一萬步講,縱使遼東撐過大風大浪。
那也無礙。
下棋吃一兩顆子,左右不了全局。
屠一條大龍,才能定得了大勢!
這是白重器教我的。
當年坐擁應天府的豐王陳洪基,就是看不清這點,瞻前顧後。
讓白重器畢其功於一役,打勝採石磯那場大仗!”
聽到盟主舊事再重提,江神宵不由地低頭。
彷彿皇城御書房的司禮監大宦官,每每接觸到容易惹來殺身大禍的秘聞,便就開始裝聾作啞。
他默默注視着沖泡浮動的翠色茶葉,好半晌才沉聲問道:
“因此,盟主不惜以身犯險,爲的就是屠龍?”
麻袍男子輕輕頷首卻未作答,作爲滅聖盟的幕後之人。
即便是名頭響亮,被景朝欽天監、黑龍臺、六扇門等,皆列爲天字號大逆的江神宵、納蘭桀、天運子。
見到他,也要收起那份頭角崢嶸、天縱奇才的傲氣。
因爲,名爲“陳仇”的麻袍男子。
乃是天底下真正敢說自己坐二望一的那個人。
他曾經與白重器正面交手敗而不死。
聽上去也許顯得有些可笑。
但只要大略知道景朝聖人尚且臨朝的那四十年間。
江湖上六大真統,綠林中三山七寨,天下江河四瀆龍族、招搖山諸多妖王、魔教巨擘……
這些至少都是雄踞府州,門徒遍地,號稱聖地,駐世超過千年的大勢力。
攏共加在一起的大宗師,約莫有近百之數。
而如今還能喘口氣的老傢伙,已經不足一半。
其中大多都非壽終正寢,亦或者閉關失敗。
從此刻開始,往回倒退五十年。
大宗師還未被叫做“當世絕頂”。
也從無這個說法。
因爲。
唯獨超拔卓然,且蓋世無雙者。
才配得上“絕頂”二字。
放在足足有近百大宗師坐鎮一方的武道盛世。
哪個五重天敢於自稱“當世絕頂”。
轉頭就要被打上山門下戰帖。
故而,景朝立國之初,那幫老江湖私下笑談。
當世絕頂大宗師。
這七個字。
乃是被景朝聖人硬生生殺出來。
五重天越來越少,日益凋零,大有青黃不接之勢。
那可不就漸成高處不勝寒的絕頂了!
“江神宵,你應當知道,百世經綸所降下的每一道法紙,卻蘊含天機變化。”
早已被世人遺忘名姓的麻袍男子放下茶杯,黃金面具後面的幽暗雙眸,好似蘊藏虛空生滅。
“我曾以十萬九千年陰壽,向百世經綸發問,何時纔是刺殺白重器的天賜良機。
所得回答,爲‘無’。
天道運算之下,我對上白重器,竟沒有半分可能。
於是,我一等再等,直至那位景朝聖人與玄天升龍道主一戰。
百世經綸降下法紙,讖言爲‘隻身渡河,九死一生’。
後來也不出所料,即便我傾盡命性,仍舊落敗。
還好白重器功體未復,令我僥倖逃脫。
更絕處逢生,隱隱觸及封鎖大宗師的天地桎梏。”
江神宵倒吸一口冷氣,他出身天機十二府,貫通佛道,根骨超拔。
能識大勢消漲,氣運流轉,名聲不如天運子。
可眼界層次卻遠遠超之。
對於這位一力扛起反旗的滅聖盟主,江神宵越是接近了解。
越是深覺其人如淵如海,高深莫測。
分明同樣置身於大宗師境界,同爲當世絕頂。
可江神宵時常有種感受,哪怕一百個自己齊齊聯手,也未必能夠勝過來歷神秘的盟主。
這種相隔天塹鴻溝也似的直覺,令他油然生出無比敬畏。
十萬九千的陰壽之數。
可不是五蟲之屬。
所能擁有!
“盟主,白重器究竟是什麼樣的境界?”
江神宵眉頭緊皺,遲疑問道。
這是全天下武夫都想知曉的一個問題。
那位閉關二十年的景朝聖人。
究竟抵達哪一重天?
“六、七之間。”
麻袍男子並不賣關子,直接給出回答。
“雖然我不清楚,白重器用何種手段瞞天過海,藏住打破天地桎梏的異象動靜。
但我很篤定,他絕對已經衝開神通關,踏足六重天。”
江神宵擡頭輕瞥一眼,不禁疑惑盟主憑什麼如此確信。
麻袍男子好像看出披袈裟、戴道冠的年輕人那點兒心思,笑道:
“因爲我已經半隻腳,踏進六重天。
所以,白重器他只會比我走得更遠。”
很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
江神宵並不奇怪,甚至沒有半點懷疑。
若不是半隻腳踏進六重天,攫取神通二字。
盟主憑什麼壓得服自個兒、納蘭桀和天運子。
橫行大澤深山的蛟蟒,向來只對真龍俯首帖耳。
“依我的看法,天底下卡在五、六重天之間的人。
除我之外,應該只有孟玄機了。
他的那身道術修爲,可謂驚天地泣鬼神。
也就是不善鬥陣,否則僅論實力,絕對不比白重器低。
乃是最值得提防之人。
不過關於孟玄機,百世經綸已有對策,倒也無需過分擔心。”
麻袍男子把兩隻茶杯放在身前,手指敲擊桌面道:
“江神宵,你可知圍棋十訣?
共爲‘不得貪勝、入界宜緩、攻彼顧我、棄子爭先、舍小就大、逢危須棄、慎勿輕速、動須相應、彼強自保、勢孤取和’。
我對天運子置之不理,未去遼東,是‘棄子爭先’。
不應穆如寒槊之邀,與血神麾下的帝姬陰如雉齊攻賀蘭關,引白重器出關,是‘舍小就大’。
勾結四神,扶持掖庭,對抗景朝,又縱容郭鉉獅子大開口,讓他漸生裂土封王之心,牽扯白含章,此爲‘勢孤取和’。
二十年的精心佈局,而今終於到了屠龍的時候。”
麻袍男子往往一閉關就是八九載,每次照見盟中左右護法。
也就是江神宵和天運子,多半都是轉達百世經綸之法紙,極少談及自身之心思。
今日倒很反常,滔滔不絕。
可見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滅聖盟主,對於即將到來的屠龍良機,胸中亦有幾分難以言說的激盪。
“屠龍……”
江神宵望向盟主拿過去的兩隻茶杯,感到莫大的森森殺機。
景朝立國六十年,不甘臣服者何其之多。
百蠻餘孽,綠林逆賊,門閥亂黨,四神門徒……簡直數不過來。
尤其是白重器閉關不再臨朝,暗流之洶涌,幾欲成洪災氾濫。
若非執掌監國大權的太子善用權術制衡,及早穩住局勢,四十九府早就點起萬道烽煙。
要知道,四神蠱惑十類衆生之能,絕非尋常教派可比。
“盟主胸有成竹,想必定是百世經綸降下金色法紙。”
江神宵揹着那座大書箱,心知肚明,沒有這座曾爲佛門鎮壓六道輪迴的重器指引。
盟主絕不可能犯險,糾結衆多高手。
北上入天京,欲行屠龍事!
滅聖盟成立至今,始終未曾被景朝剿滅,有驚而無險,皆是因爲這座百世經綸。
每到必要之時,定能降下法紙消災解難。
其色分五種,金、赤、紫、青、白。
蘊含意義也不同。
金爲最高,等同天憲。
不惜一切代價亦要做成。
赤在其次,大抵需要左右護法級別出手。
以此往下類推,層級不斷遞減。
這些讓人難以琢磨的無形規律,都是滅聖盟付出許多慘烈代價,方纔摸索出來。
甚至於在那些喪家之犬也似的江湖餘孽眼中,百世經綸的金色法紙。
比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以面具遮掩真容的盟主,更加值得遵從與信服。
“的確如此,洛皇后駕薨歸天之後,百世經綸就有異動了。”
麻袍男子也未諱言,嘴角好似勾起道:
“連降十二道金色法紙,皆爲一個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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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神宵手上一顫,舉起的茶杯泛起漣漪。
自他加入滅聖盟被提拔成左護法,印象中只出現過三道金色法紙。
第一次是盟主孤身行刺白重器,百世經綸多加指引,遮蔽天機。
讓陳仇避開御林、天策兩支禁軍,從而成功接近。
第二次是告發楊洪私自把百蠻汗皇妃子養在府中,以及救下穆如寒槊等一衆手段。
第三次便是怒尊麾下大不淨菩薩,主動與懷王白容成結盟。
“殺誰?”
江神宵喉嚨滾動,他本來對於盟主北上屠龍並不看好,可若百世經綸當真降下十二道金色法紙。
那麼,豈不是證明於紛紛擾擾的天機變化中,這樁大事可成?!
“只有一個‘白’字,以及一個‘三年’期限。”
麻袍男子眸光跳動,好像洞徹未來變化。
“白重器是當世真無敵,除非四神齊出,降下大魔化身,
否則的話,殺他難如登天。
再者,洛皇后歸天壽盡之時。
白重器暴露行跡,讓我覺察到他躲在陰世。
我不可能踏足舊土……推算下來。
滅聖盟此次所殺之人。
應當是東宮太子白含章。
他要爲母后服喪三年,親臨皇陵,送棺槨下葬。
那時候,便是屠龍之機會。”
……
……
茫茫混同的深邃虛空,黑袍銀髮的納蘭桀化爲劍光長虹,穿梭於其間。
從他接到江神宵傳音的那一刻,就已經動身北上,趕往應天府。
滅聖盟並非規矩森嚴的宗門,恰恰相反,頗爲鬆散。
除去四神麾下,許多人都是來去自如,不受約束。
因爲盟主本身便是如此,常年閉關苦修。
只有百世經綸的法紙降下,纔會出現各方從者雲集的罕見盛況。
“咱們這幫子餘孽,已經許久都沒弄出過大動靜了。
如今盟主親自出山,是該好生攪弄個天下風雲!”
納蘭桀閉目冥思,任由劍光撕裂虛空。
他所溫養的那口劍器名爲“還珠”,早就生出本源真性。
宛若活物,通曉變化,幾乎與靈精無異。
“宇文老賊最好也來湊熱鬧!當年我本該得‘還珠’、‘浮萍’雙劍。
結果他好死不死半路殺出,讓與我氣機交感的‘浮萍’破空而去,落入他手!”
這是納蘭桀始終未解的心結,他那麼鍾情於“浮萍”,將一身精血、真罡、功力悉數傾注。
可卻被宇文鳴那個奸賊惡意搶走。
堪比奪妻之恨。
所以,納蘭桀才苦修劍術,勢必要壓過那位真武山的道劍仙一頭。
拿回那口宛若一泓秋水,飄忽留影的“浮萍”劍器!
“這些年,每每想到‘浮萍’被宇文老賊日夜把玩,諸般養煉。
我便心魔頓起,難以自抑,再用滅天絕地的劍術斬滅。
如此不斷,方纔鑄成我無人不可殺的絕情劍心。”
納蘭桀凝練至極的氣機與那口“還珠”劍器彼此交融,彷如親密無間。
他心頭浮起的魔念、怒意、殺機,甫一升起就已寂滅。
……
……
梅山,北鎮撫司衙門。
紀淵眉心微微跳動,似有所感。
念頭一閃,就從容納五條靈根山脈的人體神藏,召出天運子的那縷殘魂。
那位滅聖盟右護法好似心緒極爲複雜,有種左右搖擺不定的感覺。
沉默良久,方纔傳音道:
“紀九郎,貧道用一個天大的消息,換自個兒苟活下去。
這筆買賣,你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