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旁,密林中。
不願與朝廷中人有過多交集的殺生僧,盤坐於一棵虯勁如龍的參天老樹下。
除去當了北鎮撫司千戶的衣鉢傳人紀淵,他對貴爲儲君白含章、端禮內廷的洛皇后,都是保持不冷不熱的從容態度。
並非故意擺架子,傲視王侯公卿,而是結交當朝權貴,出入皇宮,極爲容易沾染麻煩。
畢竟這一部新史,人道皇朝浩浩蕩蕩,其勢如日中天。
國運、龍脈盡加於皇族、朝臣之身。其中的因果之重,牽扯之廣。
絕非佛門宗師可以承受。
正所謂「菩薩畏因,衆生懼果」,便是此意。
要知道,歷朝歷代,選擇扶龍庭的世外高人。
哪怕是順應天意,擇選明主,事成之後也要及時抽身,退隱還鄉。
不然的話,遲早受到人道氣運、皇朝國運的反噬,半生修爲毀於一旦。
「咦,這股氣機······像是有異寶出世?」
高大如嶽的老和尚忽然睜開眼皮,蘊含金光的佛門天眼通,恍若凝成實質的璀璨神輝,落向茫茫山林之外。
隨着他的起身,「喀啦啦」清脆作響,周遭寒意翻滾,結出層層薄霜冰殼,瞬間皸裂,抖落一地。
「好凶戾、好凌厲的勢頭!」
殺生僧駐足不動,仔細感應片刻,方纔說道:
「九郎何時還會鑄煉玄兵了?」
老和尚跨出一步,好似縮地成寸,頃刻來到山道旁邊。
只見那座營房也似的牛皮大帳,裡面像有一團碩大的火球,肆意奔走,進發亮光。
強弓挽動,崩雷驚天的轟鳴大響。
隆隆回蕩於粘稠夜色,震盪出大片白色氣浪。
像是平地颳起一陣熱風,滾滾不絕,吹得麪皮滾燙!
吼!
仰天長嘯,意欲飛天的赤色龍形,清晰地浮現於衆人眼前。
那道光影裹挾着噴薄的濃烈氣血,透過厚實的牛皮大帳,幾乎照耀半邊夜空。
推着輪椅趕到的張奇山眼皮跳動,他萬萬沒想到這般大的動靜,居然是那位千戶大人煉製玄兵?
「那口大限刀,已經是至陰至邪的魔兵了!尋常的換血三重天,都未必降伏得住!如今還要繼續祭煉玄兵,真是······好大的氣魄!」
張奇山靠在輪椅上,雙腿蓋着毛毯,眼中透出幾分驚異。
他曾見識過紀淵那口大限刀的威力,堪稱削鐵如泥,切金斷玉,而且魔音灌耳,扭曲心神。
擁有這樣一把煉血玄兵,足以使得戰力陡增數倍,碾壓同境界的武者。
「好像不止一口。」
魯大先生眼睛銳利,瞧出那股席捲山道的凌厲氣機,並非是單獨一道,而有細微不同。
「強弓、利箭!紀千戶他在同時鑄造兩樣玄兵,合爲一套殺伐兇器!」
此言一出,張奇山心頭大震,似乎感到不可思議。
因爲煉血玄兵,乃是融合自身的武道真意,氣血內息,彼此交融由虛化實,方能鑄造蘊養成功。
極爲消耗武者的心神與功力,若非底蘊深厚的天驕種子,不可輕易嘗試。
尤其在氣血武道方興未艾之時,許多冒進的前輩花費畢生心血祭煉玄兵。
結果卻是過猶不及,造成極大地軀殼虧空,平白損失潛力根基,終其一生再難突破晉升。
正因爲這種例子屢見不鮮,後來的名門大派都會叮囑門下弟子。
踏入換血三重天,想要祭煉一口得心應手的上等玄兵,必須量力而行,不可貪多好強。
「弓與箭······這種百步之外的殺伐利器,當真被千戶鑄成,甚至能夠威脅到四重天的頂尖高手了!」
張奇山倒吸一口涼氣,用力攥着輪椅扶手,險些忍不住再次站起。
世間諸般兵器,都講究一個寸長寸強,寸短寸險的道理。
刀劍再利,也只有用於擂臺切磋、較量高下。
論及陣前廝殺、深陷重圍,終究不如斧鉞槍戟這種兵家兇器來得好使。
正如廣爲流傳的江湖俗語,劍爲百兵皇,刀是百兵王,槍爲百兵賊,棍乃百兵祖。
只不過隨着兵家這第七座真統的橫空崛起,後面又多添了一句話—弓是百兵首!
武廟撰寫的兵書雜聞亦有相關的描述,即「一弓、二弩、三槍、四刀、五劍、六矛、七盾、八斧、九鉞、十戟、十一鞭、十二鐗」的說法。
「騎射不僅是兵家入門,也被列爲儒家六藝,所謂君子善射,百無一失。
古往今來,猛將如雲,謀臣如雨,不畏死的虎狼悍卒,更沒少過。
唯獨縱橫沙場的神射,如鳳毛麟角,極爲稀罕。
歷代青史留名的將星名帥,無不忌憚這種存在!
放在戰陣之上,簡直就是索命的無常!」張奇山眯起眼眸,倘若給紀淵鑄成這一套強弓利箭的煉血玄兵,三重天之內,根本不會再有對手!
換血大成的武道高手,傾盡全力所能影響的範圍最多也就四五十丈。
如何比得了接受祭煉的強弓利箭?
一旦被擅長身法的神射手捕捉到氣機,拉開距離,百丈之內,堪稱必死的絕境!
「紀千戶當真鑄煉得成?」
張奇山眸光閃動,有些期待與懷疑。
越是殺伐濃烈的煉血玄兵,越要雄渾的底蘊與積累支撐。
否則的話,很容易功虧一簣,反受其害!就像稚子妄圖掄起七八十斤重的大鐵椎,最後下場往往是被壓死!
欽天監今年更替的名冊,幼鳳榜上第一的聶人英,也就祭煉了一口接近通靈層次的雪狂刀!
如果紀淵將一弓兩箭鑄造成功,豈不是坐擁三樣煉血玄兵,戰力絕對高出那位白山刀王莊的少主!
帶着這樣的心思,張奇山雙眼一動不動,凝神屏息緊緊盯着那座大帳。
「竟然是弓箭!」
山道上方的殺生僧亦是感到詫異。
隨即,看似渾濁的眼底掠過欣喜之意。於佛門而言,弓與箭的象徵意義頗爲不凡。其代表着射破衆生根本無明,進而斷絕煩惱、心生菩提。
菩薩左手持弓,寓意超勝三界的「大智慧」,右手握箭,既是刺穿迷妄的「大定力」。
合二爲一,便爲無上佛果!
「九郎果真是有慧根的,煉血玄兵鑄出一弓兩箭。」
殺生僧單手豎於胸前,露出滿意的神色。於他看來,一人一弓兩箭,便爲一個「佛」字。
也許紀淵只是無心之舉,但正因爲如此,纔算得上慧根悟性深厚。
有意爲之,反而落入下乘。.
「撼天弓!無極箭!」
紀淵五心朝天,坐於大帳之內。
周身筋骨噼啪炸響,爆出金鐵交擊的嗡鳴之聲。
藉由大西軍的庫藏,以及幾個平時囂張跋扈的百夫長傾情貢獻,他不費什麼力氣就把鑄造弓與箭的兵材湊齊。
他以無形氣機勾連強弓利箭,再塗抹精血,開始鍛造。
片刻後,似有若無的重錘敲打、淬鍊的聲音,不斷地響徹於耳邊。
一口通體
漆黑,表面似有人身肌體紋理的鐵弓緩緩凝聚形狀。
弓身首尾是一紅一青兩條大蛟死死交纏而成,各自張開血盆大口,緊緊咬住一根千年大蟒背筋鞣製而成的弓弦。
其約莫拇指粗細,呈現精鐵似的光澤,沒有萬斤的氣力不可能拉得動。
想要挽成圓月,需要極強的體魄、極硬的筋骨,不然就是癡心妄想。
那兩支箭一黑一白,非金非鐵,乃是雷擊木製成。
箭矢佈滿古怪的符籙,好像道士亦或者僧人,以硃砂刻上去一樣,深深地融入紋理當中。等到這一弓兩箭鍛造鑄成,凜冽如刀劍的凌厲氣機散發出來,一條條切割大氣的刺目白浪肆意遊走!
大帳內的桌椅牀榻,火盆香爐,瞬間就被撕扯粉碎!
連帶着塗抹桐油的厚實牛皮,也被切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半座帳頂,冷風嗚嗚倒灌進來。毫無遮擋,打在那道挺拔身姿上。
卻始終吹不散磅礴濃烈的粘稠氣血。
「箭矢還未開鋒飲血,鐵弓還未震動千山,就有這樣驚人的氣象。
撼天弓和無極箭層次應當在大限刀之上。」紀淵張開右手,猛然握住半人高的大鐵弓。入手冰冷,甚至有種刺骨的寒意。
「好重啊!」
紀淵眉頭微皺,手臂不由自主往下墜了一墜。
隨後五指發力,身形微晃,方纔拿捏住了。這口名爲「撼天」的大弓,分量極沉,似有萬斤。
持於掌中,好像握住一座磅礴大嶽,真能感受得到撼天之威!
識海之內,皇天道圖抖動如浪,盪漾出層層光華,映照命數。
【撼天弓】
【命數:遁虛(紫)、氣箭(青)、雷鳴(青)、榨取精元(白)、吞魂奪魄(白)】
「一紫兩青兩白·····.」
紀淵掃過撼天弓五條命數,目光停留於那條紫色命數【遁虛】之上。
「破空遁虛,箭速之快,四重天以下,二十丈之內,根本躲不過去!」
紀淵眉鋒微微挑起,意識到撼天弓的厲害之處。
他眸光再轉,掠過好似陰陽魚般的無極箭,古拙字跡如水波盪漾,顯現出來。
【無極箭】
【命數:出離生死(紫)、嘯動風雷(青)、千里鎖魂(青)、裂神(白)、驚濤(白)】
「也是一紫兩青兩白,撼天、無極,合二爲一,等於就是十道命數加持。」
紀淵正覺得滿意,忽地眸光微凝,停頓在那條【出離生死】的紫色命數上。
旋即,忍不住「嘶」的一聲,倒抽一口冷氣。
「這道命數······真真可怖!」
【出離生死(紫)】:【佛曰,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意思是人心如弦,人身如箭,弦直箭真,便得直心之道,真心之照。得此命數加持,心動爲因,衆緣於弓,箭着爲果,真實不虛。因此,無極箭一經發出,可以斬斷因果,遮蔽泯滅天機。】
「射殺肉身,粉碎三魂七魄的同時,還能斷絕對手的一切因果······這等於就是,將一個人的存在,徹底從天地之間抹除掉。
真是一座施以暗算、刺殺的恐怖兇器!」紀淵眼中都有幾分震驚,不枉他從大西軍庫藏兌換兵材,又連滅數個看不順眼的百夫長,鑄成這口弓與箭!
因果是人身行於世間,一心一念,一舉一動所產生的因緣,以及最終的果報。
此爲佛門的解釋。
放在風水門中,更像是芸芸衆生的先天之氣數與後天之命運,形成變化無窮、時起時落的氣運。
有人天生爲王,有人落草爲寇。
倘若紀淵一箭射殺那爲王之人,天地間本該出現的那條蛟龍,便蕩然無存,也不會再有。這就是【出離生死】這條紫色命數的可怕之處!
「此箭一出,滅因斷果,
對付氣血武道的絕頂高手,效果也許一般,但用在那種修持道術,想要做鬼仙、尸解仙的練氣士,那才叫大殺器!」
紀淵握住撼天弓,心中蠢蠢欲動,想要射出無極箭,好瞧一瞧這口煉血玄兵的強絕威能。
以自己的雄厚積累,能夠挽成滿月,射出幾箭?
念及於此,他深吸一口氣,兩腿開立與肩同寬。
輕輕閉上雙眼,勾動皇天道圖,照見頭頂三寸的濃烈氣數。
藉由撼天弓、無極箭的十道命數,絲絲縷縷的諸色因果,逐漸地呈現出來。
「有黑色的·····是我即將遇到的黴運?亦或者什麼其他的災禍?」
紀淵不明所以,自身散發的諸色因果,有黑、有紅、有青、有紫,錯綜複雜,混成一堆。
好似打結的線團,根本捋不清楚。
他只能循着弓與箭的指引,以及冥冥之中的心神意念,對準某個方向。
開弓!砰砰砰!砰砰砰!
千錘百煉的堅硬筋骨像是瞬間炸開,迸出陸地龍象也似的強橫氣力!
一圈圈肉眼可見的實質波紋,好似潮水洶涌席捲拍岸,向着四面八方滾滾而去!
熾烈的血色粘稠如火,宛若一座籠罩數丈的巨大火爐,騰地衝開蓋子,噴出一片殷紅汪洋!
圍觀的張奇山顧不得推動輪椅,起身一閃,搬運煞氣,挪移到百步之外。
魯大先生和雷敢當,也是各顯手段,藉由門派本領,連忙退出被磅礴氣血侵染通紅的狹窄山道。
他們都是陰門中人,最懼怕的就是這種至陽至剛之氣息!
「換血大成,竟有這般威勢?幼鳳榜第三的天驕,便是這樣的風采?」
按住腰刀的童關眼神炙熱,哪怕雙眸刺痛,也要全神貫注凝視那道力挽強弓的挺拔身影。「這一箭·····居然讓老衲心神微微悸動。」
殺生僧耷拉的眼皮跳了一跳,渾濁眸光變得雪亮,好似暴綻的雷電,格外駭人。
「九郎······他鑄成了一口佛弓!」
聚攏于山道的所有人,都被開弓搭箭的紀淵所牢牢吸引。
嘎嘎,嘎嘎嘎。
好似推動一座千斤鐵閘,那條大蟒背筋鞣製的堅韌弓弦,緩緩地被拉開,形成一輪極爲飽滿的圓月。
其中蘊含的恐怖氣力,足以夷平一座小山!崩!
直如雷出山中!震天動地!
那支無極箭像是洞穿虛空,發出的呼嘯像萬鬼哭嚎,淒厲刺耳。
下一刻!
黑色的箭矢猛然消失不見!
竟是一分爲三,化作流光,射向茫茫遠的穹天!
「鏢局、強盜、還有······一個俏麗女子?」
紀淵眉頭微皺,有些不太理解。
因爲他的一縷心念附着於無極箭上,隱約能夠窺見支離破碎的幾個畫面。
「他們······與我有什麼因果乾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