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們終於像被解除了定身術一樣蜂擁過來,攙扶的攙扶,檢查傷口的檢查傷口。布里奇的女兒朝他們說了幾句什麼,擠在外圍圈的矮人紛紛讓出一條路,布里奇很快就被擡了出去,他的女兒也緊緊跟在後方隨之走了。
一個矮人跑到艾德瑞安面前,滿臉歉意:“對不起,我們……”
“沒有關係的,我們還要感謝你們的款待。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艾德瑞安笑道。
矮人點了點頭,對兩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等兩人都走出去之後,他纔開始整理餐桌。
整個摩羅鎮都沉浸在一片清涼的夜色裡。到了晚上,街上已沒有什麼人,每間屋子內的燈卻大都亮着,也聽不見什麼聲音。只有幾處看起來像是療傷的地方,不時有人進出,步伐匆匆忙忙。
街頭兩道人影緩緩向前走動,一個只能與另一個的肩頭相齊平。那道稍微矮一點的人影走在稍高的身後,頭微微低着,不知多久沒有說過話。
“你……真的同意我去那裡了?”拉娜婭開口道。
“我說不同意,你會不去嗎?”
拉娜婭愣住了。她知道艾德瑞安不想讓她更加早地把筆記殘頁全部找回來,艾德瑞安說過,到了那天,雖然聖神的力量能夠復原,但封印也將完全地被破除,魔界、魔淵和她現在所在的異能界會連成一個沒有阻隔的整體,到那時候,全世界將會陷入一片混亂。
而聖神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她所能做的,也只是給異能界換來一千年的安寧,只要這千年一過,所有的安寧都將破滅。到那時候,如果仍舊沒有恢復力量,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留給拉娜婭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十七年了。她怎麼會不記得,她那本記錄了整整三年的筆記有多厚?
殘缺的神識,靜靜地漂浮在精神空間中,沉眠不語……
“不會。”拉娜婭輕聲說道。她才明白,一件事情,做或者不做,結局都是悲劇的無奈。這種無奈,恐怕沒有人會懂吧。
沒有人懂的,叫做孤獨。
“到了那天,你會變成什麼樣?”拉娜婭問道。
“誰知道呢。”艾德瑞安發出了輕微的苦笑之聲,好像他心中的無奈並不比拉娜婭要少。
“你說,神會不會孤獨?”
“誰知道呢……”艾德瑞安忽然停下了腳步,他緩緩轉過頭,原本留下的背影變成了側臉。他左眼瞼上盤繞的刺青紋路好像更加複雜了,蜿蜒迴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坎坷的記憶。
背對着一輪近在眼前的蒼月,他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了。
“你不是神,怎麼知道神會不會孤獨?”
拉娜婭微微皺眉,眯起了雙眼。一個人知道的越多,才能發現不知道的事情更多。拉娜婭所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最弄不明白的就是,艾德瑞安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對她。當她試着問了很多次,依舊得不到答案以後,這個問題,便慢慢在她心中沉澱了。
她很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她怕那天就像千年前的神戰再現一般,整片大陸變爲滿目瘡痍,萬千種族失去了自己的家園,曾經的輝煌都成爲遺蹟。
就像不遠處那浸在月光裡的石陣一樣。
“我們……會成爲神嗎?”
艾德瑞安忽然笑了起來。
“我們只是神繼者,被命運玩弄的可憐人罷了。永遠……永遠也成不了神。”艾德瑞安問道:“難道你就那麼想成神?”
“不!”拉娜婭的回答很堅決,她最最希望的,應該是回到最初的世界裡,過她最平常的生活。她想念那個紫羅蘭檔案館,那個替他教訓空間魔法古書的鮑什爺爺,那個她怎麼也走也走不遍的楓葉林。
她望見了那一輪蒼月,可是啊,這月亮卻不是家鄉里看到的那一輪了吧?
拉娜婭突然很想哭。她不是受委屈了,也不是傷到了心,儘管她所受過的委屈已經不能再多了。她感到的是命運對她的無窮無盡的壓迫,她的生命軌跡不能受自己掌控,命運冷笑着把她的生命線扳向了一條未知的不歸之途,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沒有什麼比這般更加無奈了吧。
“神又有什麼好的?神也擺脫不了命運吧?聖神不是也隕落了嗎?”
艾德瑞安心中猛地一緊,他皺起眉頭,眼裡包含的情緒無比複雜。有痛恨,也有譴責,不光是對那十惡不赦的魔神,亦是對自己。
“我真的好怕……自從我來到潛行部,你對我說了那些之後,我就一直在想,到了那天,你會帶着來自魔淵的千軍萬馬,遠遠地站在城牆上對我宣戰……強兵經過的地方,所有的建築都被衝撞得破敗不堪,無辜的人們倒在戰火裡,永遠也不會瞑目……”拉娜婭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她拼命地搖着頭,眼睛比之前更加清澈,卻泛起了微微漣漪。
“我不想面對這些……真的不想……”
艾德瑞安再無法忍心看到拉娜婭這般模樣,伸手將拉娜婭攬入胸口。
原本還強忍着的女孩卻哭得更厲害了。
“對不起,原諒我只能說對不起。只要我還能夠控制住,我絕不會做出那種事。如果……如果我真的那麼做了,那個人就已經不是我了……”
任何的言語都是脆如薄紙,艾德瑞安更是覺得如此,拉娜婭哪裡知道他藏着什麼樣的苦衷?他已經背叛了自己原本的使命,他累了,不想再背叛眼前這個女孩了。
艾德瑞安微微一愣,他感到拉娜婭的兩隻手順着他背後的衣料緩緩攀了上去,然後將他也抱緊了。
他輕輕搖頭嘆息,許久後才說道:“你願意跟我到我要去的地方,那麼你想去哪裡,我都會陪你。”
拉娜婭擡起頭,臉上是幾塊不成形狀的淚痕,眼裡帶着些許驚訝。
“聯盟沒有你重要,你一樣可以成長得很強大。在這之前,我會保護你。”
“如果你突然變卦了呢?”
“我說過了,我要是真的變成那副樣子,那就已經不是我了。”
還有什麼比實際行動更能讓人信服?艾德瑞安給拉娜婭的保護已經不算少了,被加西亞家族圍困的時候,在她最脆弱時靈瞳魔女揮刀斬下的時候,從五十米高的瞭望塔上墜落的時候……保護,一旦累積起來,就會變成真正的信任,哪怕結局會將一切都毀掉,但那又和艾德瑞安有什麼關係?
艾德瑞安一直都是那個甘願保護拉娜婭的人。
雖然對於拉娜婭來說,這種保護來得毫無理由。但她所獨自承受的亦已經太多了,她到處遊蕩了這麼久,承擔了這麼多,需要一個港灣了。
亦或許是,同類都是同命相連。除了拉娜婭自己之外,沒有人比艾德瑞安更瞭解拉娜婭。
什麼神識,什麼神器,那些無法對常人說出口的秘密,對艾德瑞安,她不用忌憚什麼。
拉娜婭愣愣地看着艾德瑞安好久,竟不好意思說出那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話,那句“我想去石陣那裡看看。”
她被拒絕了很多次,雖然她知道,這次如果她說出口,就一定不會再被拒絕了,她卻還是說不出口。
說不出原因。
艾德瑞安的嘴角漸漸揚了起來,好像他能看到拉娜婭內心所想的一切,他像是牽着自己的摯愛般牽住拉娜婭的手,引着她朝石陣的方向走去。
……
月下的石陣顯得有些淒涼。那些石柱或直立着,或從中間折斷,最高的甚至能穿破雲層,最矮的輕輕一躍就能站在上面。
整個場地大致呈圓形,寬廣無比,一圈環形階梯自外圍向中間延伸,在最底下的凹陷處,似乎有一塊樣貌比較特殊的石碑,但是站得太遠有些看不清楚。
拉娜婭皺了皺眉,看到這裡的景色,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往事。
她彷彿看到了那天的四名全身裹在漆黑斗篷裡的靈魂法師,聽見了鐵鏈搖晃着的沉重回響,嗅到了那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腐朽氣息。
矮人們說這裡是禁地,但這裡連一名守衛也沒有。倒是有幾隻墨鴉時不時飛停在石柱頂端,淒厲地叫上幾聲。
兩人停頓片刻,便擡步向前。
“叮——”
一聲尖銳但不刺耳的脆響飄了出來,緊接着又是第二聲,第三聲,並且是按照固定的間隔響起的,在靜謐的夜裡,空靈而略帶詭異。
離中間的石碑越來越近,響聲也在逐漸增大,直到他們來到那石碑面前,才終於發現,發出聲響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在石碑頂端,拴着一根淡金色的細線,那細線還在散發着光,光是看一眼就知道其中蘊含着多麼強大的能量。細線底端,連着一塊透明的水晶,這個整體自從他們聽見聲音開始,就無風自動,左右擺盪起來,每次碰到左右凸出來的石壁,都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待會不會弄出驚天的動靜吧?”拉娜婭將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心中不禁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