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奏疏,想來應該是房玄齡早便備下的,筆力之間並不見疲軟無力之態,反倒於行文之間,透着幾分疏闊大氣,一副欣喜蔚然之姿。
看着房玄齡親筆所書的“恩遇兩代明主”幾字,李治只覺眼眶酸澀,當初房玄齡與李世民相遇於渭水之畔,於他是得遇明主,可是於李世民、於李唐皇朝,又何嘗不是收穫了一代良相賢臣?
只這麼幾個字,卻不免讓李治於腦中閃現出了房玄齡這一生的功績,手中這短短一篇文字,他竟是再看不下去,只仰頭望天,強忍下了已隱於眼中的清淚,揮揮手囑咐房遺直先回府中安排,他與永寧隨後便到……
永寧早在消息傳來之時,便已有了不祥的預感,早便不顧身邊服侍衆人的勸阻,打疊起精神更衣梳洗,做好了出門準備。可是即使已經在不停地做着心理準備,可是等到李治眼圈微紅地走進殿來之時,她還是隻覺得渾身發軟,竟是連站都站不穩當了。
李治急行了兩步,親自扶着永寧靠在了懷中,低聲說道:“房相……岳父,這次怕是不好了,我們一起去……去見見……”永寧心頭一空,竟是不能反應,只任由李治擁着她前行。
李琮與沁華此時也都得到了消息,趕到了紫宸殿,只是雖然那是他們的親外祖父,那樣的場合卻也不是這些尚在稚齡的皇子和公主適合出現的。李治拍了拍李琮的肩膀,完全把他當成可以信任的成人般對待,將紫宸殿和沁華、李鈺都交給了他照看,又寬慰了他幾句,才帶着永寧上了車輦。
房家在房遺直回來後,便已經做好了接駕的準備,只是房玄齡正值最後的迴光返照之期,子嗣親眷都聚在跟前,本來被安排來接駕的房遺愛竟是理也未理此事,徑自跪在房玄齡門外,無聲腔哀泣。
待李治帶着永寧匆匆而至之時,門前竟是無人迎候。李治此時又哪裡還會去挑房家的理兒,永寧也就更顧不得這些,只一路急行着直奔房玄齡的居室而去。
除了遠在韓地未返的房永安不曾在場之外,房玄齡的幾位子女都已到場,諸多孫輩也跪在榻前,無聲而泣。盧夫人與房玄齡少年夫妻,雖年歲相差甚大,可是卻幾十年恩愛逾常,此時只坐在榻邊,握着房玄齡的手,怎麼也不肯離開。房玄齡臉色此時看來倒是極爲紅潤,與房遺直說話的聲音雖小,可是卻也字句清晰,若非有太醫斷言的“迴光返照”幾字在,怕是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已經命在旦夕。
永寧進屋之後,眼中除了房玄齡就再沒看見旁人,在李治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穿過人羣跪坐在了房玄齡的榻前。以永寧如今的身份,此等作爲自然是不相宜的,可是李治卻只是滿眼疼惜地站在她身後,半彎着腰輕撫着她的背脊,並無阻止之意。而其他人也於此刻才方反應過來,李治來了……
李治只擺了擺手,輕聲免禮,只將注意力都放在了房玄齡與永寧身上。
永寧此刻除了哭泣,似乎已經沒有了別的能力,她雖也勉力想撐出一個笑容,卻嘴角僵硬地怎麼也不能成功。房玄齡本以爲是沒機會與永寧見上這最後一面的,心裡雖多少也有些期盼,但是卻總覺得是奢望,待此時李治陪着永寧親至,雖也覺與禮不合,竟也未讓人攙扶着永寧起來,只將手從盧夫人的手中抽出,輕輕地拍了拍永寧搭在榻邊的手背,說道:“爲父尚記得,你在往日裡的那些傳奇話本中,曾寫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青’的詩句,如今想來,爲父竟覺從容……回望此生,無論於公、於私,皆是有憾,無悔……永寧我兒,來日亦當如是哉”
永寧根本就沒能意會房玄齡所言爲何,一字一字穿耳而過,只是習慣性地用力點頭附和着。
“你自小穎慧,雖性情清冷淡薄了些,卻於大是大非之間,極得分寸……只是來日需謹記,爲**、爲人母之本分所在,毋以母族爲念,於國利者,便損一家,亦當爲之……需以事論情,不可以情論事,需以是非論對錯,不可以遠近論對錯……”房玄齡傾盡此生最後的心力,一字一句的教導,話雖是說與永寧聽的,可是他的目光卻始終定在李治身上。
自始自終,房玄齡都不曾與李治對過一言,便彷彿李治根本不在此地一般,只當着是在教導女兒,便彷彿女兒並非皇室妃嬪一般……永寧早已泣不成聲,而李治眼中強着的淚水也終是剋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爲父自知,我兒非凡,可此生既爲我房氏女,便當顧此生之念,惟盼爾能斷念前塵,以眼前爲珍……”房玄齡輕輕緩緩的最後一言,卻是握緊了永寧的手,只餘四字:“惟願……盛唐……”
那漸漸鬆開的手指,帶給永寧的卻是無盡的悲哀,她下意識地反握了回去,那曾經被她視爲依靠的手掌,卻再也沒有了支撐她的力量,她原先強忍着的哭聲,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悲嗚着撲到了已經沒有了氣息的房玄齡懷中,再也顧忌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李治站着的位置,倒是正好扶住了昏厥過去的盧夫人,房遺直將母親接過去之後,便哽咽着聲音請李治與永寧於外堂稍歇。李治也知道下面的一些事,是不適合永寧這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在場的,可是任他與房遺直怎麼勸說,永寧都彷彿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一般,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不能自拔。無奈之下,李治只得輕揉着她頸後的穴道,使她淺眠,方能抱了她離開。
他們夫妻也並沒有再留在房家,給本就忙亂成一團的房家添亂,徑自回宮。於房玄齡的身後事,李治也是有很多方面都要考慮,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更別提現在還有一個剛剛生產完的永寧需要他照顧,一時之間這紫宸殿也是忙成了一團。
李琮雖然平日裡極是懼怕房玄齡的嚴厲,可是他自幼便早慧懂事,也明白房玄齡的嚴厲是爲了他好,而且學問之外的事情,房玄齡卻也是極好說話的,那份愛寵之心他也一樣能感覺的到,再加上他雖年紀不大,卻在永寧的帝王心術教育下,已經在隱約間多少明白了些房玄齡的存在,對於房家,對於永寧,對於他,意義非凡……外祖父的逝去,他悲傷之餘,也有種失去了一座強而有力的靠山的感覺。
房玄齡的突然病逝,朝中之人有喜有悲。原先在李治面前力挺永寧上位,不遺餘力地推捧李琮的一些官員,此時都又悄悄地掩旗熄鼓,觀望了起來。可是當李治將房玄齡的諡號定爲“文昭”,並且配享太廟,又親命褚遂良爲房玄齡撰寫碑文,論其功賞……那些牆頭草才又對房家熱絡了起來。
其實失去房玄齡,對於房家的打擊並沒有衆人想像中的那樣大。房家三子俱已成人,雖然房家再無房玄齡那樣的人物支撐門戶,但是宮中尚有永寧在,有李琮、李鈺兩個皇子在,雖難復昔日繁盛榮景,可是這份平安富貴卻到底是守得住的。
永寧的悲傷並沒有維持很久,沒有了房玄齡的房家,需要她悉心照看的地方便多了起來,需要她撐場面的地方也多了起來。隨祭之時,她並沒有讓李治再出面,只是讓李琮代替她去了趟房家,而李琮的表現雖是中規中矩,但是那份沉穩大度到底是爲他又多贏回了幾分人心。
雖然永寧一直覺得坐月子是件很沒科學道理的事,她的身體也一早便在魔藥的調理下,恢復到了正常的狀態,可是御醫卻在李治難看憂心的臉色擺佈下,顫微微地留下了幾張藥方,每天由清妍幾人盯着她頓頓不落地喝那些苦汁子,她但凡有點反抗之舉,便會被李治、李琮和沁華父子三人用着一副欲語還休地擔心表情盯着看,什麼時候她受不住把那藥喝了下去,他們才肯轉身各忙各的去。
永寧雖有心打聽房家的消息,奈何李治對她的身體實在放心不下,不僅駁了高陽公主想進宮看永寧的要求,甚至還交待了李琮和永寧身邊服侍的宮人,任她怎麼探問,竟是也沒能知道分毫。若非對着自己人她不習慣用懾魂取念,又知道李治此時絕對不會對房家袖手不管,她怕是還真不知道會在忍耐不住的情況下做出些什麼事來……
李治不願永寧多打聽房家的消息,本意卻是想看看房遺直是不是有撐起房家的能力。對於房家這位多年以來始終表現的碌碌無爲的大公子,他多少還是有些想法的。只從房遺愛、房遺則和永寧三人來看,他是怎麼也想像不出,房家大郎真會是一個木訥不通時務的書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