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風雪越來越大,客棧老闆爲了籠絡着客人都下樓坐在大堂取暖,好省些各人屋裡的用碳,便依舊用乾柴在大堂中央攏了火堆,上面還吊着一口大黑鍋,扔了幾根大骨頭燉了湯,免費供客人取用。
孫思邈注重養生,永寧和晉陽公主不喜油膩,所以他們三人都沒有要骨頭湯,倒是跟着孫思邈的那兩個小道僮,見旁人喝得香甜,也去要了兩碗,只是從兩人喝時的表情看就知道絕對不是什麼美味的東西。
孫思邈見永寧一直朝大門外打量,也極注意外頭的動靜,心頭一動,看着永寧的眼神倒還真帶上了點感激。永寧卻有些心虛,並不敢與晉陽公主對視,好在晉陽公主也一直坐在那裡想心事,並沒有注意她。
將近巳時的時候,外面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永寧不免有些泄氣,也開始在心裡暗暗思量,事情究竟是在哪裡出了紕漏。她看見晉陽公主時不時地用一種有所求的目光看着她的時候,就有種心跳過速的感覺,本能的知道晉陽公主這會兒想着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於是她更加回避起晉陽公主的眼神,拿着一路上的見聞,也孫思邈探討起了醫藥的應用,順便請教一些這方面的常識問題。
就這樣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孫思邈的氣色也有些差了,顯然這老道所剩不多的耐心已經消耗殆盡了。就在這時,外面街道上終於傳來了一陣馬蹄亂響的動靜。孫思邈與永寧的眼睛同時一亮,而客棧老闆的動作更是迅速,一溜煙兒似地拉着小夥計迎了出去。
晉陽公主倒沒想那麼多,見孫思邈與永寧都朝門外望去,便也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外面的腳步聲沙沙做響,來的人絕對不算少,這個天氣還會大隊人馬的出門,也確實另人好奇。
很快的客棧老闆招呼客人的聲音便傳了進來,然後外面屋檐下就傳來了跺腳撣雪的動靜,接着——高陽公主與房遺愛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孫思邈與永寧都滿臉笑意地站起身來相迎,而晉陽公主卻滿臉詫異地坐在那裡動都沒動,她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這麼“巧”,會在這裡遇上這兩位……
因爲孫思邈早上選的這個位置正好斜對着門口,所以高陽公主和房遺愛一進來便瞧見了他們這一桌,然後高陽公主的臉色便一下子黑了下來。
高陽公主誰也沒理,直接走到晉陽公主跟前,一把將她從凳子上拽了起來,然後拖着她就往樓上走,邊走邊問:“你的房間是哪間?”
永寧和孫思邈一起眨巴着眼睛看着晉陽公主被拖走,有志一同地沒有站出來說話,讓那對姐妹上樓好好談心去了。房遺愛嘆了口氣挨着永寧坐了下來,很客氣地跟着孫思邈打了個招呼。
這夫妻倆出這趟門可沒少帶人,原本還顯空蕩的大堂一下子被這些拿刀帶劍、披盔帶甲的武士們給擠滿了,原本那兩三桌的散客一副避之不急的樣子,紛紛避回了房裡去。這會兒客棧老闆可顧不上那幾個碳錢了,房遺愛大方的扔了個足有二兩的銀角子給他,讓他給這些公主府的侍衛們準備些招呼的吃食驅寒。一時之間,這客棧從老闆到夥計都忙得熱火朝天的。
永寧左右看了看,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便與孫思邈說了一聲,也拉着房遺愛上了二樓。頭天晚上訂房間的時候,永寧與晉陽公主本是一人一間的,只是她們兩個說話晚了,便睡在了一起,這會兒晉陽公主下意識地與高陽公主進了永寧那間房,於是永寧便只得拉着房遺愛去了晉陽公主訂的那間。
“你們怎麼纔來呀?我還以爲信兒沒送到,或是你們被什麼事給耽擱了呢……”永寧一坐下來便開始抱怨,她剛纔還真是有些擔心他們沒把她送的那張小紙條當回事。這公主哪裡是好拐帶的?但凡出點什麼差錯,晉陽公主只要撒撒嬌、裝個可憐,估計禁足幾天就能把事情抹過去,可是沾邊兒的其他人這腦袋可就有些不穩當了……皇家,是不能指望他們講理的
房遺愛挑了挑眉,上下的打量着永寧,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湊過來低聲問道:“昨晚那紙條,是誰幫你送來的?這幾年你在外面,似乎還真認識了些不得了的人物呀……”自從看過永寧剽竊過來的那些武俠小說後,房遺愛就對那些傳說中的武功大感興趣,可惜的是找不着門路學習,他身邊的那些武夫練的都是行軍打仗的那一套,就算有傳聞中的高手存在,也都是些他不敢招惹的,比如說:衛國公李靖……
“在外頭幾年,連個用得上的人都結識不着,那不是白在外頭跑了嗎?”永寧雖說有些心虛,卻還是故做鎮定地白了房遺愛一眼,說道:“我問你呢,你們怎麼纔來呀?可是洛陽那邊又出了什麼事?”
房遺愛搖了搖頭,託着下巴看着永寧,說道:“昨天我與公主一見那紙條,就知道是出自你手,公主當時就急了,拿了紙條就想稟告陛下去,結果卻正遇上晉王,倒是被他給攔了下來……晉王說,這紙條出自你手,哪裡好讓陛下過目?總不好再讓你拖上關係的,他雖也着急,卻身份所限,不好隨便離開洛陽,便讓我們夫妻倆在陛下跟前告了假,說是今日要出城賞雪……”
永寧看見房遺愛提起李治時那有些曖昧的神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抿了抿脣,說道:“還好昨夜這雪下得夠大,不然等你們到了這裡,我也早被晉陽公主給拖着走沒影了……”
房遺愛撇了撇嘴,說道:“拉倒吧——別說昨夜那麼大的風雪,就是沒這風雪,從這符丘集往前也就一條路,百十里地的走,就算是你們有馬車,又能走出多遠去?在這客棧裡沒堵着你們,一路追下去,也就一兩個時辰的工夫,爲了速度能快點,高陽公主連馬車都沒坐,跟着我們這羣大老爺們兒一塊騎馬來的”
這些年下來,房遺愛與高陽公主的感情愈發深厚,提起來那語氣都透着甜蜜,倒讓旁人不由得欣羨不已。永寧似笑非笑地看了房遺愛一眼,說道:“是,高陽公主最好,高陽公主最棒,高陽公主最厲害了……行了吧?你用不用句句不離高陽公主呀?”
房遺愛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扭頭,但隨即他便又回覆了擡頭挺胸的姿勢,一臉得意地說道:“那是我媳婦兒,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永寧滿心輕鬆的笑了,不管她來到大唐後做對、做錯過多少事,房遺愛與高陽公主夫妻和順這件事,都是她最驕傲的成就。如今的房家,似乎除了她之外,一切都很平順……她呀……以前她可從沒想到過,她自己能變成房家的麻煩。
“你在洛陽就呆了這幾天,時間太少,我也沒得上私下裡跟你說話的機會……”房遺愛一臉正經地坐直了身體,很認真地看着永寧,說道:“你對日後,究竟是怎麼打算的?你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那些糊弄外人的場面話就不用再說了,二哥也只是想知道你的打算,也好心裡有個底……從二哥心裡說,怎麼都是不願委屈了你的……”
房遺愛這些年雖然還是一副莽撞憨直的形象示人,即使是高陽公主也多是爲此替他擔心,但其實他只是在永寧的調 教下,習慣了這張面具,而把他內秀的那一面給小心地隱藏了起來,輕易不肯露出來。這幾年來,他沒少爲永寧擔心,也反覆衡量過不知多少次,卻怎麼想都覺得永寧這委屈受大了……怎麼想都覺得,永寧這輩子是吃虧吃定了
永寧也是能明白房遺愛的想法的,雖然她的心境總在變化,可是事情本身與既定環境卻是一直都沒有改變的。她淺淺一笑,低頭輕扯着自己的袍袖,說道:“二哥,如今哪裡還能由得我來‘打算’什麼?我那日與你說起過,過一日算一日,這可不是什麼敷衍人的場面話,而是我心裡的實在話……二哥,別總想着什麼委屈了我,這天底下哪來的那麼多委屈?父親從小就教導我們,該受的就不叫委屈,難道你都忘了不成?”
“永寧……”房遺愛嘆了口氣,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永寧將他罵醒的那一夜,他明明已經很努力的改變自己了,他不明白爲什麼永寧還是陷入瞭如今這樣的境地……房家呀,整個長安,整個大唐,多少人提起房家都不免心存敬畏,偏偏這樣的門第竟連自家的嫡女都庇護不了……
“二哥……”永寧看出了房遺愛的鬱悶和不安,拉着他的手臂輕輕搖了搖,說道:“俗話說的好,車到山前必有路,現在又沒有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哪裡就到了你爲我擔心的時候了?眼下你最重要的就是保養好你的長刀利刃,一門心思的建功立業纔是……”
房遺愛很堅定地點了點頭,承諾般地說道:“小妹,你放心這次二哥必定會爲咱房家、爲你掙份天大的功勞回來,便是你將來……你將來……也定不能讓人小瞧了你去”
永寧眼眶含淚地看着房遺愛,滿心的感動。她知道房遺愛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她知道房遺愛是擔心房玄齡年紀老邁,若是她最終還是要呆在李治身邊,房玄齡怕是也護不了她幾年……房遺直是長房,傳宗立嗣宜穩,房遺直是不能出頭的。
若真到了那一日,她能倚靠的,就只有房遺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