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觀裡的孫仙人,就是藥王觀中供奉的孫思邈神像。
修武縣一直有傳言,國朝初時神仙藥王孫思邈,曾在覆釜山與六真山採藥煉丹,後來丹成飛仙,其弟子初唐四傑中的盧照鄰,也曾經來此尋覓其師仙蹤。
事實上葉暢對盧照鄰的傳聞是持懷疑態度的,盧照鄰雖然和孫思邈學醫,可是最後自己還是因爲不堪忍受疾病折騰而投水自盡,哪裡有閒暇來修武縣轉悠。
不過現在,他得裝出一副模樣來。
在葉暢原先的計劃中,十方寺的老和尚應該與他一唱一和,這樣他自己就不需要過多的表演,可現在純信變了卦,莫說方纔沒有出面支持他,就算出了面,葉暢也不會將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因此,藥王觀就成了葉暢的新選擇,而且,他還不得不親自來表演一下。
“往常我日日想要求仙訪道,不曾想竟然錯過了這樣的機會!”他捶胸頓足:“終究是我仙緣不足,福德不厚!”
“十一郎,你這還是福德不厚?”衆人一片哂笑,似乎是在嘲笑葉暢太過貪心。
這個時候,劉貴被所有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總之託孫仙人的福,我們是尋着水了,接下來有筆賬我要先算一算,劉貴,你往哪兒跑?”
見衆人被葉暢說動,劉貴便開始準備跑,但是別人可以忽視他,葉暢如何會忽視?他一聲喝斥,劉貴撒腿想要開溜,葉暢已經快步追上去將他扯住。
“我,我……”
“你這大膽刁奴,竟然欺主,誣良爲盜,實是大罪……大夥幫我將他送到官府去,少不得要抽他幾十板子!”葉暢厲聲喝道。
“饒命,十一郎饒命!”劉貴頓時慌了。
他雖然有幾分急智,但終究只是鄉野間的家僕,畏懼官府乃是本性,聽得要送他去見官,他心裡的各種鬼主意頓時煙消雲散,雙膝也發軟,直接就跪了下來。
須知百姓畏官,古來皆然,官字兩口,一口吃盡民脂民膏,一口決斷生家性命,除了葉暢這樣從後世來的對官府天生便有懷疑與置問心理的,誰會不怕!葉暢沒有想到自己提到送他見官,竟然就讓這個刁奴嚇在這種模樣,也不禁微愣,然後心念一轉:“你可認罪?”
劉貴心裡明白,自己現在只有服軟纔有退路,當下叩頭道:“小人錯了,小人不該犯蠢,竟然誣主……實是小人來到三支後日夜勞作,心中不滿,想要惹怒十一郎,將小人趕回長支去,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雖然求饒,卻不敢將劉氏也牽扯進來,言語中便有爲劉氏辯護的意思。葉暢哼了一聲,原本就不指望通過這一件事情就將所有麻煩解決掉,他最大的目的已經達到,至於這個劉貴,只要能再榨出點油水來,也沒有必要和他計較。
擡頭又看了一眼老和尚純信,還有賬要和這老和尚算,不過不急,先記着。
“送這廝去見官!”有人嚷道,鄉野間總不會少這些愛起鬨好看熱鬧的閒人。
葉暢沉吟了一下,卻想起一件事情,昨日他姐夫劉錕來看望他時,提起有人意欲在覆釜山內開陶窯,正需要人手之事。他心中一動,這個劉貴當然不能留在身邊,否則關鍵時候他又跳出來鬧騰,對自己甚爲不利。把他送官也不是件好事,官府是否會對所謂“遇仙”之事追根究底,葉暢並無把握。那麼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將這劉貴發賣——既可以將他趕走,又能變現換點銅鐵花用。
他讓人將劉貴先綁起,然後道:“下山再說,各位家親,咱們回去!”
衆人鬧了半日,也都累了,而且今天發生的事情,正要回去說與家人鄰居聽,因此一個個應了起來。行了兩步,葉暢又高聲道:“既然是藥王老仙長賜我們清泉,明日大夥可都要記得,咱們一起去藥王觀上香!”
衆人又是鬨然應諾,唯有老和尚純信腳下險些一趔趄。
這些香火……原本該是他十方寺的,只因爲他臨時改了葉暢的話本,便被葉暢改到了藥王觀。這樣一來,他跟着忙乎了許久,還專門做了種種安排,豈不是恁的好處也沒有得到,只是成全了葉暢遇仙之說?
老和尚心中第三次產生了悔意,而且這一次悔得非常徹底。
葉暢不管老和尚心中怎麼想,這只是他對老和尚背信棄義的小小報復。在衆人幫助下,押着劉貴他們便下山而去,早有腳快嘴快地跑到了前頭,因此他們人還沒有到,今日的事情已經被人添油加醋傳回了吳澤陂。
故此到村頭的時候,半村的人都在等着,大多是葉家同宗,也有外姓閒人在看熱鬧。
響兒一臉迷糊地站在人羣中間,她旁邊是嫂子方氏,方氏身後則站着一個看上去就老實巴交的男子,那是她丈夫葉曙,也就是葉暢實際上的親兄。葉曙已經年近三十,比起葉暢要大上十多歲,性子最是懦弱,又少言寡語,因此葉暢甦醒過來後總共也沒有和他說過十句話。
只不過他看着葉暢的目光,總是帶着歉然,大約是覺得讓葉暢去給三支充當嗣子,實在是對不住葉暢吧。
葉家三房,長支從上上一代起就非常強勢,因此其餘二支比較衰微,到葉曙與葉暢這一代時,二支最爲貧困,主要收入就是族中撥付的一些田地。而大唐經過百年,均田制已經走向瓦解,朝廷發放的露田在有些地方名存實亡。故此,葉曙讓葉暢去嗣三支,也有爲他尋一條出路的意思。
“四哥,四嫂。”葉暢與他們招呼了一聲,葉曙點了點頭,目光中含有隱憂,看向站在衆人堆中的一個長者。
葉暢也望過去,只見這長者身着葛衣,神情嚴肅,雙眼中甚爲嚴厲。在他身邊,則是長支的伯父葉楝,還有一臉都是怒色怎麼也藏不住的劉氏。
“你竟然敢如此,你竟然敢如此!”
見葉暢向自己望來,劉氏氣得話都說不通順,指着葉暢渾身發抖。
葉暢不理睬她,而是上前,向葛衣長者行禮:“見過宗長。”
這葛衣老者,乃是修武葉氏宗族的宗長,也是吳澤陂中的村正。依大唐體制,百戶一里,五百戶爲一鄉,象吳澤陂這樣的地方,應當也設有里正,但是因爲吳澤陂諸家並無勳官(唐朝常令六品以下勳官充任里正),這些年又沒有出什麼人物,因此里正一職就由相鄰的小劉村人充當,而葉氏宗族因爲人多,所以宗長得以充任村正。在一貫不願意與官府打交道的鄉野,里正、村正便是決斷訴訟、緝盜捕寇和調解說和的權威。
葉氏宗長名爲葉淡,論輩份乃是葉暢叔祖,見葉暢行禮,他微微點了一下頭。
以往對這個族孫,他都不怎麼關注,葉氏是個大家族,諸房加起來人口過百,一個遠支的族孫,平日裡又默默無聞,自然進不了他的眼。但這一次不同,竟然“遇仙”,還在大旱之時找到了泉水……
想到葉暢找到泉水的事情,葉淡心中就有一種煩躁。這讓他的心情很不好,看着葉暢的目光也有些冷。
“宗長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聽聞你在外人面前說你本房伯母對你不利?”葉淡哼了一聲:“你三房最近鬧得是越來越不象話,你不好生經營生計,爲何疑神疑鬼,詬陷自家伯母,豈不知這是忤逆之罪?”
一來便是一大頂帽子,葉暢看了劉氏一眼,原先還怒氣衝衝的劉氏,此時便有些得意洋洋了。
“宗長說的是……”旁邊的劉貴情知這是自己逆轉局面的唯一機會,他雖然被綁着,可是嘴巴卻沒有被堵,這時立刻跪在葉淡面前:“小人親眼所聞,十一郎竟然誣陷主母要害他!”
原本還有些猶豫當如何處置劉貴的葉暢,這個時候便下定了決心。這廝對劉氏倒是忠心耿耿,只要有機會就跳出來生事,這樣的一個傢伙,可不能留了。
“可有此事?”葉淡冷冷地問道。
“侄孫是說過,本房伯母劉氏覬覦本支的家當,有意爲難我。”葉暢不知道爲何葉淡會有些針對他,因此迴應得不卑不亢:“至於忤逆,本房伯母於侄孫既無生恩,又無養德,實不敢當‘忤逆’二字。”
“嗯?”
葉暢這表現,讓葉淡愣了一下。
什麼遇仙之事,對於葉淡來說,是將信將疑的,但是在葉淡的印象中,這位遠房族親一向是個木訥少語的性子,兄弟倆都是一般老實,而現在葉暢的表現,則與此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葉暢言辭鋒利,思維敏銳,痛快地應下了並不構成大錯的指摘伯母之責,但又堅決否認忤逆之罪,這種避重就輕,只有能言善辯機敏過人者纔有。
而且他神態間,也有大家之氣,令葉淡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方纔人們的傳聞,葉暢遇到了仙人孫思邈。難道他真的遇仙人開竅,故此有現在的機智?
“十一郎,你這等胡言亂語,雖非忤逆,卻是不敬尊長。”葉淡微微思忖了一會兒:“去祖祠領家法吧。”
這下輪到葉暢愣住了。
他推了忤逆之罪,因爲他知道這在中古之時乃是大罪,原本他的理由很充分,葉淡也明顯接受了他的理由,可是卻還要用家法處置他,這是何道理?
葉暢畢竟是後世來人,故此對於此際宗族力量還沒有深刻認識,葉淡即使心中認同葉暢的理由,今日之事卻也非得處罰他不可。要知道葉淡在宗族中的聲望權力,都是來自於宗法制度,他如何會不維護三房長支!
“只是這樣,太便宜他了,族裡分派的族田,得給他收回來!”劉氏在旁大聲道。
“說的是……”有人低聲應和,自然是和三房長支關係密切的。
“此事待葉思回來再說。”葉淡看了劉氏一眼:“十一郎是晚輩,少不更事,嚴加管教是要的,但他還不是三房三支的家主,做不得數。”
他要維護宗法制度,卻也不會任劉氏擺佈,而且此次三房兄弟睨牆,正是他居中漁利的好時機,如何會讓事情短時間內就結束!
葉暢這時回過神來,看來一頓家法是不得脫了,他瞪着劉氏,那劉氏見他瞪來,便又大罵道:“你這沒教養的小畜牲,還敢瞪我,宗長,你瞧瞧,他當着你的面,還敢瞪我!”
“十一郎……”葉淡心中怒意更大。
“宗長,我姓葉,我若是畜牲,那我們姓葉的豈不全是畜牲?”葉暢大聲道:“我只是不敬她這個伯母罷了,她說我們姓葉的是畜牲,便是不敬我葉氏的列祖列宗,不敬宗長你老人家,也當家法處置!”
劉氏滿嘴惡毒的叫罵頓時啞了。
她做潑婦罵街,卻不曾想給葉暢抓着了漏洞,一句話便套了進去。葉暢對她一位本房伯母不敬,又不是什麼大過,可是對祖宗不敬,那就是大過了。若說葉暢此去領家法要被鞭笞,那麼劉氏也少不得要被用鞋底抽嘴巴了。
“咳,大哥,劉氏是被這小……被十一郎氣壞了,口不擇言,無心之失,還是不追究了吧。”
氣氛一時僵住,葉楝向旁使了個眼色,一位微微駝背的葉氏長輩開口道。
他這句話,讓劉氏原本僵成一塊的臉終於又活動過來,葉暢卻向這駝背長輩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那日跟着響兒四處轉悠的時候,他已經見過這位長輩,名爲葉渾,乃是葉淡同輩中的人,他要敬稱一句九叔公的。只不過這位九叔公一向與葉楝關係好,故此這個時候,纔會出面爲劉氏說情。
見葉暢向自己笑,葉渾已經活了六十多歲,卻沒來由地覺得心中一抖,這個葉暢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懼來。
葉淡琢磨了一下,用家法處置劉氏,似乎不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反而還會得罪了劉氏孃家,這個人情倒是要送出的。
“唔,既是一時激憤,那就罷了,不過,劉氏,身爲長輩,當有長輩模樣,今後休要做這潑婦罵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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