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日才過的中秋節,天氣轉涼,道路兩旁盡是落葉。臥龍谷規模太大,而人手又有些不足,因此除了道路上的落葉被清理掉外,別的地方就沒有那麼講究了。
昆倉奴烏骨力叉着腰,站在門前,瞪着一雙環眼,盯住門口的兩個人。
他性子憨厚,到得葉暢這邊,每日有肉吃飯管飽活不累,早就忠心不二。他主要工作,除了掃淨道路之外,便是在入谷的柵門前守着,有人來此便要通稟一聲。
只不過今天這廝很有些失禮,不待他通稟就大叫大嚷起來。這廝渾身酒氣,身邊還帶着個不尷不尬的人,也不知來路爲何。
葉暢一席道袍,緩緩走了出來,見着那大叫大嚷的人後,不禁愣了一下,然後笑道:“焦遂,你如何來了?”
來的正是焦遂,長安一別過了兩個多月,他突然出現在這裡,當葉暢非常驚異。
焦遂揹着他招牌一般的大酒壺,咧嘴笑道:“在長安城中呆得無趣,又抓不着人付酒錢,想着你被賜絹放還,家裡或許有些好酒,便特來叨嘮——只須管我酒就成。”
這廝不喝酒時沉默寡言,但一但喝了酒,哪怕就是兩杯黃湯下肚,也必然口沫橫飛高談闊論。他與葉暢最初有些矛盾,但其人倒是沒心沒肺,根本未將這點矛盾放在心上,葉暢在長安時,跟着他四處晃的,除了顏真卿便是焦遂了。
“長安城中一切可好?”葉暢忙出來相迎。
“賀公已經請辭,求陛下放他做道士去,估計如今也已動身,你就等着吧,他說了要到你這邊來尋仙訪道。”焦遂從身後解下行囊,先是翻出一堆破舊衣裳,然後在其中尋到自己要找的東西:“這是賀公給你的信,這是張公給你的信,啊,這裡還有韓公的信,他讓我送信時還大發脾氣,說被你耍了。唔,還有這個,這是那位貴主不知怎麼得到消息,讓我給你帶來的——原本還有兩匹絹的,我路上沒有盤纏,就替你用掉了。”
說到這,焦遂哈哈大笑,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葉暢自然不會和他計較這兩匹絹的事情,不過,蟲娘可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送絹,因此他問道:“那絹是做什麼的?”
“她派來的人說信中有言,我也不知道是做什麼。”
焦遂帶來的信可不少,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蕭白朗的——這廝竟然被王忠嗣派來的使者請去,要在軍中推廣足球戲,因此京中的聯賽事宜,暫時交給了賈貓兒主持。賈貓兒自然也有信,都是足球聯賽之事,言辭甚爲恭謹。
不少得還有顏真卿託帶的書信,張旭與顏真卿的信,葉暢是拿定主意要好生保存的。
看着葉暢喜滋滋收信,焦遂一拍腦袋:“啊呀,這事忘了,路上遇到一些事情,十一郎,我知道你是個熱心腸的,又有本事,不象我到哪都沒有用,故此給你攬了件事。”
葉暢訝然,焦遂向着身邊跟着的人道:“這位便是葉十一郎,你不是說聽說過他的名聲麼,爲何還不下拜求助?”
那人頓時向着葉暢下拜,哀聲告求道:“小人姓陳,名千里,乃武陟人士,久聞葉郎君得仙人點化,智計無雙,先有虹渠引水,後有菩薩斷案。小人有奇冤待雪,求葉郎君相助!”
葉暢頓時大感頭痛,他看了焦遂一眼,這廝倒是會惹麻煩,當初在長安城中給自己惹了麻煩,如今又給自己惹了麻煩!
“這個……有奇冤待雪,應該尋官府纔是,某不過一介布衣,無拳無勇,幫不了你。”
葉暢是個熱心腸,但並不意味着什麼麻煩他都會接。旁邊的焦遂不由得有些尷尬,他原是大包大攬,覺得對葉暢來說不算什麼大事,卻不曾想,葉暢連源由都沒有問便一口回絕。
不過他性子粗率,尷尬也就罷了,卻不往心中去,拉着葉暢到旁邊:“十一郎,這事情原是我差了,我不該攬這事。但事情也太過氣人,這個陳千里情形實在可憐。”
“我並非官府,就算可憐他,怎麼來處置?”
“你聽我將情形說完。”焦遂自知自己做得魯莽了,賠着笑:“十一郎,今後我保證再無這般事情。”
聽焦遂說過事情經歷,葉暢才知道怎麼回事,焦遂攬這件事情,原因還是出在他的身上。開元二十一年時,這陳千里如同他兄長葉曙一般,奉命服役,但他服的是徭役,往范陽一帶運送糧草。他去之前,家中有五頭牛,一雄四雌,因爲家中無人,便託在舅父家。不曾料想到邊關後,趕上了邊關戰事,原本一年的徭役時間,先後遷延,乃至於今,足足是過了九年。
他役罷還鄉,向舅家討還耕牛,卻不曾想舅家只還了他三頭老朽不堪的病年,事實上這九年間,那五頭牛已經變成了三十七頭,而且憑着這些年,他舅家收益頗豐,如今在武陟,竟然成了頗爲有名的大戶。陳千里自然不憤,欲與舅家理論,結果絕了親戚情面,被打了一頓扔出來,去官府告狀,又既無人證亦無物證,仍然是吃了一頓板子被趕出。
“他服役邊關,用十一郎當初的話說,便是保家衛國。壯士爲國不惜身,國家豈可讓其寒心。英雄流血便罷,回鄉之後尚流淚,是可忍孰不可忍!”焦遂說到這,神情一正:“十一郎,你小節上未必比得上某,但某一向敬你,只因你大義上從來執正!這等事情,我料想別人會嫌麻煩,必然不管的,你則不然,你是定然會伸手相助的!”
這一番高帽下來,葉暢唯有苦笑。
自己投焦遂所好的幾句話,倒是被他當真了……這種大道理拿來教訓別人會很爽,可被別人用來教訓自己,那就會很不爽了。
“行了,焦遂你就不要多說……此事真很麻煩,若是一般事情,缺幾貫錢,少幾個人,我都可以相助,但此事,非我能力所及啊。”
“十一郎,你智計無雙,在長安兩個月便能風聲水起,莫要再自謙了,別人不知你之能,某還不知?記得十一郎曾有言,想要辦個酒坊,若是助此人,某便來給你當這酒坊管事,如何?”
焦遂此人胸懷大志,惜哉向來不爲人用,便是與他友善的李適之、賀知章等人,亦無法掖拔。葉暢覺得他與李白同樣,都缺乏基層具體事務的經驗,因此曾建議他辦一酒坊,積累經驗,結果爲其所拒。如今他舊事重提,葉暢琢磨了一下,自己也確實需要一人來主持釀酒事宜——酒帶來的利潤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酒精。
在醫學之上,酒精乃是比較簡單容易製造的必備藥品。
“我有倒是有個主意,但只憑着我,怕是不成,還要你相助。”雖然有了決斷,可這並不意味着葉暢就此放過焦遂,這廝惹事生非,總得受上一些教訓:“你願不願意?”
“那是自然,某願竭盡所能!”
“既是如此,你就剃個光頭吧。”葉暢微笑道。
“什麼?”焦遂不曾想,葉暢提出的竟然是這般要求,他目光轉了下,有些懷疑葉暢是故意爲難自己,當下便指着善直與烏骨力:“他二人不都是光頭麼,爲何不用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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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頭是他們的,卻不如你的頭管用。”
“頭和頭還有什麼不同?”
“自然不同的,大頭和小頭會相同麼?總之借你光頭一用,你只說成不成,成,那麼我便管此事,不成,我便什麼都不理會。”
焦遂這下子沒奈何了,他咬牙道:“葉十一,你可別坑我!”
葉暢心道不坑你坑誰,口裡卻保證絕不坑人。那陳千里見他們二人竊竊私語好半晌,心中亦是極爲不安,他現在是走投無路,恰好在武陟聽到葉暢的傳聞,又被焦遂打了包票,這纔來修武的,可如今看來,名聲在外的修武葉十一郎,並不象傳聞中那樣無所不能。
“陳大郎,你的事情,且細細說與某聽。你那舅家有多少人口,他又向來喜歡做什麼,都一一說來。”
陳千里舅舅姓佘,名禮,因爲排行第二,所以人稱佘二,也有人說他陰毒刻薄,稱之爲“二蛇”者。他向來喜歡佔小便宜,十年前從外甥手中得了牛之後尤其如此。
經營這麼多年,他如今已經有四十餘頭牛馬,百餘隻羊,在武陟縣,也算是富戶之一。每日巡視自己的牲畜,是佘禮風雨無阻的行程,這一日,他便揹着手,穿過自己的牲棚。
“這些日子,那小畜牲倒是沒有來吵鬧,哼,無憑無據,便想從我這牽牛走,與他三頭牛了還貪心不足。”
心中想着陳千里的事情,佘禮看完了自己的牲畜,便乘着一頭騾子,趕往武陟縣城的牛馬市。
行到半途,卻見一人牽牛緩步而行,而一個光頭僧人合什於旁,正在苦苦哀求。佘禮見那牛異常雄健,牽牛人卻不認識,便讓騾子慢下來,跟在這人身後。
“和尚,你再說什麼也是無用,這牛我是要拉去賣的,如何能給你?”那牽牛者搖頭道。
“施主……有所……不知……”
那和尚說起話來有些結巴,這讓他顯得格外老實,聽得很吃力地說,好一會兒,佘禮才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和尚在化緣,竟然要化走這頭犍牛!
“休想,休想,這牛可是我的家當,我聽聞武陟牛價高,這才牽來轉賣,如何能送與你這僧人?我看你這和尚,當真是念多了昏頭經,癡心妄想,速速滾開,否則休怪我揍你!”
和尚聽得此語,嚎淘大哭起來:“施主……容我實言相告,此牛爲我父轉世……和尚一片孝心,實不忍它勞力勞形,到頭來還得捱上一刀。施主,百善孝爲先……施主成全我這孝心,勝造九級浮屠……”
和尚結結巴巴說得好一會兒才說明白,佘禮聽得直搖頭:指着這頭牛說是他父親,便想要將牛化走,那自己家裡數十頭牛,豈不有數十個便宜的和尚兒子?
“你這和尚好生沒有道理,虛言誑騙,便想將某這牛拐走?究竟是你和尚傻,還是某象個傻瓜?”那牽牛者大怒,伸手推開和尚,牽着牛便要繼續前行。
和尚急了,上來抱住牽牛者的胳膊,那牽牛者掙了兩下沒掙脫,回頭恰好看到佘禮,當下叫道:“這位郎君來評評理,這個和尚好生無賴!”
佘禮心中正打着這頭牛的主意,此牛雄健,若是低價買回去,倒是個好生意。聽得那牽牛者呼他評理,他覺得這是個套交情騙取對方信任的機會,便咳了一聲道:“好,好。”
和尚見有人上來評理,便鬆開手,又是一陣結巴,好不容易纔說清楚事情。原來這和尚自稱得上師開頂,能識人前世今生,他四方雲遊,今日在此發覺這頭牛乃是他前世之父,只因曾誑騙人財而墮入畜牲道,不但要替人勞作一世,臨了還少不得捱上一刀。他不忍心見前世之父如此下場,便向那販牛人哀求,想要將牛化走。
聽得此語,佘禮哂然:“好笑,好笑,你這和尚,好生虛誑,你說這牛是你前世之父,有何爲證?無憑無據,便想牽走別家之牛,當真是將別人當傻子?”
和尚急得滿臉通紅,只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翻來覆去好一會兒,他纔再說清楚來,原來那位給他開頂的上師,還傳授他一套咒法,能令生靈回想起前世今生之事。若是不信,他願唸咒,以證明這牛是他前世之父。
“既是如此,你便唸咒。”佘禮聽得心中一動道。
和尚卻說此處不宜,唸咒需在廟中,那牽牛者連連搖頭,只說要去趕集市,沒有時間陪他胡鬧。這個時候,佘禮心中又是一動:此時去集市中,正好顧客頗多,若是能耽擱這牽牛者一段時間,待他再去時沒有了顧客,自己正好乘機壓價。
想到這裡,他笑眯眯地道:“離此地不甚遠,便有一座廟,我看和尚說得有意思,這位郎君,何不就陪他去一趟?至於賣牛之事,郎君只管放心,到時包在我身上就是!”
那牽牛者無奈之下,只能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