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四面透風,夜風吹着燭火,讓廟裡明暗不定。
葉暢看着方氏,神情有些鬱郁。
“嫂嫂。”他低喚了一聲,方氏卻沒有任何反應。
今夜方氏什麼都沒有吃,甚至連喝水都沒有。葉暢想了想,去將自己準備好的稀粥端來,放在了方氏面前。
因爲粥已經冷了,所以並沒有香味,這也是最簡單的白米粥。方氏的目光迷茫,毫無焦距地看着前方,對於被端來的白粥,彷彿根本沒有看到。
“嫂嫂,吃些東西吧,兄長之死,與你無關。”葉暢突然說出一句讓方氏混身劇烈抖動的話來。
“我……我……”
“不知道嫂嫂與三庶人有什麼關係?”葉暢又道。
這一句話,讓方氏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她盯着葉暢,彷彿這個小叔子突然間變成了可怕的怪獸。
葉暢目光卻依然平和,將馬紮搬了過來,與方氏相對而坐。
“你……你知道什麼?”方氏哆嗦着問道,此時她顯得柔弱無比,因爲她最大的秘密,亦被掀了起來。
“我記憶中,嫂嫂並非本地人士,乃是幾年前來吳澤投親未遇,最後下嫁與我家兄長。”葉暢緩緩地說道:“嫂嫂識字,而且知書達禮,絕非小戶人家女兒。當年三庶人案牽連甚廣,咸宜公主駙馬楊洄在其中出力甚大,此次兄長不幸,也是楊洄家中管事楊富所爲。”
“楊、洄!”
方氏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彷彿要從這個人身上撕下皮肉來。
“兄長之死,雖是與嫂嫂無關,只是偶然,但是卻與嫂嫂的真實身份有關。”葉暢又道:“我知道嫂嫂爲此自責,但只要根源未去,只要被楊洄知曉,只怕這個結果,便是難免。”
方氏仍然沒有迴應葉暢的話語,不過,她的目光開始凝聚在葉暢的臉上。
“那個楊富,已經被我親手殺死,算是替兄長報了部分仇。”葉暢又拋出一個讓方氏神情大變的消息。
一直沒有什麼反應的方氏,騰地跳了起來,她一把抓住葉暢:“十一郎,你怎麼能做這種事,怎麼能這般冒險?如今該如何是好,你得立刻走,快走……去江南,去嶺南……去朝廷抓不到你的地方,現在,馬上,立刻!”
方氏一邊說,一邊用力推搡着葉暢,她是女子,力氣小,推了幾次都沒有推動。她爲了用全力,幾乎整個人都撲入了葉暢的懷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因此襲人,葉暢沒有想到方氏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愣了愣,然後向後退了兩步。
“快走啊!”方氏含淚道:“只要今上尚在,你就不要回來!”
葉暢心中一動,方氏的意思很明確,楊洄因爲咸宜公主的關係,所以得李隆基寵信,只要李隆基在位,那麼楊洄的地位就很穩固。但是,若新帝登基,楊洄曾介入廢立之事,定然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個時候他能自保已經是不錯了。
“走啊,你還猶豫什麼,家裡不必掛念,只要我在,賜奴與小娘,總得讓他們長大成人,響兒和淳明,我也會照看好來!”
方氏連推之下,葉暢仍然不動,這讓她急了。她原本身體就較弱,又一日未進滴水粒米,連推之下不免氣短,再一急,眼前發昏,金星直冒,頓時就軟倒在葉暢的懷中。
葉暢發覺她身體下沉,忙將她挽住,方氏想要自己站起,卻沒有絲毫氣力。這讓她羞急交加,伏在葉暢懷裡想要說話,張嘴卻貼在了葉暢胸前。
“嫂嫂,你怎麼了?”葉暢還不明白具體情形,攬緊了她,焦急地問道,心中同時暗暗自責,自己的心還是太急切了。
葉曙身上的玉佩,肯定不是葉家的東西,那麼它的來源就只有是方氏所贈。若不弄清楚它的來歷,方氏與賜奴、小娘都會有危險,但葉暢和人鬥心鬥智慣了,忍不住便也用在方氏身上,想乘着她迎回葉曙靈柩、身心俱疲之際,攻破她的心防,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這種急切的做法,恐怕會給方氏的心神造成極大的刺激,甚至讓她重病一場。
“放……放開我!”方氏終於緩過氣,羞惱之下,狠狠在葉暢身上掐了一把,偏偏她伏在葉暢的懷中,被葉暢攬住,手伸不出去,所掐扔地方就不太對,葉暢痛得幾乎是“嗷”叫了一聲,卻又不敢真將方氏放下,只能忍着痛,將她扶着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嘶——”一邊吸着冷氣,葉暢一邊向後退了兩步:“嫂嫂!”
方氏合起手掌,跪在蒲團上,對着葉曙的靈柩默禱。過了會兒,纔回過頭來:“十一郎,你快離開,莫要讓官府來緝拿你!”
“嫂嫂放心,我此次進京,結識了不少有力的朋友,有……有玉真長公主、第二十九貴主,還有太子賓客賀公賀知章、京兆尹韓朝宗等。”葉暢想要去揉一下被掐痛的地方,但當着方氏的面,又不敢做出這樣極失禮的事情,他只能強忍着道。
提起這些人,實際上是狐假虎威,但方氏聽得這些名字,卻是眼前一亮:“玉真長公主?你當真結識了玉真長公主?”
“正是,蒙公主不棄,回來時還贈送了些禮物與我。”葉暢道:“另外,因爲爲國家立有微功,所以我此次還鄉,是天子賜絹放還。”
“你……御前失禮了?”方氏一驚。
“沒有,只是拐了陛下第二十九貴主去逛了一趟西市,我準備回家,想要給響兒制身衣裳,那二十九貴主與響兒身量相當,正好當衣架子先試試。”
葉暢故作輕鬆的話語,讓方氏無言以對,她盯着葉暢好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天家無情,你……回來得好。”
“那麼嫂嫂可以告訴我,兄長的玉佩是怎麼回事吧?”
“我……我原不是姓方,而是姓薛,乃是……乃是……”
即使有所預感,葉暢還是震驚於方氏的真實身份。她之母親,乃是唐睿宗李旦(李隆基父親)女兒鄎國公主,她的父親乃是薛儆,兄長爲薛諗、薛鏽,姐姐嫁與了廢太子李瑛爲妃。三庶人事件中,薛鏽因爲是外戚而且權重的緣故,爲武惠妃、楊洄構陷,開元二十四年時第一次構陷,她便受到牽連,化名隱遁,與原籍修武的方姓乳孃來此,結果乳孃病死,她潦倒無所依,爲葉曙所救,因此下嫁。
她的兄長薛鏽在開元二十五年死於三庶人事件,長兄薛諗於開元二十七年又因爲胡作非爲被玄宗所殺,這兩件事情,更讓她體會到天家無情,更是絕了返回長安的心思。
那玉佩,原是她送與葉曙的定情之物,也是她與舊身份的唯一聯繫,葉曙向來是不離身的。卻不曾想,被楊富發現,引來了這樣的事端。
說到此處,方氏又哽咽起來:“十一郎,是我害死了你兄長,若不是我,他便不會有此飛來橫禍……”
“與你何干,若是這般想,那真正的兇手就會逍遙法外,良善之輩卻要日日飽受折磨了。那些兇手屠夫,個個都是吃糧活着的,按你的說法,豈不是農夫罪責最大,不是農夫養着他們,他們又如何能爲非作歹?”葉暢不曾想這背後竟然有如此故事,他勸慰道。
事情並沒有惡劣到最壞的地步,他兄長葉曙,只能說是運氣不好。莫說方氏只是薛鏽的妹妹,就算是薛鏽的女兒,逃亡了這麼多年,也應該被淡忘了。除非楊洄認出了她,並且決意斬草除根,將仇恨延續下去。
“你離開長安就好,長安不吉之地,以後再也不要去了……”方氏喃喃地說道。
葉暢卻覺得,自己只怕還是要去長安的。
見方氏情緒稍稍穩定下來,葉暢再度勸她吃些東西,這一次方氏沒有拒絕,稍稍吃了些冷的白粥,葉暢怕她繼續想着傷心事,便開始問起賜奴與小娘這段時間的情形。可是纔開口,方氏便又問起他在長安城中的經歷,而且問得非常細緻。
葉暢撿那些不危險的說了,諸如用數學遊戲、足球戲來吸服遊俠無賴,再通過他們打聽得葉曙事情的真相。饒是他有意迴避了鬥毆、遇刺等事情,可是方氏卻仍然覺得驚心動魄,特別是面對吉溫的步步追索,最後以西市改造的工程拖住吉溫,方氏聞語扼腕嘆道:“十一郎,日後儘可能離這吉溫遠些。”
“是,我也知此人深沉,能避則避。”
“一定要避,原本他只是懷疑你,如今只怕已經確定你在長安城中做出不法之事了。若非如此,你爲何要想法子絆住他?只不過此時他覺得,營建西市的功勞,要大過在你身上追查出一個結果的功勞,故此他暫時放開。”
葉暢心中一驚,確實是有這個可能,他離開長安京兆府之時,吉溫還來相送,特意問了他的籍貫住址,當時那意味深長的笑,讓他回想起來,不禁不寒而慄。
方氏不愧是與李唐宗室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她對於官場人物的心思,有時比葉暢還要透徹。
“應無大礙,我自此少去長安就是,他一門心思上爬,總不會來我們修武爲官。”
兩人談了一些別後之事,方纔的尷尬彷彿就不存在了。到得夜深時分,葉暢靠着牆壁漸漸睡着,隱約着聽得有人叫他,他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大哥葉曙關切的臉!
“兄長!”葉暢激零了一下:“你……你沒事?”
“我沒事,只是要出趟遠門,家裡就交由你照顧了。”葉曙低聲道:“吾妻與子,汝且養之。”
說此話時,葉曙眼中淚光閃動,彷彿無限深情。葉暢猛然皺眉:“兄長,你……你……”
“好自爲之,我先去了。”
看着葉曙離開,葉暢心中覺得哪兒有些不對,但一時之間,卻想不出來。他想要送葉曙幾步,再細問他究竟要去哪兒,可是腳下卻象是被縛住一般,怎麼也移動不了。
“兄長,兄長!”葉暢情不自禁呼喚出來,可是葉曙只是回過頭,向他揮了揮手,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方纔的話語:“吾妻與子,汝且養之!”
然後,葉曙就消失不見了。葉暢心中覺得極大的恐懼與極大的不安,他正待高喊,卻聽得身邊有人道:“十一郎,你怎麼了?”
葉暢回過頭,看到了嫂嫂關切的目光。他剛要說自己方纔見着了兄長,卻看到嫂嫂的臉貼得很近:“你無礙吧?”
“沒事,方纔見着兄長,他讓我照顧你們。”
“我知道,我知道曙郎不會忘了我們的……他一向心善,便是故去,亦總將我們孃兒放在心間,他必是知道那玉佩會給我們惹禍,故此不肯說玉佩來歷,才遭此橫禍……”
方氏邊說邊哭,葉暢原是想要勸的,但只覺得心神俱疲,開口卻未能發出一聲,然後人便又陷入半暈睡中。
他往來奔波,甚是辛苦,如今纔算是真正放下心神,沉入夢中。迷迷糊糊之間,便覺得自己象是被什麼纏住了一般,渾身燥熱難當。
此時心神放鬆,又是十七血的年紀,少不得春色入夢。在一片朦朧之中,他隱約覺得象是有什麼人在纏繞着自己。他想推開那人,手着處卻是一片柔膩,四肢也沒有力氣。他還沒有從迷夢中醒來,便覺得魂銷髓蝕,情不自禁叫了一聲,整個人都顫動起來。
方氏被葉暢的低呼聲驚醒,她在方纔的迷糊中,彷彿看到了葉曙,聽得葉曙吩咐,說是將她與賜奴、小娘都託付給了葉暢。醒來還沒有從那迷糊中回過神,聽得葉暢口中隱約傳來聲音,她便睜開眼,藉着燭光,發覺葉暢滿臉潮紅,靠在牆上,渾身輕顫。她以爲葉暢旅途奔波病了,上前去察看時,隱隱聽得葉暢叫了聲什麼,然後,便嗅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息。
對於已經成親六年,都有了兩個孩子的方氏來說,這氣息,絕不陌生。她甚至看到葉暢衣襟下襬出現的一圈溼漬,這讓方氏的心如鼓一般跳起。
羞,怒,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