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慈悲不過菩薩

“劉貴,把院子裡的地掃一掃。”

“劉貴,將水缸裡的水挑滿來。”

“劉貴,家裡沒柴了,去山上挑兩擔柴回來。”

“劉貴……”

自打被安插到葉暢身邊,劉貴就沒有歇過,葉暢當真是將他充牛作馬,使喚個不停。得了劉氏吩咐,劉貴想着三支值得幾百貫錢的家當,想到事後自己能得的賞錢,只能將這些都忍了下來。

“好了,將手中的活放一放,隨我出去轉轉。”當日下午,葉暢喚了他一聲,大模大樣地揹着手就出了門。

“倒將自己真當成小少爺了,不過就是破落戶家的嗣子!”

見他這模樣,劉貴在身後嘀咕,勉強跟了上去。

“哦,對了,背個水壺,今日咱們去田裡看看,天若再這麼旱下去,下半年可就沒收成了,到那時,少不得要發賣家產——好在伯母將你送來,賣個下人,換來的米糧當夠我和響兒吃嚼些時日吧?”

這話說得,劉貴幾乎毛骨悚然,不過此時他也唯有忍了,將一個葫蘆裡灌滿了水便要出來,卻又被葉暢喚住:“你灌的是什麼水?要煮開了的開水,不是這隨便從缸裡舀來的生水!”

“你!”劉貴幾乎忍不住,可想到劉氏的許諾,他還是將怒氣壓了下去。

這一次倒不是葉暢故意爲難他,自從來到此世之後,葉暢就非常注意水的衛生,這可是虐疾就能要了人命的時代!

帶着一個跟班,葉暢出了門,只覺得手中有些空,若再有一柄摺扇在手就好了。他倒是不急,又回頭尋了一柄蒲扇在手,看看不對勁,便在蒲扇上仿着鄭板橋的筆法,寫下“難得糊塗”四字。

然後他才施施然出門。

吳澤陂原先是一座古鎮,故此纔有斯名,但現在也就是二百餘戶人家,只算是一個大點的村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村裡也有一些基本的商業店鋪,象是剃頭匠之類的手藝鋪子,更是不缺。葉暢讓劉貴領路,不多久就到了這鋪子前,看見鋪子外有好幾個人聚着指指點點。

“小貴子,去打聽一下,究竟怎麼回事?”葉暢問道。

若論年紀,劉貴絕對可以當葉暢的父親,可被他這一句“小貴子”叫得,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但還不能不去。

“這是小姐的吩咐,這是小姐的吩咐,我只要盯好這小畜牲,終究有收拾他的那一日!”心裡嘀咕了好幾遍,劉貴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邁步向前打聽消息。

然後才知道,就在上午,有一個頭陀來到這裡,自稱爲山上十方寺的僧人,請剃頭匠給他理完髮之後卻發覺沒有帶錢,那頭陀脾氣有些暴躁,竟然一肩膀將剃頭匠門前的樹都撞折,然後向剃頭匠賠罪,讓剃頭匠隨他去廟裡取錢。

可是剃頭匠見他如此氣力,哪敢隨他出村,又怕他打起來砸壞了自己吃飯的家當,只推說沒空,讓他先回廟裡。那頭陀雖是個莽和尚,倒還講道理,只說自己會在山上等着他來拿錢,不過就是五文錢的事情,絕對會認賬。

剃頭匠原本是想自認倒楣的,不過下午有閒人路過,見門前的樹倒了,一時多事問了起來,剃頭匠就說起此事。吳澤陂都是鄉里鄉親,一個個義憤起來,便嚷嚷着要上山尋那頭陀的晦氣。

“不但要他出剃頭之錢,還得要他賠這棵樹!”

“就是,就是……咦,這不是葉家十一郎麼,你被掃帚星砸中,現在就好了?”

“早就痊癒,這山上的僧人好生沒道理,大夥一起去尋他們理論理論?”

“正是,上山去理論理論,前些日子去山上求雨,那兒的僧人叫什麼道寧的,竟然說是我們不誠心禮佛,故此天不降雨,要我們拿三牲六禮和香油果蔬前去禮佛纔有雨下……我呸,那賤和尚一看雙眼賊溜溜的,便知是個酒肉和尚!”

衆人哂笑:“同去,同去!”

此時大旱,因爲沒有人組織的緣故,鄉里百姓多閒居於家,正值無聊之時。衆人唆使之下,剃頭匠也鼓起了勇氣,便與衆人一道向着十方寺行去。一路嘻嘻哈哈,葉暢因爲被掃帚星砸中的事情,少不得被衆人取笑一番。劉貴聽得解氣,不過他發覺每當旁人嘲笑時,葉暢便將話題岔開到拜佛求雨之事,而且他很善於言辭,與過去那個懦弱不敢言的小子完全不同。

衆人到了十方寺,這麼多人早就驚動了寺中僧人,衆僧環立於前,爲首的正是首座純信。問明衆人來意,純信“阿彌陀佛”了一聲:“諸位施主,咱們十方寺就只有五名僧人,如今四人都在此,還有一位道寧,如今進山樵砍去了,但大夥也都是認識他的……可沒有什麼莽頭陀。”

“不可能,那僧人口口聲聲說了是你們十方寺的,他身上的袈裟還有你們十方寺的字跡。”剃頭匠道。

“十方寺的字跡?”

“他自己說的,在袈裟上寫了十方寺三個字。”

“哪會有這等事情,在袈裟上寫字……你看我們身上的袈裟,哪個寫了字?”一個僧人忍不住道。

衆人一想也是,在袈裟上寫字這種事情未免太過離奇了。但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顫聲道:“師……師傅,有一件袈裟上……確實寫了字。”

“出家人不打誑語,道空,不要亂說……”純信變了臉色道。

“讓他說,讓他說!”衆人一聽有戲,都以爲那小沙彌是童言無忌,因此一個個嚷了起來。純信被吵得耳中嗡嗡直響,沒奈何,只能讓小沙彌說。

“我……我帶大夥去看。”小沙彌臉漲得通紅,話都說不通順了,只是領着大夥向寺裡行去。衆人都擁入其中,因爲來了數十人,都是青壯,將院子幾乎都擠得水泄不通。

“在這!”小沙彌轉身指着前殿後道。

衆人都回過頭來,便看到那座韋陀像。十方寺韋陀像雖然穿着盔甲,但在盔甲之外罩着一件袈裟,而那袈裟的一處衣角,確實有“十方寺”三個字。

但神像的袈裟終究是漆上去的,哪裡當得真,衆人正要嚷嚷,那剃頭匠卻顫聲道:“是……是他,就是這位……這位莽和尚!”

衆人愕然,只見剃頭匠手在發抖,指着韋陀神像,眼光中滿是恐懼!

“對,就是他!”與剃頭匠一起來的,也有上午見着那莽頭陀的,如今一看這韋陀神像,忍不住叫出聲來。

其實韋陀神像與莽頭陀只是有五六分象罷了,但先入爲主,有那袈裟上的字跡在前,又有剃頭匠的指認,衆人不管見過沒見過,都只當真是韋陀顯聖。有那心中幾分向佛的,頓時就嚇得跪了下去,而人是羣體動物,有人帶頭,便有人跟上,一時之間,衆人紛紛跪拜,一個個或求饒或請罪,只怕自己此行來向韋陀討理髮錢的事情,會惹來天譴神罰。

當然,也有膽大不信的,比如說,葉暢就沒有跪下去。

他不但沒有跪下去,反而上前幾步,似乎要打量清楚韋陀像,然後他“咦”了一聲:“這……有五文錢!”

在韋陀像的腳邊上,有一小串錢,正是五文!

聽得葉暢的話,和他一般沒跪下的幾人上前看,果然是五文制錢,被繩子串了放在神像的腳邊,看上去象是等着衆人來拿一樣。衆人想起剃頭匠轉述莽和尚的話語,頓時個個覺得頭上發涼,彷彿有人在上面往下吹氣。

“還有頭髮茬!”有人還注意到韋陀像腳邊的這個細節,又是叫了起來。

這一下,衆人再沒有站着的,就是葉暢,也跪了下去!

“韋陀菩薩顯聖!”衆人心中都是如此想,這一環套着一環的,實在讓人不敢懷疑其它。

“阿彌陀佛!”當衆人喃喃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首座純信念了一聲佛號:“當真……是韋陀菩薩?”

“當真,千真萬確!”那剃頭匠這時臉都嚇白了,說話時嘴巴直哆嗦。

葉暢將那小串制錢交到他手中:“嘖嘖,你手藝可真好,連菩薩都尋你剃頭……不過菩薩法力無邊,爲何要下山剃頭?”

衆人一想也是,但沒有人懷疑菩薩是假的,只是羨慕地看着那剃頭匠,菩薩尋那剃頭匠剪髮,想必是要賜福於他,這五枚制錢可是韋陀給的,若是供奉在家中沾沾佛法,豈不要長命百歲永享富貴?

有那心思轉得快的,就想着如何從剃頭匠手中請得一枚來。

“若是韋陀菩薩……老僧昨日倒是曾經做了一夢,夢見菩薩向老僧說,近日連旱不止,他心生慈悲,不忍人間顆粒無收,故此邀得一位有福緣的上山來,授他一泉,以灌田地。”純信合什道。

“啊?”

此時山下受困於無水已久,突然間聽得菩薩授人一泉,衆人都是大喜,一個個都看向純信,只等他說出那位有福緣的是誰。

純信卻皺起了眉。

葉暢心裡微微跳了跳,到方纔爲止,他所設計的劇本都是正常,可現在純信皺眉猶豫,卻讓他覺得事情正在起變化。

純信目光在衆人眼中打了個轉兒,心裡也在嘀咕。

到現在爲止,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衆人都以爲十方寺裡的韋陀菩薩顯靈,待他們回去之後,必會將此事大爲宣揚,用不了多久,十里八鄉的百姓就全都知道,自然會有善男信女上來供養祭拜。

可按着葉暢的交待繼續下去,就要將十方寺好不容易恢復的聲望與葉暢捆綁在一起,如此一來,若葉暢的下一步計劃失敗,十方寺的名聲豈不要又毀了?

過河拆橋可不是什麼難事,純信首座雖是高僧,但越是高僧,就越得爲自家道場着想。爲了光大佛門,只能稍稍對不住這位小檀越了。

想到這裡,純信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又道:“出家人不找誑語,老僧福薄,只聽得菩薩說那人乃天上星宿下凡……其餘情形,老僧愚鈍,實是不知。”

此語說出之後,葉暢愣住了。

這與他們相約的完全不同,按預定的劇本,此時純信應該說此位有福緣者乃是葉家十一郎,那時衆便會把他推出來,他再胡謅幾句,然後帶人去開山挖泉就是。

但現在老和尚變了卦,說什麼“天上星宿下凡”——這天上星宿豈是那麼好弄的?

誰說古人淳樸來着,雖然很通人心人性,可是葉暢還是低估了老和尚自己的心思。

老和尚一眼都不看他,那模樣要多寶相莊嚴就有多寶相莊嚴,葉暢眯了一下眼,腦子裡飛快地琢磨,是不是要動點心思坑老和尚一把,誰讓他過河拆橋呢。

在老和尚看來,自己的做法無可厚非,可在葉暢心裡,這個仇算是記下了。只要有機會,他絕對會讓老和尚好看。

事情的變化雖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過原先是要和尚推出他這個大有福緣之人,而此刻就變成了他自己站出來,說話的份量未免會打個折扣。

就在葉暢想着怎麼出場時,他旁邊突然有人高叫道:“星宿下凡……我知道是誰了!”

那人聲音又尖又急,聽起來象是搶着說出,生怕別人佔了先一樣。跪在院子裡的人看着那人,臉上一齊露出驚訝的神情。

那人竟然是劉貴!

劉貴跪在地上,臉上浮着詭異的笑。葉暢看着他臉上的神情,心裡突的又是一跳。

這廝此時跳出來,有什麼話要說?

莫非他看出了自己的計劃,故此跳出來橫生一枝,好讓自己起步就摔一個大跟頭?

這個念頭浮起來,讓葉暢有些煩躁,他不喜歡這種事情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

“劉貴,你這廝曉得什麼,休要胡言亂說,莫衝撞了純信大師。”

吳澤陂就這麼大,大多數人都相互認識,因此頓時被認出來,他只是一個下人,如今身爲主人的葉暢在,哪裡輪得到他說話,有人開口喝斥道。

“正是,正是,純信大師,您慧眼無邊,看看我們這些人,究竟誰是大有福緣之人,我們回去之後,立刻備上果蔬香油前來拜謝啊!”

“我當真知道!”劉貴見衆人大多不信他,頓時急了,跳起身來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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