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賊之子安慶緒的首績?”
“正是,這廝倒是能跑,給他躲入了南山之中,兄弟們花了五日功夫搜山,纔將他逼出來。他射術倒是精湛,爲捉他折了七人,最後還是逼得他箭盡,才迫上去。這廝橫刀自刎,倒是剛烈”
押送首績的士兵一連說了三個“倒是”,大約是安慶緒的表現,實在出乎他意料吧。此次長安會戰,安祿山、史思明等人的表現實在算不上出採,讓身爲敵人的唐軍也覺得有幾分沒勁,唯有安慶緒,還算象個男人一樣戰了一場。
周相仁卻對着安慶緒的首績吐了口唾沫,他是太監,纔不需要尊重對手來尊重自己。
“這廝也是糊塗,最後時刻竟然去投靠史思明,結果被史思明那廝賣了。”看到這位天使對安慶緒有些興趣,那兵士笑嘻嘻地道:“史思明以這廝爲餌,施展金蟬脫殼之計,自己倒是跑得順,只不過他既然能賣別人,別人自然也可以賣他,這不,被下屬縛了送回長安,恰好與安慶緒的腦袋同時來”
周相仁吃驚地看着安慶緒腦袋邊上縛着的一人,那人塗脂抹粉,婦人打扮,只不過實在醜了些。周相仁初時還以爲是安慶緒的家眷,心裡還嘀咕着這胡奴的口味果然比較重,所收女子竟然長得這般模樣,現在才知道,此人竟然是史思明
“這是……男扮女裝?”周相仁問道。
“可不是”那士兵哈哈大笑起來:“這廝扮成婦人,想要自潼關混出去,結果他的部下卻將他縛住獻了上來”
史思明閉着眼,渾身發抖,厲聲道:“大丈夫死則死耳,何必如此辱我?
“總得讓葉公看看你這模樣,這可是稀罕事情,葉公若沒有看過,誰敢讓你換回男裝?”那士兵帶着嘲意道:“爲了收拾你們這些叛逆,葉公可花了不少精力,難得有讓葉公開心的事情,如何能不獻上?”
史思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唐軍士卒用來取悅於葉暢的工具,這麼說來,在唐軍士卒眼中,他與伶人優伎沒有什麼兩樣
周相仁看了這場熱鬧,也不禁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他身爲天使,葉暢自然不會讓他久等,沒一會兒,葉暢便請他入內,他見了葉暢,立刻長揖施禮:“爲葉公賀,爲葉公賀”
“周天使也見着了安慶緒的首績與史思明瞭?”
“是,見着了,見着了這二人一死一擒,賊首已盡入葉公囊中矣,葉公如今只須遣一將至范陽,犁庭蕩穴,天下便太平了”
葉暢笑了起來:“無須如此麻煩,好教天使得知,常山顏杲卿、遼東羅九河已破范陽,賊穴已平,陛下無憂矣。”
“什麼啊呀,如此說來,某爲葉公賀還不夠,得雙倍賀之才行啊。”
周相仁初時一愣,緊接着便明白,這肯定是葉暢的安排。若不是葉暢安排,遼東那邊,羅九河就不可能行動
不過,周相仁對形勢未免太樂觀了,張忠志等賊將還在,另外散亂的叛軍也尚在爲禍,要平定這些傢伙,還需要一段時日。
此時正值長安之春日,雖然經過戰亂,但百花乍放,綠草茵茵,空氣中的清香,讓人神清氣爽。周相仁得這消息,只覺得整個人都似乎融入到這春天裡了。
“天使此次來,可是陛下有什麼旨意,如何處置逆亨與安賊?”葉暢問道
周相仁見談起正事,當即肅容,然後拿出聖旨來。李隆基逃走時匆忙,國璽都落入了李亨手中,後來又爲安祿山所奪,如今在葉暢手裡。故此這份聖旨,只蓋了李隆基臨時的私印,但也可以充作聖旨使用了。
見了李隆基對安祿山李亨的處理意見,葉暢沉吟了一下,然後道:“我明白聖人的意思了,周公,我這便上一份奏摺,你替我帶回去……聖人那邊,復回長安的準備做得如此了?”
“已經在做了,現在或許已經起程,聖人說沿途百姓適逢戰火,因此一切從簡,勿須擾民。”
“聖人仁德,百姓必知之。”葉暢順口拍了一句馬屁。
見他立此大功,尚無驕矜之色,周相仁暗暗點頭:葉公國之柱石,果然非同一般。
這一次沒有什麼太緊急的事情,所以周相仁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長安城中休息兩日,這也是他從高力士那裡得到的秘密任務——高力士令他暗中窺探長安城中軍民的輿論,瞭解一下京城百姓對朝廷對天子特別是對葉暢的看法。他當天歇息,但第二天大早,就被巨大的人聲驚醒,打發僕人去問,卻是滿街百姓都跟着去看將安祿山點蠟燭
“葉公動作好快”聽得這個,周相仁心道。
他明白李隆基爲什麼命令葉暢在自己返回長安之前就處死安祿山,一來是李隆基對安祿山當真厭惡到了極點,深仇大恨迫不及待要報。二來則是李隆基心虛,他希望儘快解決掉安祿山,讓這段難堪的事情變成歷史。
“既是處死安祿山,咱們也去看看熱鬧。”周相仁道。
他洗漱完畢,上街之後,發現長安街上人山人海,與往年相比似乎更熱鬧些。凡他眼所及之處,摩肩擦踵,人員密集。
“今兒人可真多,殺一個安祿山罷了,怎麼這麼多人?”
他既是體驗市井人情來了,自然沒有攜帶儀仗,只帶着兩個身強力壯的伴當,在人羣中擠了會兒,便覺滿頭大汗,忍不住便抱怨道。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殺安賊只是其一,大夥更希望洗洗穢氣過去一載,可不是什麼好年景,鬧哄哄的,現在這放瘟的安賊終於要處死,也就是說,黴運當除”一個商賈模樣的人聽得他的牢騷,笑着說道。
“正是正是,你嫌街上人多,你可以不上街麼,我看你也是來湊熱鬧的”又一人道。
周相仁尷尬笑了笑:“這倒也是,我只是擔心,這麼多人上街,到時法場安置得了麼?”
“你有所不知,此次處死安賊,葉公可是做了安排的,放在西市的新球場,人多不怕”那商賈道。
周相仁聽說過這西市新球場,乃是去年西市六家大商賈聯手建的一足球場,周圍用高達兩丈餘的圍牆圍着,其內除了可供踢球所用的場地之外,還有據稱容納十餘萬人不成問題的座位。原本這是爲今年正月初五舉行的兩京杯球賽而準備,但是因爲時局動盪,球賽被取消,故此賽場第一次用,竟然就被用來殺人。
長安城內部的轍軌系統也給亂軍破壞了,人員往來恢復到以前要靠腳或者馬力的地步。周相仁擠在百姓當中,一邊閒聊,一面前行,花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這纔到了西市。
西市乃是大唐長安最繁華的地方,富商雲集,百業興旺。但也正是因此,在安祿山控制長安時,西市受到破壞極爲嚴重。周相仁進入市中,看到一家家店鋪,只餘斷壁殘垣,不少地方甚至餘燼方滅,忍不住慨然長嘆:“不意賊人猖獗如此,這西市人家可是遭了難了……”
“郎君這就有所不知了,西市還算好的”那商賈模樣的人說道:“西市這邊,因爲靠近安東銀行,故此家家戶戶有將錢存入安東銀行坊櫃的習慣,至少還能從安東銀行獲取部分財物,東市有些商戶,那才叫慘呢”
“哦,這有何區別?”周相仁奇道:“安東銀行莫非就未曾受損?”
“那安東銀行可是有葉公指點的,葉公當初辦銀行時,便爲防意外,將銀行金庫安置在誰都不知道的所在故此安賊雖然盤踞長安多日,將安東銀行掘地三尺,卻仍然什麼都沒收到。他們只能一把火將銀行門面燒掉了事……你瞧,那就是安東銀行被燒掉的門面”
周相仁順所指望去,只見一處燒得極爲徹底的斷壁殘垣,讓人奇怪的是,這斷壁殘垣之前,樹着四組木牌。木牌上貼着紙,紙上寫的東西,因爲隔着尚遠,他還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那牌上書寫何事?”
“就是我方纔對郎君說的,安東銀行說了,各家存於其坊櫃中的錢物,在十日之後可以憑藉當初的存單獲取。若是存單爲叛賊所奪,亦無須驚慌,先可在銀行告凍,將賬面凍結,再去京兆府戶曹開具一個戶籍證明,便可將自己名下的錢物重開存單,再行領取。”那商賈道:“葉公才入城,這告示就貼出來了,城中在安東銀行存了錢款的,如今都安安心心,等着銀行將現錢押解過來呢。”
周相仁默默點頭,心中暗暗讚了一心:仁政也。
都說商人逐利,可這安東銀行卻不曾大發國難財,若是他藉口安賊燒了賬簿庫房,私吞了這些錢財,誰人能追得出來?
“你這說的口氣,當初莫非也將錢存在安東銀行了?”有人問道。
那商賈得意地道:“我這人別無所長,就是眼光好些,跟着葉公,發了幾筆小財,自然將錢存在了安東銀行之中……”
說到這,他意識到自己口誤,錢財露白,當下又哭喪着臉道:“只是讓我後悔的是,當初不該聽婆姨的,將其中大部分錢都取出來,在長安城中置地建屋,又在外弄了個莊子……如今屋被燒了,莊子上顆粒皆無,所僱的佃戶都跑到我家中要吃要喝……”
他絮絮叨叨說着,那旁邊插嘴之人嘿的一笑:“你這算啥,咱們長安城中最慘的,莫過於權貴富室土老財了。”
商賈聽得他轉移話題,便不再哭窮,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我也聽說了。他們將金銀鑄成元寶球餅,裝在缸中埋在家裡,結果安賊手下卻是慣會搜刮的,不少人傾家蕩產,怎麼也追不回來。”
那插嘴之人望了望左右,壓低聲音道:“你還有不知道的,他們前兩日聽說安東銀行要支付存款,一個個纏上了葉公,說是請葉公替他們追回被奪財貨,結果被葉公嚴辭所拒……”
周相仁聽得這個消息,忍不住冷笑了聲:“該,他們這些蠢物”
這些淪陷於安祿山、李亨之手的貴室,雖然受到了安祿山欺壓,但在李隆基那邊也沒有什麼好印象。李隆基恨他們未能與叛賊劃清界線,背地裡沒少說,這些人累世受皇恩,卻還不如起身於草野之間的葉暢忠君愛國。
“他們纔不蠢,他們的意思,是讓葉公將勝利後繳獲分與他們,彌補他們的損失。葉公卻以爲,所獲者大部分當上繳國庫,以備朝廷所用,少部分當屬將士,以獎勵忠勇。”又一人道:“那些人如今都後悔不迭,當初就該將錢投出去,而不該窖藏起來”
“這便是葉公在《國富論》中所言,財動則生,財住則失。”那商賈道。
周相仁暗暗稱奇,那商賈竟然也看過葉暢的《國富論》
他很清楚,這一段時間,李隆基蒐集了不少葉暢的著作,特別是有關道統、經濟的文章,讓身邊的翰林們進行解析,然後講與他聽。其中《國富論》與《邊策論》兩篇老文,乃是重點中的重點。經過安祿山之亂,李隆基多少吸取了一些教訓丨希望能夠找到一條讓大唐重新回到富庶安定的辦法,而葉暢的理論因爲有實踐所支持,隱約也成了朝廷諸官考據論證的核心。
“郎君能通《國富論》?”他問道。
“那是自然,咱們商賈要想發家致富,以往就是靠着三分辛勞七分運氣,如今卻也要學了。”那商人道。
“到了到了”周相仁正待再問,卻聽得有人嚷道,他擡頭一望,果然,已經到了西市新球場。
這個球場共有十二座門,跟着人流進入之後,周相仁便看到,球場中間搭建了一個木臺,而四周看臺之上早就坐滿了人,就是連木臺周圍的球場場地之上,也擠着不少人。若不是有大量兵卒維持,這些人只怕就擠到了木臺邊上去了。
他們到了不久,便見一個身材肥碩的大胖子被四個士卒架上了木臺,不用問,此人便是安祿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