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寶在葉暢宅前等了足足有兩個時辰,餓了也只是在房邊的西市叫了個食盒,從上午一直等到下午,這纔看到葉暢帶着十餘人回來。
“這些人……”
見着這些人之後,王元寶心裡就是一顫。
除了善直之外,跟隨葉暢的都是些精壯漢子,他們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出一股精悍。更重要的是,他們眼睛看人時神情似乎有些不對勁,以王元寶的見識來看,只有那些在邊關上見過血殺過人的廝殺漢,纔有這種神情。
想到傳聞中葉暢在遼東招募勇士收復一州之地,王元寶並不意外他身邊會有這樣的人手。
“葉參軍,葉參軍”
心中雖然發寒,王元寶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還隔着老遠,臉上就堆滿了笑,他一邊呼一邊長揖,以他現在的體型,能揖到這種程度,實在是費了不少氣力。
葉暢目光向這邊掃了一眼,然後就象是什麼都沒有看到一般,徑直向門內走去。
王元寶既然來了,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其中也包括受辱。葉暢不理睬他,他並不意外,他小跑着跟上葉暢的步子:“小老兒得知葉參軍在遼東立功,特意備了些禮物,爲葉參軍賀”
“閃開”
葉暢仍然沒有理會,說話的是葉暢的一個隨從,直接就將王元寶推到了一邊。王元寶趔趄了一下,見葉暢就要走入門中,他情急之下叫道:“葉參軍,若是能與小老兒攜手,何愁玻璃不大賣,獲利何只十萬貫?”
葉暢聽了這句話才停住腳步,轉過身,臉上浮起了一絲笑。
“你是說,與你合作?”
“正是,老朽人脈、眼光,都眼勝過胡源祥之流,而且老朽不唯可以與葉參軍於玻璃上合作,便是其餘產業,亦能助葉參軍一臂之力就是球市,老朽亦願交還與葉參軍”
“呵呵,球市……說起來,王翁,你既然提起球市,我倒要問問你,球市在你手中這兩三年裡,不知賺了多少錢啊?”
王元寶微微有些語塞。
球市在他手中,仍然還算紅火,但是比起最初由葉暢遙控時,卻略顯不如。其贏利到現在也沒有脫離當時的最高水準,而支出卻比當初還要大,這讓王元寶原本以爲每年有十萬貫的收入預期大大減低了。
即使他還跑到洛陽去搞了洛陽球市,情形也就是那個樣子。
“從球市,到水泥,到棉布,到玻璃,無論哪一樣,獲利都是不只十萬,無論哪一樣,都沒有你王翁一星半點助力。”葉暢冷笑:“我葉某人要賺錢獲利,豈需要你這等老朽無能之輩協作?”
老朽無能
這四字評論一出,王元寶頓時覺得血往上涌,臉上火一般燒了起來
他中年時開始白手起家,賺出富可敵國的若大家當,葉暢對他的評價,卻是“老朽無能”
這幾乎是對他平生最自負的成就全盤否定,他頓了頓,將那怒火又忍了下去,訕訕地道:“是,是,與葉郎君相比,我自然是老朽無能,沒有老朽,葉郎君亦是做出了一項又一項的大產業……不過老朽還是有些錦上添花的本領……葉郎君,那胡源祥獨佔玻璃配額,必然會壓價,可若是老朽加入……”
“錢賺到我這個份上,多賺幾萬貫少賺幾萬貫都已經無所謂了。”葉暢搖了搖頭:“王翁,你老老實實盤了琉璃店,專心致志去玩球吧。”
“葉參軍,莫非……莫非不給我王老漢生路了?”
“你當初不是給自己選了生路麼,球市啊。”葉暢一笑,再不理睬他,轉身便走。
當初對他來說是巨無霸的王元寶,如今只是一個老朽罷了,只要他願意,便可以挖了他的根基,讓他的琉璃鋪子自此一蹶不振。葉暢對於別人的無心冒犯,心胸向來開闊,但是對於別人有意算計,則是一向心胸狹隘。王元寶與他之間的矛盾,絕不是這幾句軟話可以挽回的,甚至不是王元寶所能帶來的利益可以彌補的。
若是爲了些許錙銖之利,便放任這等曾經算計他逼得他不得不閃轉騰挪纔回過來的人,豈不意味着今後任何敢於害他的人,只要能帶來利益就能被他放過?
“當初得球市,老朽可是出了十萬貫……葉參軍你不可如此……”
王元寶兀自大叫,葉暢卻已經進了門內,他身後一個隨侍上前來,一把將王元寶脖領揪住:“你出了十萬貫,不是已經得到球市了,莫非我家郎君還欠了你什麼不成?老兒,再在此處胡言亂語,小心你的狗頭”
王元寶再也不敢停留,他以袖遮面,慌慌張張爬上了自己家的馬車,飛也一般離開了葉暢邸。
他心中既恨且悔,恨的是葉暢根本不給他留任何顏面,毫無疑問,在這裡發生的事情,很快就會傳遍長安,他積累多年的聲望,怕是要因此而損毀大半;悔的是當初真不該那般貪婪下手,哪怕當初多留一分情面,也不至於受今日之辱。
“當時……誰知道他竟然能到這個地步當初只以爲是個有幾分才智的少年郎罷了……”
自言自語說了一句,王元寶長吸了口氣,然後閉起了眼。
必須考慮一下後路了,王元寶可以肯定,玻璃器將與琉璃器產生直接競爭,若是琉璃店不能兼營玻璃的話,與別的競爭對手相比,他的店鋪就會處於劣勢。這種劣勢只需三五年間,便可以⊥他在長安城的琉璃行當裡除名。
真的要拋棄自己的這份基業麼?
“王翁,或許咱們還可以向那些同業進些玻璃器。”貝福一直跟着他,此時忍不住插嘴道:“最多給他們加些價,咱們不求賺錢,只求人氣”
“葉暢既然決意要與我算這筆舊賬,豈會留下這等漏洞?毫無疑問,那些與葉暢同流的傢伙,必然都答應了條件,不將玻璃器轉售與我們。”王元寶嘆息道:“此事絕不可行……唉”
“那如何是好啊呀,要不,咱們也派人去傲來國進玻璃器?”貝福靈機一動,又開口道。
王元寶一拍大腿:“說的正是若咱們也能直接從傲來國進玻璃器,何愁葉暢爲難?沒準咱們還可以反過來,給他添上幾分麻煩”
不過旋即他又發愁道:“這傲來國此前無人知曉,前往傲來國的海道,唯有葉暢……”
然後他住嘴不語了,他目光閃動,心中又生一策。
打發走了王元寶,葉暢步入宅中,問可有客人來訪,然後便有人笑道:“有倒是有,就不知十一郎是否還認我這客人”
葉暢聽得聲音很熟悉,擡眼看去,不由大喜:“怎麼是你”
這個客人已經有數年未曾見面了,正是他第一次入長安時結識的遊俠頭領蕭白朗
“怎麼,是我便不歡迎了麼?”
蕭白朗在他前院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他半真半假地與葉暢玩笑,葉暢上前抓住他的胳膊:“蕭五哥這般說來,可就傷了葉某之心了……前些時日在洛陽,賈大哥還與某提起蕭五哥”
蕭白朗嘆了口氣:“慚愧”
他確實有些慚愧,雖然是遊俠出身,可是蕭白朗頗有幾分雄心壯志,故此在王忠嗣召他前去教授足球后,幾乎毫不猶豫便放下了長安城中的事業,跑到了王忠嗣帳下。當初葉暢是對他寄予厚望的,他雖然推薦了賈貓兒替代自己,可終究是有些對不起葉暢。
如今回來,得知賈貓兒與葉暢都成了結義兄弟,想當初可是自己與葉暢先認識
“聽聞受某所連累,蕭兄如今不是很如意?”見他這模樣,葉暢道。
蕭白朗被王忠嗣召去,而王忠嗣如今已經在獄中,傳聞中又是葉暢所構諂,故此王忠嗣的部下對蕭白朗都沒有什麼好臉色。蕭白朗支撐了一年,實在是呆不下去了,這纔回到長安。他原本就沒有官職,從軍前回來,倒也沒有什麼麻煩。聽葉暢問起,他唯有苦笑:“何只不如意,這一年來……唉,不提,不提。葉郎君,王忠嗣之事,你給我一個準話,究竟是不是你?”
葉暢眉頭微微撩了一下,臉上笑容收了起來:“當初哥叔翰、僕固懷恩、李光弼、李晟等人在長安城外攔截我,問我王忠嗣之事,我當時便跟他們說,與我無關,他們不相信……今日你問我,我還是那句,與我無關,你信也不信
蕭白朗看着他,緩緩說道:“我自是信的,不過他們卻將信將疑……後來聽說李邕死了,他們便完全不信了。”
“李邕之死,倒是與我有幾分於系,但他亦有取死之道”葉暢哼了一聲,心中甚怒:“至於朔方鎮的那些驕兵悍將信還是不信,某卻不會理會”
蕭白朗望了望左右,見人都離得遠,便壓低聲音道:“其實他們也明白,這是李林甫之意,李林甫懼王大夫入朝爲相,故構諂於他。但李林甫勢大,無人敢言之,故此牽怒於葉郎君耳。”
葉暢也明白這一點,這些人得罪不起李林甫,就拿他開刀,無非因爲他在衆人眼中,是更容易對付的軟柿子。好在如今他這個軟柿子已經有幾分不同之處了,朔方軍諸人真要找麻煩,也不象上回那麼容易。
“既然朔方軍諸人如此不知好歹,蕭五哥,你還是回來助我吧。”葉暢向蕭白朗發出邀請。
蕭白朗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我在外久矣,如今回長安暫歇,將養一些時日,再去尋葉郎君,到時少不得請郎君賜我一碗飯吃。”
葉暢心中微微一動,蕭白朗這個態度,明顯有點問題。
不過他雖然相邀,原也沒有打算蕭白朗來了立刻委以重任:兩人雖然曾經有過交情,而且一起殺過公主府的管事,可是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蕭白朗這幾年一直在朔方節度使帳下效力,誰知道他是不是王忠嗣的手下派來替王忠嗣報仇的?
“也當如此,在外如此長的時間,蕭五哥也該與家裡人多呆一會兒。”心念電轉之間,葉暢口中說道:“反正只要葉某在遼東,蕭五哥願意來屈就,隨時都可以”
“如此多謝葉郎君了”蕭白朗道。
他二人在前院中小聲說話,說到這裡,便將話題轉到了朔方與遼東的風物上。正說着間,突然聽得側邊傳來一聲喝“葉十一拿着”,然後便見一大團什麼東西從圍牆上被扔了過來。
葉暢神情一變,向後退了兩步,院中的衛士紛紛向他飛撲過來,蕭白朗臉色頓時變得極爲難看,往旁邊閃了閃——他是有幾分心機的,此時若是去接近葉暢,沒準反被葉暢的護衛當成了刺客
“無妨,把地上的東西拾起來,去兩個人到院外看看。”葉暢吩咐道。
有人去拾起那大團東西,卻是一個麻布包兒,打開一看,裡面包着一塊石頭還有些紙。葉暢注意到紙上的字跡,當下接過來,從頭看到尾之後,不禁冷笑起來。
蕭白朗隔得稍遠,看不到紙上寫的是什麼,見葉暢看完,他也不好詢問,便行禮告辭。葉暢也不留他,將他送別之後,看了看邊上:“替我去將岑兄請來吧”
岑兄便是岑參,他中進士之後在長安等待銓選,不過一直沒有如意的官職。閒居長安費用不少,故此借住在葉暢宅邸的一間側院裡。等了一年也沒有合適的職務,他雖然尚未絕望,卻也有些灰心,此次葉暢回來,他就準備跟隨葉暢一起去遼東看看。
不一會兒,他便過來,笑着道:“十一郎,你整日裡忙得不可開交,怎麼有空召我來?”
“有一事要煩勞吾兄啊。”葉暢笑着將有人擲進來的紙遞給他。
岑參接過那些紙,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領,只是看了兩眼,便看完全部內容,然後勃然變色:“好大的膽子,好毒的心腸”
罵完之後,他纔想起來:“十一郎,這信中所書,是真是僞,還有,是誰人將如此重大的消息泄露與你?”
“是有人從院外扔進來的,至於是誰,卻沒有看到。”葉暢心裡也有些懷疑:“不過此事當屬實,某些人,當真是好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