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士兵便認出,這兩個女郎曾在刺客襲擊葉暢的當日出現,而且與葉暢似乎還很熟悉,當下不敢多看,垂眉低聲道:“葉錄事再三吩咐,實在不敢有違,還望貴人海涵。
“無妨……我們只是掛記這些災民,不知安置得如何。”李姓女郎淡淡笑道。
她雖然笑着與士兵說話,可是士兵卻不覺得溫暖,反而有種清冷之感。倒是旁邊的蔡姓女郎,圓圓的蘋果臉一笑,便露出兩個酒窩,看上去更讓人親近。
二女在車上向牆內張望,見着那一間間整齊的木屋,都是訝然。她們很清楚,這是葉暢只花了十五日便做到的,這等才能,便是積年官吏,只怕也沒有。
她們原本準備細看一番,因爲葉暢不在,只能匆匆離去。可二人才回到車駕之中,便聽得外頭馬蹄聲急,緊接着,十餘騎呼嘯而來,到了矮牆前才停住。
“便是這裡了。”有人叫道。
“葉暢呢,快讓葉暢出來拜見我家郎君”又有人叫道。
“你們這些丘八,快些去,讓葉暢出來”
人羣紛紛叫嚷,聽得車駕中的李、蔡二位女郎皺起了眉頭,蔡姓女郎於脆就撇着嘴道:“好生無禮”
“是什麼人?”李姓女郎問道。
車伕頓時來了精神:“一羣僕役罷了,倒是氣焰囂張,兩位小娘子,可要僕出面喝斥他們?”
“先看看再說吧……”李姓女郎道。
他們這邊對話,對方自然沒有聽到,但他們車駕正好在大門之前,對方逼過來,少不得也要從他們身邊過。見這車駕樸素,有一僕役揮鞭便甩了個響兒:“滾開,莫要擋着道兒”
這一鞭子雖然不是真抽,卻讓那車伕忍奈不住,一縱而起。
“老遲”車裡的李女郎知道自己車伕的性子,低喚了一聲,車伕滿臉憤憤,卻強自按捺。
“問問他們的身份。”李姓女郎又道。
車伕老遲頓時轉怒爲喜,他跟着李家人久了,自然知道,李姓女郎問身問就是要將這筆賬記下來。
被李家惦記着的人,後來的下場,車伕可是見多了。
他琢磨着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打聽到對方身份,不過並沒有糾結太久,對方便主動將自己身份露了出來。
卻是一鞭抽在方纔阻着他們的軍士身上:“樑國公府上貴人要入內查看,豈是你能阻撓”
“抽得好,抽得好”那軍士也是個犟脾氣,聞言叫道:“有本事就將某抽死於此,若不然,必讓你這狗奴有消受”
“找死,那便成全你”那惡奴又是幾鞭抽去,被軍士閃過,周圍人紛紛上來相勸,他將鞭子一指,呸了一聲:“就是葉暢在此,某要抽他他也得乖乖站着,你是什麼東西,也敢在某面前囂張”
“這樑國公是誰?”車駕之中,蔡姓女郎聽到這裡,就甚爲不悅,向李姓女郎問道。
“當是前宰相姚崇,他家在洛陽,聽聞子孫皆不成器。”李姓女郎並未花費太長時間,便記起了這位樑國公身份:“若是他……那也難怪。”
雖然時間已久,姚家聖眷已經不再,但是姚家子孫,卻是依然富貴。姚家宅邸,便位於距離南市不遠的慈惠坊。
只不過就在去年,姚家還遇到一場大難,姚崇之子姚弈被貶,孫姚閎被誅。
“不知爲何而來?”李姓女郎心中琢磨。
那姚家惡奴被衆人勸開,不過意猶未平,猶自欲闖,正這時,聽得一聲嗡響,然後便覺臉上生風,一枝利箭,擦着他的臉便貫入了土牆之中。
箭尾錚錚顫抖,讓那惡奴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衆人訝然側臉,便見南霽雲騎在馬上,目光森然,盯着這邊。
“反了,反了……”那惡奴嚇得屎尿齊下,全身騷臭逼人,愣在那兒沒有動彈。他旁邊別的惡奴見南霽雲軍士模樣,頓時大叫起來。
“城北尚有三十顆首績。”南霽雲厲聲道:“葉錄事有令,未經同意,誰敢闖入土牆一步,便去與這三十顆首績做伴”
方纔那一箭,只要再偏兩寸,必然貫入惡奴腦袋,因此,南霽雲這話喝出來,誰都知道,這是認真的。
“笑話,區區一個錄事,便敢在洛陽城中發號施令?”
“某等軍漢,唯知軍令,貴人若覺不對,只管去尋葉錄事就是。”南霽雲當然不介意替葉暢拉一些仇恨。
“好,好,罷了,直接去找葉暢去”此時情形,姚家之人也不得不退了。
他們縱馬而去,轉眼便入了南市,顯然,是不知道葉暢此時在哪,又不願意在此打聽。李姓女郎見此情形,微微搖頭。
傳聞之中,姚崇二子無才,果然如此,姚家若是再不幡然醒悟,只怕要滅族了。
南霽雲見姚家人離開,冷冷哼了一聲,將馬上的食盒來下來,分與留守的人吃。他想了想,終究不放心,保護葉暢的安全,乃是他的職責,因此自己顧不得吃,便又上馬,沿着通利坊與南市之間的橫街向西行去。
醉仙樓在天津橋之南,乃是洛陽城中新開的酒樓,它的位置相當好,在修文坊西北角,隔着尚善坊,正對着天津橋,於樓上甚至可以看到洛水北面的宮城。前隋之時,修文坊乃是國子監所在之地,如今也是洛陽城中達官貴人與風流才子們常聚會的所在,歌女雲集,雅會連日。
南霽雲到這裡後,卻發覺姚家人也已經到了。
只不過在這裡,姚家人卻不敢囂張,他們對着在洛陽城中無根基的葉暢可以毫無顧忌,可在這裡,要囂張就得看看情形了。北面的尚善坊裡可有岐王與薛王在洛陽的宅邸,發生什麼事情,太容易被他們捅到天子面前。
看到南霽雲來,姚家的家僕竊竊私語起來,南霽雲沒有理睬他們,徑直入了內。
進門一看,卻是愣了。
那些吏員軍官、賈貓兒等伴當都在,但是葉暢卻不在此處。
善直也不在。
見南霽雲回來,衆人紛紛招呼他入席,這是葉暢掏私囊的宴請,算是答謝大夥這段時間的相助,因此氣氛甚是熱鬧。南霽雲走過去,低聲問道:“葉錄事呢?”
“被人請進靜室了。”丁典事笑道:“你倒是關心葉錄事。”
南霽雲愣了愣,確實,自己似乎太過關心葉暢了吧。
“是什麼人請的?”他只是略一猶豫,便又問道。
“一羣名士文人。”丁典事說起這個,有些羨慕:“方纔葉錄事正與我們喝酒,有人出來相詢,說是某位張公在此,請葉郎君入內……”
出來相詢的人葉暢認識,乃是張旭的隨從,在長安時,葉暢與張旭見面,這個隨從幾乎都在身邊。
自從賀知章致仕之後,張旭、顏真卿與葉暢雖然還有書信往來,但遠不及以前頻繁。葉暢聽聞張旭在此,大爲驚訝,便入內雅室,準備拜謁。
“張公在此宴客,是爲綦毋潛送行。”那隨從低聲道:“在座尚有幾位張公有交待,切勿失禮……”
他們是邊行邊說的,葉暢聽得這句,不由哂然。
張旭當真是給他弄怕了,生怕他又鬧出什麼妖蛾子出來,不就是文人送別的雅會麼,有什麼擔心的。自己今日,保證一詩不抄,只跟在衆人身後吹捧就是。
不過那綦毋潛……這名字挺熟的啊,似乎也是這個時代的一位著名詩人。
對於著名詩人,葉暢已經麻木了,從最初見到的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錢起開始,這短短兩年間,著名詩人葉暢見過的沒有三十位,也接近有二十位了。他心中略微有些遺憾的是,兩次入長安,都未曾見到已經在長安中的李白。
倒是杜甫,結爲摯友,另一位詩佛王維,卻交惡了。
這醉仙樓雅間在二樓之上,說話間,葉暢便已經到了門前。聽得裡面傳來隱約的笑語之聲,葉暢沒有立刻進去,那個隨從有意無意側過半個身子,將他前進的道路擋住了。
若不是善直在身邊,葉暢幾乎要以爲,那隨從是被人收買了。
“某先入內稟報一聲。”隨從低低說了一聲,然後先進了去。
裡面正歡聲笑語,但隨從一進去,便安靜下來,葉暢心中一動:看來此次張旭相邀,未必是什麼好事啊。
“快請,快請。”張旭的聲音傳了出來,
葉暢不待對方出來,便掀起門簾,含笑而入。進來一年,這間雅室甚爲闊大,但仍然坐得滿滿當當,座中有男有女,一個個都向他這邊看過來。
衆多的目光,有的帶着好奇,有的帶着審視,其中不乏惡意者。
葉暢目光一轉,做了個長揖:“見過張公,不意張公竟然也在洛陽……”
“來,來,董糟丘,增設一席,十一郎請入席”
張旭起身招呼了一聲,衆人當中立於一旁者笑應了聲,但是沒有動,自有使女僮僕上來,加了一張小几,然後佈菜奉酒,轉眼之間,便準備好了。
葉暢看了這人一眼,此人有個大酒糟鼻子,面色紅潤,年紀大約接近五十。葉暢對他拱手:“久聞醉仙樓董公之名,日後還要多親近。”
確實是久聞,他記得此人之名,曾入李太白詩:憶昔洛陽董糟丘,爲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原來就是這醉仙樓。
“不敢,不敢,聞道葉錄事再造南市,某亦有結識之心,只是俗事纏身,又素昧平生,怕前往拜謁過於冒昧……”董糟丘笑團團的道。
然後他一拍腦袋:“某失禮了,還有諸位才子賢達,意欲結識葉郎君呢。”
張旭笑着搖了搖頭,董糟丘喜好結識文人,因此雖只是一酒樓店主,可衆人面前還是有些臉面。他離席而來,牽着葉暢,先到了自己左手一幾前:“此趙郡李頎是也。”
葉暢一驚:“可是少小幽燕客的李長征?”
“正是老夫。”李頎長身而起,向他拱手。
此時李頎,已經年近半百,目光如炬,隱隱帶着紅光。葉暢頓時向他長揖:“空見蒲桃入漢家之句,有古仁人之風,向來聞知大名,恨不早識”
“君看一葉舟,亦是不差。”李頎笑着道。
“這二位,你自是相識,不必介紹了吧?”二人見禮已畢,張旭又引次李頎身邊,卻是王維與王昌齡二人。
他二人也從長安到洛陽來,讓葉暢始料未及。
“二位長者,南山一別,已有數月,風采依然,不勝可喜。”葉暢面色不動,仍然照常見禮。
他原是要說什麼的,然而就在這時,身後卻傳來爭執之聲,緊接着,門簾被掀開,方纔引葉暢來的伴當進來:“有人尋葉錄事。”
“葉十一,你躲在這邊……”
來人緊跟着進來,甚爲失禮,但一看到這裡面如此多人,愣了愣。
葉暢回頭望了望,卻不相識,他拱了拱手:“足下何人,爲何相詢?”
“某姚闈,乃故樑國公之孫,方纔去南市見汝,汝不在,便尋至此處。”那人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肅容整冠,向葉暢還禮道:“知葉十一郎乃是妙人,多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衆人見他原本氣勢洶洶而來,此時卻這模樣,知道其中必有隱情。不過座中也有認識他的,董糟丘忙來招呼,不待張旭吩咐,又讓人添了席面。
被這不素之客打斷了介紹,張旭微微搖頭,今日在酒樓上看到葉暢入內,他原本是無意招呼的,但架不住在座諸人不認識葉暢者好奇,只得請來相見。果然,只要葉暢在,必然有意外發生。
他又繼續介紹屋中餘下諸人,這一介紹,葉暢頓時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星漢之中了。
高適、岑參、綦毋潛、劉長卿、儲光儀……
這可真是羣星燦爛,高適、岑參自不必說,後世邊塞詩名如雷貫耳。綦毋潛乃盛唐時江西第一詩人,劉長卿號稱五言長城,他的“風雪夜歸人”乃是千古名句,儲光儀名聲稍弱,但一談及盛唐時的田園派詩人,必少不得他。
這……可真是一個奢侈的時代,奢侈到隨意到酒樓之中,便可以看到這麼一羣詩人
不過,葉暢心中有些奇怪,這一羣人湊在此處,不知是爲何。
就在這時,張旭指着正在布酒諸女中一女冠裝扮者,鄭重其事地道:“還有一人,葉十一須得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