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武青玦早早起來梳洗,然後去主屋和紀詢一起用餐。對武青玦來說,她覺得武則天最偉大的改革不是那些治世之策,而是推廣衛生紙和衛生棉,和把一日兩餐改成了三餐等民生大計。平時一家人早餐和中餐都是各吃各的,只有晚膳纔有時間聚在一起吃,所以紀詢見她進來,怔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吩咐丫鬟給她上了一副碗筷。父女倆各有心事,沉默地吃飯,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廳裡安靜至極,兩人都極有餐儀,不留心的話,連咀嚼的聲音都聽不到。
她吃得極慢,有心拖延着這片刻相處的時光,紀詢似有所覺,中途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幾眼,卻也沒要求她吃快一點,反而也跟着她的節拍放慢了進食速度。好不容易這頓磨磨蹭蹭的早餐才用完,丫鬟遞了熱毛巾和漱口水過來,諸事完畢,紀詢纔開口道:“有事找我嗎?”
“嗯。”武青玦點點頭,“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何事?”紀詢站起身,離開餐桌,坐到裡側的羅漢牀上,“說吧。”
“我覺得學院跟家裡的路程太遠,我每天早晨要起很早趕路,睡覺的時間不太夠。”武青玦說着自己早已想好的理由,“而且每天路上來回往返,太耽擱時間。”
紀詢的眉微微一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所以呢?”
“我想搬到學院去住。”武青玦鎮定地道,“這樣比較方便,我也能節省出比較多的時間看書。”
她昨日聽到初雪和初硯的對話,就已經決定,自己主動開口跟紀詢說要搬出去,不想紀詢因爲找不到開口的理由而爲難。昨晚初雪一整晚都心神不寧,想把皇上想將武青玦送到學院去寄宿的事告訴她,可是好幾次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武青玦看出了她的心事,只裝作不知,她知道初雪擔心什麼,因爲怕她難過所以遲遲猶豫,其實初雪不知道,她心中早就有了決定。
紀詢的表情很訝異,隨即蹙緊了眉,探究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女兒的臉:“你在跟我賭氣嗎?因爲我昨天罰了你?”
“不是的。”武青玦搖了搖頭,平靜地道,“我沒那麼無聊。”
紀詢審視地盯着她,見她鎮定自若,眼神沉靜,看不出任何情緒。又是這樣的表情,大多數時候,她都是這樣的表情,像昨日那樣的情緒崩潰的情況,少之又少,面對那樣失態的她,他才感覺到她其實只是一個孩子,是他的女兒,心裡那絲柔軟的情緒纔會滋生出來。可當她恢復平靜的時候,自然而然地就會散發出冷漠疏離的氣場,將自己包裹起來,她簡直比十個成人還要難以琢磨。紀詢覺得惱怒,那種感覺十分荒誕,如同劍客看到一個強大的對手,淡定自信,似乎沒有什麼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令他找不到破綻攻擊。就像她此刻突然跟他說要搬到學院去住宿一樣,他本來卯足了勁兒,在想辦法怎麼解決皇上吩咐的難題,怎麼讓皇上和妻女都滿意,怎麼才能皆大歡喜,誰知道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他聚集的力氣落了空,如同一記狠狠揮出的重拳擊打在一團軟軟的棉花上。
“老爺?”武青玦見他久不出聲,忍不住出聲催促。
老爺?可笑的,誰家的女兒會叫自己父親“老爺”,卻跑去叫別人“爹爹”,他無端端地就覺得有些氣悶,就是不想讓她滿意:“不行!”
武青玦沒想到他一口就拒絕了,怔了一下:“可是……”如果不行,他怎麼跟皇上交待?
“我說不行。”紀詢不悅地打斷她的話,“你是皇孫,去哪兒住不由我說了算。”
“那我進宮去請旨……”武青玦的話還沒說完,紀詢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聲音也厲了幾分:“不準去!”
武青玦靜靜地看着他,不說話,紀詢亦覺出自己有些失態,一時也無語。父女倆正大眼瞪小眼,初硯急衝衝地跑進來:“老爺,主子回來了。”
兩人皆是一怔,紀詢趕緊站起來往外走,武青玦跟在他身後,還沒有走出庭院,武明玥已經在初晴的攙扶下走進來了,紀詢趕緊上前扶住她另一側,輕聲道:“皇上不是留你在宮裡休息幾天嗎?怎麼這麼早就急着回來了?”
“我怕你們擔心嘛。”武明玥溫婉地一笑,看着紀詢的眼神卻似有深意,“我也擔心家裡。”
紀詢微微一嘆,無奈地笑了笑:“你放心,家裡一切如常。”
兩人皆話裡有話,像是在對暗號,如果武青玦不是知道了昨天那件事,根本聽懂這樣的雙關語。可現在她心裡卻跟明鏡似的,武明玥之所以急衝衝地趕回來,就是怕紀詢已經執行了皇帝的命令吧?畢竟,她太瞭解自己的丈夫和母親。武青玦的心情複雜起來,面對武明玥發自內心的關切,她不是不動容的,她並不討厭她,如果沒有心中那些芥蒂,她一定會很喜歡她的,她是一個好女人、好母親、好妻子,只是,她不該是他的妻子。
武明玥轉眼看到女兒,她柔聲道,“青玦,怎麼還沒有去上學?”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有了身孕的關係,武青玦覺得她今天看起來特別溫柔,全身縈繞着母性的光輝,殺傷力強大得令她也無法抗拒。她看了紀詢一眼,知道現在不是繼續這個話題的時候,低聲道:“我正要去。”
“去吧,路上小心。”武明玥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武青玦低下頭,輕聲道:“我先送母親回房。”
“乖孩子。”武明玥聞言極爲心悅,掙開初晴,牽起女兒的手,毫不介意她是什麼煞星。武青玦垂下眼瞼,眼眶莫名一熱。這世上唯一會把自己當成孩子看的,只有她了吧?她是真心對自己好的人,沒有一點兒私心,而自己呢?一面貪戀她的母愛,享受着她給的溫暖,同時又嫉妒她的愛情,覬覦她的丈夫,這世上,再沒有比自己更無恥的人了。
短短的一段路成了折磨,在武明玥面前,除了讓她感覺到自己的猥瑣,只剩難堪。武青玦極力控制着自己,才能忍住不在她面前崩潰,祈求她的寬恕。直到坐進上學的馬車,關上車廂門的那一瞬,她才軟軟地靠在廂壁上,讓隱忍多時的眼淚流滿雙頰。我敗給你了,武明玥,我向你保證,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做出傷害你的事。
如果皇帝執意讓她搬走,武明玥執意不肯,最爲難的只怕就是夾在兩人中間的紀詢了。要怎麼才能幫他們解決掉這些麻煩?現在她主動提出搬走又行不通,難道還能讓皇帝改變主意不成?要改變她這麼多年來的偏見哪裡有這麼容易?話說,不是有了確鑿的證據,命硬這種事,皇帝是不能光憑臆測就認定的,她是一國之君不是普通人,知道君無戲言的道理,難道當年欽天監給自己測的命,真的有什麼問題?不過,就算真的是命硬,也不過是合了皇帝的臆想,照說也不值得保密呀,爲什麼皇帝要把那個測命秘存起來?難道這裡面另有玄機?
如果能知道那個測命的內容,是不是就能想辦法解決眼下這些問題了呢?武青玦的心思活動起來,不過,宮中的秘檔,守衛何其嚴密?沒有皇帝的手諭根本不可能取調,更不可能私自查閱,這可是掉腦袋的罪名。用什麼方法可以知道那個測命的內容呢?除了皇帝和欽天監,當年還有什麼人知道這件事?想找皇帝身邊的人探問那是自找麻煩……對了,起居注!武青玦腦中靈光一閃,起居注令史應該會有記錄當年那件事,雖然起居注也是皇室秘檔,不過保密的程度應該比不上皇帝專門下旨封存的秘檔,如果能找到機會查一查……這一天武青玦都在尋思這件事,並且很快作了決定,在週末找個藉口進宮去,先打探一下太極宮周圍的環境。
——2008、2、29、1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