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酒宴結束從韓世姨家裡告辭離開,王洵心裡頭一直覺得堵堵的,恨不得將吃下去的東西全給吐將出來。
怎麼可以這樣?
那襄郡夫人的丈夫分明是朝中三品大員,她怎麼可以絲毫不顧丈夫和家人的臉面。隨便見到一個年青的男人就想讓對方做自己的面首?
怎麼可以這樣?
那安定公主的兒子分明幾個月前被人冤殺,令她嚐盡了喪子之痛。她怎麼可以輕輕鬆鬆地就說出要給某人一個痛快的話,完全不在乎對方還擁有四品誥命的身份?
人畢竟不是禽獸,見到強壯的雄性就要主動蹭過去,把自己的軀體毫無保留地奉獻在對方面前!
人畢竟不是螻蟻,看着不順眼就伸手碾死,過後可以沒有任何負擔!
王洵一直沒敢對人提起的是,數月前在長安城南奮起反擊格殺兩名無能的刺客之後,他至少有一個多月都在連續不斷地做噩夢。這也是他不願意去安西鎮效力的原因之一。他很怕再見到血,再見到一條活生生地性命於自己眼前消失。即便對方是仇人,是外敵。
也許,在公主眼裡,襄國夫人的命還不如一隻螻蟻。
但在更高的權勢面前,公主殿下又與螻蟻何異?!
他很後悔今天來赴這場無聊的相親宴。不僅僅爲襄郡夫人的無恥,更爲安定公主的狠辣。雖然,後者的話完全是站在他的一邊考慮。
因爲襄郡夫人的輕薄舉止就要殺了她,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些。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閒極無聊,想弄幾個年青面首的貴婦人而已。整個長安城中,這一類貴婦人數不勝數。若是因爲行止不端就該處死的話,恐怕屍體能從朱雀門一直襬到明德門外。
“這長安城中,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杆是乾淨的!”想起襄郡夫人的話,王洵就覺得肚子裡頭翻江倒海。
對方的話雖然刻薄,卻未必離譜。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正所謂。上有所行,下有所效。連皇帝陛下都明目張膽地霸佔自家兒媳婦了,又怎能對官員和命婦們的品行要求太嚴格?
“官吶!”幾個月前蘇慎行對王鉷、楊國忠等人的評價,怎麼看怎麼都恰如其分。
人的思維方式很奇怪,當你心情煩躁的時候,往往想到的沒有一件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半醉半醒的王洵就陷入了類似的牛角尖,從襄郡夫人的無恥下賤,想到安定公主的狠辣蠻橫,再想到京兆尹王鉷齷齪陰狠,楊國忠的卑鄙下流,越想,越覺得長安城裡一切都不順眼,甚至連空氣中都散發着一股子糜爛味道。
“嘔!”他在馬背上張大嘴巴,卻什麼都沒有吐出來。在韓世姨家,他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些許酒水也早已化作尿液排了出去,此刻胃裡邊空蕩蕩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吐之物。
“小侯爺,小侯爺!”一直緊跟在王洵背後的小廝王祥嚇得臉都白了,連忙磕了下馬鐙,直接追到家主身邊,“您怎麼了?是不是今日酒喝得太急了。您稍微忍忍,小的這就給您找茶水去!”
“別,別去。”王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低聲阻攔。“被人看見,笑,笑話!”
雖然路邊茶館裡的散客不可能人人都認識他這個小侯爺,王洵卻覺得大夥都在向這邊張望,時刻準備看一個醉鬼的笑話。不帶絲毫同情之心。其中好幾個面孔還很熟悉,不是楊國忠的爪牙,就是某個達官顯貴的親隨。他們都在笑話自己,笑自己不知道好歹,笑自己自命清高。
這令人愈發覺得憤懣。這是大唐,曾祖們追隨在高祖身後,用血與生命打下來的大唐。這是長安,他自幼長大的長安。但此刻的大唐與長安看起來居然如此醜陋,如此骯髒,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生活在這裡。
城狐社鼠竊居高位,有才華者卻報國無門。這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實際上早就被蛀得空空蕩蕩。這是誰的話?好像是反賊邢縡的。大逆不道,一瞬間卻在王洵耳畔卻異常地清晰。如此大唐,有何可留戀。如此長安,有何割捨不下?半睜着朦朧醉眼,王洵忽然又很後悔自己沒接受封常清的邀請。相比於紙醉金迷的長安,安西的空氣也許更清新。相比於長安城達官和命婦們的陰險與無恥,軍中漢子的直率愈發顯得可貴。
從沒見到過自家少主醉到這般地步,小廝王祥一下子有些六神無主了。此刻纔是下午申時,大路邊的茶館門可羅雀。只要跑過去丟下幾個錢,小二哥肯定能送上一壺上好的茶湯過來。可王祥卻不敢保證,等自己從茶館裡折返回來的時候,少主人是否還能找得見。穿着一身六品校外的常服,醉醺醺騎馬在街上亂跑可不是什麼好事。即便巡街的差役們不敢管,萬一被哪個無聊的御史看見了,過後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正猶豫間,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讓路,讓路,找死啊你們!”
王祥嚇了一跳,趕緊扯着自己和王洵的馬繮繩往大路旁邊躲。幾名渾身上下散發着酒臭味道惡少的貼着主僕二人的身邊疾馳而過,將幾個躲避不及的百姓撞得滿地亂滾,卻連停都不停一下,哈哈大笑着繼續向遠方狂奔。
酒後策馬在鬧市上橫衝直撞,類似的事情,王洵在一年多以前也常幹。只不過沒有蓄意傷人而已。此刻醉眼裡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居然被氣得怒火中燒。不顧小廝王祥的勸阻,一抖繮繩追了上去。
他胯下的坐騎是安西鎮的兄弟臨別時所贈,乃大宛良種和安息良種雜交後選優而成的後代。非但長相神駿,腳力也是一等一。好久沒撒過歡了,突然得到了主人的命令,豈敢不珍惜?當即“稀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騰空,轉眼間,已經與前方隊伍中最後一人追了個馬頭銜馬尾。
“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藉着三分酒意,王洵大聲斷喝。左臂斜伸,一把抓住前方惡少的腰帶,徑直將對方從馬鞍上拎了起來。
“救命——!”猛然間被人拎離了坐騎,惡少嚇得扯開嗓子大叫。喊聲未落,身體已經在半空中斜飛數丈,一屁股坐進了路邊的排污渠中。
好王洵,一不做二不休。靴子輕磕馬鐙,迅速與下一名惡少拉近。大手張開,如老鷹捉小雞般揪住對方,高高地舉了起來。
“放下我,我阿爺是——”第二名惡少大聲威脅,想憑着父輩的官威把王洵嚇住。他得到只是一聲冷笑,早已憋了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泄的王洵胳膊一抖,將其也扔進了排污渠中。
長安城中的大部分污水走的都是明渠,流速十分緩慢,深度也僅僅及膝。王洵在白馬堡大營中時,曾經帶領士卒清理過其中一段,所以知道污水淹人不死。兩名被丟進污水中的惡少哪裡知道深淺,手腳上下亂撲騰,一邊哀聲呼救,一邊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裡灌髒水。
“好!”從錯愕中回過神來的百姓們卻不肯施以援手,站在水溝旁大聲喝彩。有促狹者,乾脆從路邊撿起些爛菜葉子,劈頭蓋臉朝落水者丟去。
歡呼聲中,王洵策馬追上了第三名惡少,不管對方如何求饒。直接從馬背上拎起來,丟進了臭水溝。經歷了最初的困惑,跑在前方的其他幾名惡少也發現了背後追來的煞星,紛紛撥轉馬頭,將裝飾用的佩劍抽出來,高高地舉在手裡。
“剁了他!”剛纔跑在最前方,此刻卻距離王洵最遠的惡少大喊大叫,光閃閃的寶劍四下亂舞,“剁了他,凡事有我阿爺兜着!”
“剁了他,剁了他!”其餘四名惡少舉着寶劍在馬上站成一排,卻沒人敢第一個上前。
見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身後的父輩,王洵愈發壓抑不住心中惱怒。雖然他也曾經是個紈絝,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背棄了原來的自己。
既然這幫王八蛋喜歡仗勢欺人!今天就讓他們徹底嘗一嘗被人欺負的滋味!霎那間,王洵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俠,手提三尺青鋒,蕩盡世間不平。
“你阿爺沒告訴過你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麼?”從腰間拔出橫刀,王洵冷笑着反問。隨即雙腳一磕馬鐙。胯下坐騎以爲到了戰場上,立刻將速度衝到了極限。幾名惡少還沒等決定是將對手直接用寶劍捅死,還是捅成重傷再逃之夭夭呢,橫刀已經到了眼前。只聽“噗噗噗噗!”四聲輕響,血光飛濺,四名惡少直接滾進了血泊中,寶劍摔出老遠。
“殺人了!”排污渠旁的看客們大聲慘叫,一鬨而散。三名在污水裡掙扎的惡少也嚇得猛一蹬腿,靴子直接踩上了渠底的軟泥。
“沒事!”感受到腳下傳來的支持力,排污渠中的惡少喜出望外。隨後,便一起扯開嗓子慘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東市口兒殺人了!”
“救命,救命!”和坐騎一道倒在血泊中的惡少也跟着厲聲慘嚎。壓根沒注意到所有血都是馬脖子上冒出來的,自己渾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沒傷到。
最後一名未落馬的惡少早已嚇癱在馬鞍上,伴隨着“噹啷”一聲,手中價值千金的寶劍落地。有股淡黃色的水流也緩緩從胯下淌了出來,淅淅瀝瀝流過馬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