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設宴請王洵過府的“世姑”姓韓,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鉅鹿澤落過草,後來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淵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過後來王家連續幾代在京師閒居,而韓家的後人則一直在地方上爲官,彼此之間的聯繫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韓家一樣覺得臉上有光。於是便請了這位已經出閣多年,丈夫在國子監爲經學博士的韓世姑出面,設家宴向王洵道喜。當然,以上一切都不過是個由頭,真正的情況是,國子監博士許士良的女兒恰恰及笄,賢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個有出息、肯上進的夫婿託付終生。而王洵無論是家世、長相和未來前程都與許家擇婿的條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閒得無聊的韓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許兩個孩子的姻緣線給繫到了一起。
同類的酒宴,王洵已經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這一回。被雲姨和紫蘿兩個聯手抹了一臉白粉後,便坐上馬車,慢吞吞地向韓世姑家中駛去。按照大唐習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約定的時間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還順帶着去了趟東市上的鬥雞坊,把跟秦國模、宇文至等人合夥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時京城裡的那場荒唐的叛亂帶來的影響已經消逝,鬥雞坊裡的熱鬧更勝從前。只不過喧鬧的人羣裡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後輩紈絝,就沒人能看得分明瞭!
過了東市往南,便是親仁坊。這一帶的人家的宅院規模遠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內諸多老宅尊貴大氣,但勝在精緻華美,生機勃勃。許多經科舉出身的新貴,便住在這裡。韓世姑的丈夫吳博士三年前買下了親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爲院子的前主人在牆內種了百餘株青竹,便給自宅起了個竹園的雅號。平素往來者皆爲飽讀詩書的鴻儒,像今天這般敞開大門接納京師貴婦的機會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擁擠,馬車從門前的上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注1)
連續這麼多場子趕下來,王洵已經有了一定經驗。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還請了位郡主列席。這倒不讓他覺得受寵若驚,李氏皇族子孫衆多,頭上頂着郡主名號卻連皇帝陛下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在長安城內隨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覺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國夫人的銀裝馬車居然也在!這個女人跟王、韓兩家可是沒半點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這裡攪什麼局?
帶着幾分戒備,王洵緩緩下了馬車。早有吳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將貴客迎接入內。先入正堂拜見了“吳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禮,寒暄了數句。然後,王洵就被作爲自家晚輩,請入了後宅。
後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婦們,正在一邊品茶,一邊嘮家常裡短。聽到小丫鬟的彙報,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門,先以晚輩之禮拜見了韓世姑。然後再由對方引着,轉向了左首第一位頭髮雪白的盛裝老婦,“過來拜見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嬸嬸,按輩分......!”
雖然事先有所準備,王洵還是略略一驚,趕緊上前,長揖及地:“卑職王洵,參見公主殿下!”
“你這孩子,也忒地着急,我剛要告訴你今日家宴,咱們只論輩分,不論尊卑呢!”韓世姑一把沒拉住,趕緊在旁邊大聲補充。
話音未落,對面的安定公主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聲迴應,“恩公不必多禮。我今天到這兒來,是專門向恩公當面道謝的。可不敢受你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團迷霧。自己什麼時候對一個公主有恩了,還是這麼老的一個公主?
就在這一猶豫間,安定公主已經顫顫巍巍跪了下去。嚇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卻不敢伸手攙扶,只顧連聲否認:“弄錯了,弄錯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錯人了。晚輩跟您老人家從沒碰過面,不可能對您老人家及有什麼恩情!”
距離王洵最近的幾位命婦也被安國公主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紛紛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這是做什麼?他是您的後輩,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禮?”
“沒弄錯。沒弄錯!”安定公主看起來老態龍鍾,實際年齡卻只有五十左右。硬墜着身體往下跪,大夥還真的拉她不住,“我家會兒被姓王的害死後。他阿爺嚇得連聲冤枉都不敢喊。多虧了明允這孩子,識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謀,讓他們身敗名裂,才使得會兒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趕來,只爲替我家會兒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請......”
說着話,她已經泣不成聲。
聞聽此言,大夥眼前的迷霧終於散開了些許,把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王洵。幾個月前,京兆尹王鉷因爲涉嫌參與謀反畏罪自盡,其弟戶部郎中王銲被誅,其子衛尉少卿王準在流放途中試圖逃走被差役打死,整個家族就此灰飛煙滅。而導致王氏父子陰謀敗露的關鍵人物,就是大夥眼前這個的翩翩少年郎,年齡剛滿十八的飛龍禁軍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饒是臉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紅過耳。所謂率先洞悉王鉷父子的奸謀,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爲了擡舉他而編造的說辭。誅殺兩名刺客,屬於誤打誤撞。而在城門口跟王準大打出手,則純屬於少年人爭風吃醋,跟忠君愛國一文錢關係都沒有!可功勞已經安在他頭上了,嘉獎的聖旨裡也濃墨重彩寫了個清楚。即便他想說出實情,也不會再有人相信。反而會給大夥留下一個機心過重,故作謙虛的壞印象。
正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已經笑着擠上前來,雙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這就太見外了。論輩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侄孫麼?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爲侄孫,明允豈有袖手旁觀之禮?若依妹妹之見,明允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晚輩應該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謝字掛在嘴邊上,反而沖淡了親情!”
幾句話說得絲絲入扣,既化解了在場所有人的尷尬,又藉機擡高了王洵身價。安定公主聞聽此言,果然不再堅持給王洵叩頭。一邊拉着虢國夫人的手起身,一邊哽咽着說道:“還,還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謝,謝人不能光用嘴巴來謝。我家那個窩囊廢身無長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這樣吧......”她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這孩子想必也知道吳夫人是爲何安排的這場家宴,憑着你的家世人品,估計同樣的家宴還要赴不少場。無論你今後看中了誰家姑娘,新婚之時,就把這支簪子插在她的頭上。”
說着話,不顧虢國夫人的勸阻,從發間直接取下了一支鑲嵌這珠子的金鳳來,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別嫌禮物輕。這是我父皇成親時,祖母所賜之物,整個大唐,估計找不出第二支來!”
“晚輩,晚輩愧........”聞聽此言,王洵嚇得又是一個哆嗦,推辭的話都說得結結巴巴。安定公主的父親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當然是一代女帝武則天。大唐皇家心胸豁達,民間女子頭上插枝金鳳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則天賜給兒媳婦的金簪帶在頭上,恐怕滿堂賓客嚇得連酒杯都不敢舉了。
在場的命婦都是識貨之人,看向王洵的眼睛裡登時冒出了光來。衆目睽睽之下,王洵愈發不敢收取如此貴重的禮物。但看見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實在無法傷一位母親的心。正猶豫間,耳畔又傳來了虢國夫人那善解人意的聲音,“既然是晚輩了,長輩有所賜,還能拒絕麼?還不趕緊讓吳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來?日後藏在家中,也會日日記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輩多謝嬸祖母所賜!”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驢。先將金鳳交給韓家世姑,隨後整頓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輩之禮。安定公主這回沒有躲閃,瞪大淚眼看着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軀。會兒當年,也是這麼懂事。待人也是這般彬彬有禮。會兒被奸臣勒死在獄中,作爲皇帝的堂兄居然不聞不問。若不是眼前這個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圖謀.......
所謂皇家,哪有什麼親情?不過是一羣爭奪金鑾殿的瘋子而已。做父親的手足相殘,做兒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鴆殺其夫。反不如尋常百姓,兄弟父子相親相愛,有始有終。
注1:國子監,隋唐的中央最高學府,同時兼管一部分科舉選拔功能。內設經、史、醫、算等諸多學科。由博士和助教對適齡學子進行深造。在唐代,國子監博士還可以彈劾官員,抨擊時政。宋後漸漸變成了專門的教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