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不愧是驃騎大將軍,就是高明!”一邊跟着大夥整頓鎧甲兵器,王洵一邊在心裡胡思亂想。
到了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感慨世事無常,自己躲進了白馬堡大營,最終還是沒有躲開京城裡的這場風暴。他感慨的是,皇帝陛下的這招妙手。不打擊勾結邊鎮大將,一手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不收拾執掌京畿兵馬大權,專橫跋扈的京兆尹王鉷,而是輕飄飄一記絕殺,點向了戶部郎中王銲!
京城裡誰都知道,戶部郎中王銲是京兆尹王鉷的親弟弟。如果此人謀反的罪名被坐實,王鉷又怎可能脫得了關係?!可如果王鉷出手阻止高力士對自己的弟弟發難,那便更是心中有鬼,等於自己把謀反的罪名頂在了腦門子上。
可京兆尹王鉷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近三十年!又有誰令皇帝陛下對他起了疑心?緊皺着眉頭,王洵猜不到誰纔是真正的執子者,居然布出了如此絕妙好局?三十年的信任,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打破的。雖然下令高力士調動飛龍禁軍的肯定是皇帝本人!當初重整飛龍禁衛,也是因爲皇帝陛下察覺出幾個權臣的勢力太大,已經有可能威脅到了他的安全!
肯定有一個傢伙,拿出了足夠的證據,才促使太極宮裡那位痛下殺手。而這個人出招之陰險,遠遠超過了大夥的想象。王鉷與李林甫狼狽爲奸,共同把持朝政十五載,曾經令多少政敵家破人亡?楊國忠依靠着集後宮寵愛於一身的妹妹,崛起迅速,在朝堂上,卻始終被李林甫和王鉷二人擋在身後。待到王鉷一倒,李林甫的位置緊跟着也岌岌可危。假使楊國忠趁着這個機會再度發難,衆仇家借勢推牆.......
楊國忠不可能放掉送上門來的良機!連自己這種蠢笨如牛傢伙都能看明白的局勢,又能瞞得過誰的眼睛?想到此節,王洵不禁啞然失笑。沒必要繼續琢磨了,這事兒根本不是自己能琢磨明白的!也跟自己壓根兒沒半點兒關係!神仙們打架,越是贏得乾淨利落越好。越相持不下,自己這種臭魚爛蝦越跟着受折騰。
不像王洵的想法這麼多,對於大多數飛龍禁衛軍將士而言,高力士那句,“高某陪伴陛下四十多年.......”,纔是他們最關心所在。從皇帝陛下還是太子之時起,高力士便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剷除太平公主,撲殺權楚壁叛亂,在一次又一次宮廷爭鬥中,此人每回都代替皇帝陛下衝在最前面。如果京師文武百官當中,真的有人試圖謀反的話,那個人絕對不是高力士。因爲除了當今天子之外,沒有人能給予一個太監比驃騎大將軍更高的職位。也沒有人能夠像當今天子這般,對一個太監推心置腹長達四十餘年!
既然如此,高力士想誅殺誰,就都無所謂了。戶部郎中也好,龍武軍郎將也罷,就算他要剷除當朝宰相李林甫,也沒什麼關係!只要不是謀反作亂!大夥跟着他衝殺一番,保準有功勞可賺!在類似心思的驅使下,衆將士氣高漲。一個個跨馬提刀,跟在高力士身後出了白馬堡大營,風馳電掣往長安城殺去。
沿途中,又有一支頗爲精幹的隊伍前來匯合,竟是來自不遠處的一座瀕臨廢棄的行宮。帶隊的也爲一名太監,名叫崔光遠。與高力士顯然早有約定在先,當即將兩家兵馬合二爲一。共四百餘人。士卒大多出自行宮守衛,而從統軍主帥到帶兵夥長的各級軍官,卻完全由高力士臨時從白馬堡拉出來的飛龍禁衛組成。
難得的是高力士和封常清兩位主將經驗豐富,一邊趕路一邊着手調整。待大軍來到長安城的南側的啓夏門外,已經牢牢地控制住了隊伍。
長安城南側有三座城門,明德門乃天子專用,平時很少開啓。文武官員和市井百姓,則從安化、啓夏兩座偏門出入。在啓夏門城樓上當值的武將名叫薛寶貴,乃是京兆尹王鉷一手提拔的心腹。兩個多月前,王洵、雷萬春等人在城門口痛揍和衛尉少卿王準及其家奴,此人當時就站在敵樓上,卻連下來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今日忽然見到高力士手持尚方寶劍,帶領四百多名渾身披甲的精銳殺到,居然嚇得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身體一晃,直接癱倒在了門洞子裡。
“程元振,你帶十個人控制住此門。准許百姓照常出入,卻不準一個帶兵器的從城門下經過,如果出了紕漏,咱家要你的腦袋!!”高力士一腳踢開面如土色的薛寶貴,沉聲命令。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包在小人身上!”內宮看門太監程元振嬌媚地答應一聲,帶領一隊士卒,大步踏上了城樓。
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啓夏門上原本有一百名守軍常駐,危急關頭敲響警鐘,還能從附近的軍營裡,再調來數千龍武軍士卒登城協防。但主將薛寶貴被手捧尚方寶劍的高力士給嚇傻了,其他士卒又怎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讓開登城馬道,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小太監振將啓夏門接管了過去。
百餘甲士,不如咱家麾下一名太監。高力士滿意地點點頭,帶領其餘兵馬繼續趕路。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過薛寶貴一回。待衆人全都走遠了,癱做一團的薛寶貴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望了望高力士的去向,口中喃喃地哭道:“王公,王公,今日之事,不能怪薛某啊!是您老人家自己連個準主意都沒有,薛某又能怎麼樣!薛某又敢怎麼樣!”
哭罷,居然將身上的頭盔鎧甲腰牌佩刀全都解下來放在一堆兒,頭也不回地走了。監門令程元振在敵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沒心思派兵去追。
啓夏門附近鬧出了這麼大動靜,按常理,明德門中的守軍早就應該聽到了消息,敲響了警鐘。可今天,明德門的城樓子裡也是靜悄悄的,龍武軍大將陳玄禮手按劍柄,背靠着用來示警的銅鐘閉目養神。有這麼一尊大佛坐鎮,龍武軍內其他將領也不敢輕舉妄動,手扶城樓欄杆,望着高力士等人去向搖頭不止。
某些人囂張了。總覺得自己的權力大得沒了邊。卻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權力來自何方?當源頭已經斷掉時,縱使算盡機關,又能再多折騰幾天?!
幾乎是在龍武軍的目送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帶領四百甲士殺到了戶部郎中王銲家門口。王家早就一片狼藉,男人女人拎着大包小裹,亂哄哄的擠在門口。看見四百多名騎着高頭大馬的甲士衝來,立刻嚇得“哎呀!”一聲,做鳥獸散。
一見王家已經亂成了這般模樣,高力士猜到正主肯定得到消息跑了。但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派出兩夥甲士左右一兜,便將試圖捲了細軟逃命的王家僕役全部給堵了回來。其中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不待高力士發問,立刻跪了下去,以頭搶地:“將軍饒命,將軍饒命,我們都是都是下人,對家主的作爲毫不知情?”
“咱家沒功夫管你知不知情!”高力士冷笑一聲,馬鞭戟指,“那是長安縣衙門的事情!咱家只管問你,你家主人往哪跑了!”
“老爺,老爺......”管家猶豫了一下,終是捨不得陪着家主一道去患難,低聲說道:“一個時辰前,老爺被邢將軍請到家中下棋去了。這會兒,應該還在那邊!”
“誰告訴你等王家出事兒的?你等爲何要跑?”高力士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是,是......”管家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帶着哭腔迴應,“就在剛纔,楊國忠帶領親衛來過。沒抓到老爺,又奔邢家殺去了!”
“這廝......”高力士心中暗罵楊國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臉上卻不願表現出來,咬了咬牙,迅速將坐騎朝西方一捭,“跟我走,去金城坊繼續捉拿反賊!”
“諾!”發覺對手居然如此不堪一擊,衆將士愈發士氣高漲,答應一聲,跟在高力士馬後直撲目標。
金城坊位於長安城西北,與皇城僅有一坊之隔。須臾之間,衆將士拍馬殺到,卻只看見坊子口掉了一地兵器,幾名身穿劍南節度使牙兵服色的傢伙,圍着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樹大打出手。(注1)
“這是怎麼回事?”高力士大怒,跳下坐騎,掄起馬鞭,衝着幾名爭搶珊瑚樹的牙兵抽將過去。
“你,你敢打我!”幾名牙兵被打懵了,本能地低頭撿兵器,卻又被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擁馬槊抽翻在地。明晃晃的槊鋒面前,他們終於恢復了幾分理智,楞了楞,大聲喊道:“別動手,別動手。這玩意給你們就是了。王家裡邊,寶貝多得很,大夥犯不着動刀子!”
“你們這些廢物!”連一向待下屬比較寬容周老虎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數步,一人賞了對方一個大嘴巴,“睜開你們狗眼看看,面前站得是誰?節度使大人哪裡去了?怎麼就留了你們幾個廢物在這兒丟人現眼!”
“啊!”幾名牙兵捂住腫起來的面頰,定神細看。這才認出先前拎着鞭子抽人的是個身穿大將軍鎧甲的太監。腦袋瓜子立刻“嗡”地一聲大了三寸,一個挨一個跪倒在地,大聲求饒:“不知道高驃騎駕到,我等該死。驃騎大將軍高擡貴手......”
“去你奶奶的高擡貴手!”高力士擡起腿來,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節度使牙兵踢翻在地,“老子沒功夫搭理你等。楊節度去哪了?反賊被抓到了麼?”
“跑,跑了!”其他幾名牙兵趕緊停住求饒聲,爭搶着回答,“朝西南方跑了,節度使大人命令我等在此封門。禁止任何閒雜人等......”
說到這兒,他們終於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咧了咧嘴,訕笑着解釋:“小人們都是打劍南來的,沒,沒見過這麼多寶貝。正,正想擡一棵給貴妃娘娘送,送到宮裡邊去......”
即便他們不把貴妃娘娘擡出來,高力士也沒心思處置他們。對方是楊國忠的親衛,打狗也要顧及幾分主人的顏面。況且眼下兩個謀反要犯全都不見蹤影,誰有心情跟幾個垃圾小兵爲難?
跳上坐騎,高力士帶領一衆禁衛,沿着緊鄰金城坊的小巷,徑直向南。這回倒是沒費太多周章,就辯明瞭欽犯去向。因爲每隔着十幾步或二十幾步,大夥都能在巷子旁看到一灘血跡。在血泊中打滾的或者是節度使府牙兵,或者是長安城的差役,或者是龍武軍小卒,身上的傷都未必立刻致命。一個個卻喊得撕心裂肺。
“如此貨色,怪不得顏季明瞧他們不起!”親眼目睹長安城日常守衛者們的窩囊廢模樣,王洵都跟着覺得臉紅。就這類貨色,平素居然用來拱衛京師?真的有外敵打過來,不用太多,像安西軍那樣的精銳有五千人,就可將長安城輕鬆拿下。
猛然間,他又想起了兩個多月前的酒宴上,張巡和周嘯風等人的爭執。當時他也覺得,小張探花過於杞人憂天了些。如今跟實際情況對照一下,恐怕誰都無法否認,小張探花當日的擔憂很有道理。
“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恍惚之間,高適當日的話也在王洵耳畔響了起來。“陛下已經對此有所察覺,所以才委託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
只可惜,高夫子沒預料到,皇帝陛下重整飛龍禁衛,不是像他想的一樣,看到了大唐兵力部署外實內虛的弊端,準備大力整飭。而是僅僅爲了防備權臣們圖謀不軌。
“如果高夫子知道真相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尷尬!”正不找邊際的胡思亂想着,隊伍猛然停頓了下來。王洵一個猝不及防,直接從隊伍的中央衝到正前方。
“小子,不是這種勇敢法!”周嘯風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王洵的馬繮繩。“小心,對面有個用弓箭的老手!”
“哪兒?!”王洵信口問道,這才發現,就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時候,大夥已經在京城裡兜了個圈子,一路追到了曲江池邊上。
這個地方王洵很熟,距離他上次跟李白打架的位置不遠。前方有幾座大宅子,都是京師貴胄的別院。平素很少住人,只有幾個負責護院的武師在側面的角門出入。
“你小子,這個時候還走神,真是找死!”周嘯風迅速發覺了真相,王洵根本不是急於表現,而是心不在焉。氣得衝着對方的頭盔狠狠拍了一記,低聲罵道:“兩軍陣前,一個疏忽就是生死!跟緊我,別再做出頭椽子!”
“嗯!”王洵費了好大力氣,終於定住了紛亂的心神。他發現,此地不僅有與自己同來飛龍禁衛,旁邊不遠,還站着二百餘名劍南節度使府牙兵。稍遠些,則是近千身穿各種服色的衙役、捕快、幫閒,臨時被拉來的龍武軍巡城小卒,亂轟轟地聚在一堆兒,像蒼蠅一般嚶嚶嗡嗡。
相比之下,飛龍禁軍隊伍顯得分外齊整。雖然混編了大量的行宮守衛,但那些守衛也經過嚴格整訓過,軍容風貌遠在其他兩隊兵馬之上。高力士所依仗的,正是這一點,舉起馬鞭,衝着對面大聲斥責,“楊節度,你不等咱家到來,就提前動了手。怎麼現在還沒將欽犯捉拿歸案?你劍南節度使麾下的牙兵,手裡拿的傢伙難道都是廢銅爛鐵麼?”
“你......”聞聽此言,楊國忠又羞又忿。在侍衛的重重保護下衝到本隊正前方,看了看高力士身後那個齊齊整整的方陣,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那亂七八糟的一坨,氣焰登時就矮了下去。拱拱手,低聲回答:“驃騎大將軍明鑑,非楊某做事不力,而是有人與欽犯勾結,故意扯楊某的後腿!”
“姓楊的,你休要落井下石!”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隊伍當中,也迅速鑽出來一個胖胖的三品大員,手指楊國忠,破口大罵。“老夫已經把親弟弟交出來了,你還想怎樣?老夫今日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陛下聖明,早晚有一天,會重瞳親照!”
“是京兆尹王鉷!”馬方立刻扯了下王洵背後的披風,低聲提醒。“這個大胖子就是京兆尹王鉷,我曾經在酒宴上見過他。他奶奶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居然還如此囂張!”
“他是覺得有恃無恐!”王洵想了想,低聲迴應。“別多說話,咱們好好看稀罕!”
“嗯!”小馬方輕輕點頭。半年前,京兆尹王鉷受了李林甫指使,在京師裡重拳打擊勳貴子弟,害得他無辜捱了一頓板子。兩個多月前,王鉷之子王準仗勢欺人,劫殺白荇芷,馬方跑出來抱打不平,回家後又被自己的父親臭揍了一頓。細算下來,兩頓板子都是因眼前這個死胖子王鉷而起、此刻能親眼看着他倒黴,馬方心裡甭提有多暢快。
此刻宇文至的心情,比馬方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年前那場牢獄之災,害得他差點把命丟掉。出獄後,最恨的人便是這位京兆尹。見對方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忍不住微微冷笑,手指悄悄地往腰間的弓饢裡摸去。
“別亂動。等大將軍下令!”還是周嘯風,幾乎後腦勺上長了眼睛。沒有回頭,就及時制止了宇文至的莽撞。
宇文至只好怏怏地聳了聳肩,把拉了出一半的鵰翎放回原處,手指撫摸着弓弦,耐心地觀看楊國忠、高力士和王鉷三人如何勾心鬥角。只見楊國忠後退半步,側過頭來向高力士這邊喊道:“大將軍,您看。他先前就是這般,口口聲聲說他自己和欽犯王銲是被冤枉的。攔着本官不準抓人。結果反賊邢縡帶領死黨往外一突,他麾下的衙役們立刻就讓開了道路!”
“姓楊的,你休要血口噴人!”“姓楊的,邢縡分明是從你那邊突圍出去的!”王鉷背後,立刻傳出了一陣大罵。長安縣捕頭賈季鄰,萬年縣捕頭薛榮光,還有一干平日被王鉷養下的爪牙,七個不服,八個不應地反駁。
“嗯?”高力士只用了一聲冷哼,就把所有嘈雜聲壓了下去。“誰在大聲喧譁,站出來說!誰,給咱家站出來!”
聞聽此言,京兆尹王鉷也立刻扭頭,滿懷期待自己養熟的忠犬們能出面替主人說話。誰料薛榮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裡胡亂起鬨,卻無一人有勇氣直接面對高力士的怒火。見到此景,楊國忠心裡大樂,上前半步,衝着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將軍,您老人家這回看清楚了吧。就這麼一羣廢物,居然也想學着別人造反......”
“你說誰造反!”京兆尹王鉷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勢欲撲,其背後的薛榮光等也發覺局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呼啦一下,衝出本隊,向楊國忠衝去。
楊國忠身後的牙兵們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着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併,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從侍衛手中接過尚方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飛龍禁衛,聽我號令!”
“諾!”四百多名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齊聲斷喝,將手中馬槊端平,徑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殺氣噴涌而出,沒等發動,已經衝得楊國忠和王鉷兩方人馬楞了楞,潮水般向兩側散去。
“前方兩股兵馬,來歷不明.......”見到另外兩支隊伍被飛龍禁衛嚇住,高力士故意拉長了聲音,引而不發。
“別別別,別動手,楊某聽你調遣就是!”
“大將軍,大將軍,有話好說!”楊國忠和王鉷兩個見手底下的兵馬不爭氣,立刻服軟討饒。
“老夫可是隻奉陛下聖旨,不管兩位什麼身份!”高力士冷笑着看了對方几眼,大聲強調。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兩個也是奉了聖旨行事!”楊國忠和王鉷異口同聲,難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楊國忠雖然急於搶功,提前發動了對叛逆的撲殺。但皇上的確給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賊。京兆尹王鉷明明是叛賊的親哥哥,怎麼也會是奉命行事?
“聖旨,快把聖旨拿出來!給大將軍驗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鉷一邊擦汗,一邊大聲吩咐。四月的天氣,根本不算很熱,他的臉上卻已經有汗水匯成了小河。
立刻有親信將包着黃色緞子的聖旨捧出,雙手舉到了高力士馬前。這東西在高力士面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四十年,只要目光朝聖旨表面一掃,不用看內容印記,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僞。
“嗯!”高力士有些猶豫了。作爲皇帝最寵信的太監,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後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楊國忠帶隊抓拿戶部郎中王銲之後,又很快給王鉷下了另外一道聖旨,說明陛下本人對王家兄弟謀反這個指控,也很猶豫。至少,還準備給京兆尹王鉷留一條生路。
揣摩聖心,是做太監的第一要務。猜到皇帝陛下心裡已經開始猶豫,高力士也立刻變得沒有了主見。誰料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尹王鉷上前數步,“撲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馬前,“驃騎大將軍,王某也爲陛下臣子三十餘年了,豈會輕易辜負聖恩?王某已經把舍弟從邢府騙出來,綁在隊伍後了。望大將軍念在咱們兩個相識多年的情分上,給王某個證明清白的機會!”
說罷,叩頭不止,聲淚俱下。與先前的囂張模樣若判兩人。
這種窩窩囊囊的王鉷,看在王洵眼裡,比剛纔那個驕橫跋扈的王鉷還要覺得噁心。剛纔那個驕橫的王鉷,至少還對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員的袍服。此刻搖尾乞憐的王鉷,卻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幾大腳。
“官吶!”一向不愛說話的蘇慎行,冷不防從嘴裡冒出了兩個字。
“官吶!”沒有什麼話形容此刻的場景,比這兩個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馬方等人舉目互視,心中都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發現自己背後的權勢不可靠之後,他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認爲,只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欺負。而現在,曾經跺一跺腳就令京師地面震動不止的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殿中監、閒廏使、隴右郡牧監使,天下戶口色役、和市和糴、坊作、園苑、長春宮、栽接、京畿及關內採訪黜涉等使王鉷,就如一條賴皮狗般跪在大夥馬前。
看到王鉷任人宰割的模樣,高力士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換了副和氣的口吻說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誤咱家捉拿反賊。事後陛下問起,咱家自然會把你今天的表現如實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對臣子素來寬厚。只要你與謀反之事無關,肯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多謝高驃騎,多謝高驃騎!”京兆尹王鉷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將面孔轉向自己帶來的那些差役、幫閒和打手,大聲命令,“還不把九爺,把王銲給帶過來,交給高大將軍!”
“阿爺!”衛尉少卿王準大聲阻止,卻被王鉷狠狠地把下面的話瞪了回去。事發突然,王家在左右龍武軍以及京畿各地兵營中的力量,根本來不及調動。眼前只有千把臨時拉起來的差役、幫閒、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遊勇。這些東西一百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飛龍禁衛新兵,除了暫且隱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王準楞了楞,再看看周圍一個個面如土色的隨從,只好緊緊閉上了嘴巴。幾名差役押着五花大綁的王銲走出,將其交給了高力士身邊的親衛。王鉷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後那四百蓄勢待發的飛龍禁衛,嘆了口氣,轉身閃到了路邊。
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幫閒,還有被王家臨時從街上拉來的士卒們見此,也紛紛收起兵器,退到了路邊。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數人卻偷偷擦掉了額頭上冷汗,長長吐氣。終於解脫了,誰是反賊,誰屬清白,與咱們這些人什麼關係?升官發財未必輪得到咱們,一不小心卻可能把命搭上。哪個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權,家門口不需要巡街捕盜的小卒?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等待上頭們分出高下來再說吧!沒事摻和與自己沒關係的事情,那不是閒得慌麼!
看到高力士三言兩語逼得王鉷解散了隊伍,楊國忠喜不自勝,當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動請纓,“大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賊邢縡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面那座宅院裡。請容末將先帶人衝殺一陣!”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對方的本事。楊國忠立刻覺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大將軍拭目以待!”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他立刻重整隊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發起了猛攻。怎奈麾下這些牙兵們素質實在太差了些,甭看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臨戰卻與市井無賴沒什麼差別。才亂哄哄地向前衝了三十餘步,便被宅院內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將後背露給敵人當箭靶,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
“哈哈哈!”已經徹底成爲旁觀者的差役、捕快們鬨堂大笑。對楊國忠及其麾下的窩囊廢們好生鄙夷。笑聲中,楊國忠面紅耳赤,整了整頭頂上的鐵盔,大聲喊道:“弟兄們,跟着我來。老子這回走第一個,人死鳥朝天.......”
“行了,行了!”高力士策馬衝上,擋住了對方的去路,“楊大人先休息片刻,讓咱家的弟兄上吧。一旦你有什麼閃失,咱家跟貴妃娘娘那邊,也不好交代!”
說罷,不再理睬面孔被憋成了茄子色的楊國忠,將尚方寶劍再度高高舉起,“飛龍禁衛——”
“小心——”封常清突然喊了一聲,衝上前去,一腳踹在了高力士的馬脖子上。
可憐的坐騎突然受到襲擊,慘叫一聲,撒腿便向路邊竄去。幾乎與此同時,一支黑漆漆的破甲錐貼着高力士的肩膀掠過,將護甲銅板擦出了一溜火花。
“保護大人!”十三帶着幾名親兵撲上,團團將封常清圍在中央,退回本隊。周嘯風則策馬衝向高力士,伸手拉住了對方受驚的坐騎。驟然遇襲,高力士也被嚇得臉色煞白,退在人羣中緩了好一陣兒,才拱拱手,低聲向封常清道謝:“多謝封兄弟出手相救。否則,咱家今天就交代在這裡了。奶奶的,姓邢真有本事,居然能籠絡到如此神射手!”
“剛纔就是這個傢伙,射死了我麾下兩名得力愛將!”見到高力士吃虧,楊國忠心中好生舒坦,假惺惺地走上前,笑着搭腔。
“一百六十步!”高力士沒有理睬他話裡的幸災樂禍之意,迴轉頭,衝着遠處的高牆判斷。“如此算來,剛纔咱家的位置,距離對面至少在一百三十之外。一百三十步之外能瞄上咱家的哽嗓,此人真是個用箭的行家!”
“雷大哥當日......!”隊伍中,馬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再度偷偷地跟王洵嘀咕。
“我去會會他!”聽到這句話,宇文至立刻從馬鞍下取出角弓,主動走向了高力士。沒等他把請纓的話說出口,高力士已經搖頭拒絕,“你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勇氣可嘉。騎弓本來就沒有步弓射程遠,你在明處,他在暗處.......”
“求大將軍再指派兩個人,分對面那傢伙的神!”不待高力士把話說完,宇文至主動獻計。
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輕輕皺眉。對方的神射手箭無虛發,派去分其神的人,十有**要死被其一箭射穿喉嚨。犧牲兩條袍澤的性命,只爲自己有所表現,這小傢伙,心腸可真夠狠毒。
“十三,你帶幾個人,到附近拆門板做盾牌!”不待宇文至繼續請求,封常清低聲下令。“周都尉,你去準備些樹枝和乾草,準備用煙燻對面那些人的眼睛。咱們這邊是順風。趙都尉,李都尉,你們兩個各帶五十名弟兄,迂迴過去,堵住這個宅子通往別處的路口,免得賊人再次逃掉。其他弟兄,下馬,放棄長槊,準備短兵相接!”
一連串命令傳下去,被不折不扣地分頭執行。眼看着飛龍禁衛將士們如同封常清的手臂一般,迅速地行動了起來。高力士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不再越俎代庖爭奪這支隊伍的指揮權。唯恐老太監多心,封常清待屬下剛剛忙出了頭緒,立刻笑着跟他解釋,“大將軍親自出馬抓拿叛賊,如果再讓他們走脫了一個人,豈不有損大將軍英名?讓兒郎們先去忙碌着,咱們兩個慢慢等。待他們把口袋紮好後,想怎麼捉拿賊人,大將軍儘管伸手便是!”
“不必了。”高力士倒也豁達,笑了笑,跟着封常清一道退向了路邊的柳蔭。“若是再年青二十歲,老夫定要跟對面的叛賊比比射藝。而現在,呵呵,人老不逞筋骨之強!”
“那就給晚輩們一個表現機會!”封常清點點頭,笑着說出自己的設想。“一會兒我讓周都尉先用點起幾堆煙來,遮住宅院內弓箭手的視線。然後以盾牌手潛到牆下,翻牆而入。其他人趁機一舉殺上,直撲大門.....”
“乾脆再砍幾棵大樹做攻城錘!”高力士想了想,笑着補充。
“也好,只可惜了這湖邊的大柳樹!”封常清笑着點頭
四百飛龍禁衛快速行動,很快就將各種設想落到了實處。看見外邊的飛龍禁衛動作有條不紊,宅院裡負隅頑抗的“叛逆們”知道今天已經沒了生路,從院牆後探出半個身子,齊聲喊道:“是高力士大將軍麼?請出面一敘,邢某有話要說!”
“大將軍小心有詐!”不待高力士做出迴應,已經只剩下看熱鬧資格的王鉷快步衝上前,大聲阻止。
“不妨!”高力士輕輕擺手,將尚方寶劍交給隨從,自己拎了把橫刀,走出樹蔭。在距離敵軍一百五十步左右站穩身形,笑了笑,大聲喊道:“高某在此,邢將軍,有話請講!”
封常清不放心,立刻派了數名親信圍了上去,隨時準備用身體替高力士遮擋冷箭。誰料對面的神射手卻沒有偷襲的打算。抓着一把大弓,站到了牆上,與邢縡並肩而立。
“韋教頭?”看到邢縡身旁那高挑瘦削的身影,高力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楞了楞,衝口問道。
“是韋珏,那天得了第二,負氣離開的韋珏!”飛龍禁衛中,立刻也有人認出了對面神射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當日在校場比武授職,此人明顯技壓羣雄,但卻因爲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壓做了第二名,只授了個九品司戈職位。事後封常清心裡覺得這樣處置有失公允,曾經破格禮聘其爲弓箭教頭。但此人在比武結束後卻負氣離開了軍營,從此銷聲匿跡。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親信。或者是因爲受到了不公平對待,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藝,該當第幾?”瘦高個韋珏肚子裡明顯還記着當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聲問道。
“單論射藝,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隨後大聲迴應。“但你因爲一時委屈,就委身事賊。恐怕也只配得個第二!”
聞聽此言,瘦高個韋珏氣得雙肩顫動,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將老太監射個對穿。萬騎軍郎將邢縡卻抱住了他的肩膀,笑着說道:“高驃騎,那你可看走眼了。這位韋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當日去白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沒想爭什麼頭名。我們二人,的確早就懷有異心,但是卻非針對皇帝陛下,而是針對他們......”
說着,邢縡將手指遙遙地指向楊國忠,“憑着獻妹邀寵的楊國忠,專橫跋扈的李林甫,還有尸位素餐的陳希烈。殺此國賊,以清君側。咱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內部卻已經被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蕩蕩。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話,恐怕這窮無數英雄豪傑畢生之力開創的國度,就要大禍臨頭了!”
“一派胡言!”楊國忠再也聽不下去,跳出來大聲嚷嚷。
“死到臨頭,休要再血口噴人!”京兆尹王鉷見對方沒有隨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在一旁大聲幫腔。
神射手韋珏立刻彎弓搭箭,嚇得楊國忠連滾帶爬地跑到了侍衛身後。他把弓箭緩緩移向王鉷,也嚇得對方張皇逃避。“看到了吧,哈哈!”萬騎郎將邢縡哈哈大笑,眼淚順着兩頰緩緩下淌。“你們看看,陛下所倚重的權臣,都是些什麼貨色?這種人竊居高位,國家還能往興旺裡走麼?這種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還會看到出頭之日麼?邢某今日身邊只有二十餘弟兄,倉促應戰,還在一位節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統帶的上千號兵馬中,潰圍而出。若是他日京師有警,憑着這等貨色,如何保護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護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楊國忠被氣得直哆嗦,卻只敢從侍衛身後探出半個頭來,大聲嚷嚷。“你死到臨頭,還,還廢,廢什麼話!”
“邢某今日自知定無幸理!”萬騎軍郎將邢縡抹了把眼淚,笑着迴應。“但邢某堂堂七尺男兒,卻不會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說罷,抽出腰間橫刀,往脖頸處一抹。登時血光飛濺,將一百五十餘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後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澆到腦袋上,卻依舊不敢正視那具緩緩倒下的屍體。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韋珏抱住邢縡,放聲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韋某這就來了。”
隨即,將屍體緩緩放平在牆頭上。自己抓起幾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時刺進了半尺有餘,笑了笑,隨着邢縡去地下了。
事發突然,高力士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待想起勸對方不要自尋短見的時候,牆頭上已經只剩下了兩具屍體。
“還不趕緊衝進去,捉拿活口!”見到神射手韋珏已死,楊國忠立刻來了精神,衝着遠處的宅院大聲提議。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就連已經落了勢的王鉷也瞪他一眼,滿臉不屑。只有楊家從劍南帶來的牙兵們,蒼蠅般衝着遠處的屍體撲過去,爭先恐後,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跡。
沒等他們到達宅院門口,一個火頭,陡然在院子內跳了起來。緊跟着,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濃煙滾滾。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
一支熟悉的曲調,從火海中傳出,火辣辣鑽入牆外每個人的耳朵。王洵心裡猛地抽搐了一下,彷彿丟了什麼東西般,失落不已。
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從白荇芷嘴裡唱出來,卻從沒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決絕,那般雄壯。
“蹙踏遼河自竭,鼓譟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火焰越騰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楊國忠麾下的牙兵們衝了幾次,都被煙燻得倉皇退了回來。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羣。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臨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點着了。主人不住在這兒,看門的家僕們手忙腳亂的救火,卻無法阻止火勢的繼續擴大。
擒拿叛匪的任務,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楊國忠、王鉷四人不得不聯起手來,指揮着各自的屬下從附近百姓家借來水桶,取水滅火。
跟在人羣中,王洵拎着一隻空桶,卻不知道去曲江裡邊提水。熟悉的曲調在他耳邊縈繞,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勳。”悲歌聲裡,無數雕樑畫棟轟然而倒。
第一卷 長安醉 卷終
注1:牙兵,即親兵。按照唐代規矩,節度使府上可以蓄養一定數量的親兵,稱爲節度使牙隊。平時充作護衛,戰時負責保護主將,傳遞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