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禁軍的整訓地點在城南十里的白馬堡,那裡與其說是一座軍營,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城市。自從開元十一年以來,皇帝陛下采用當時宰相張說的建議,逐步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衛軍新兵入伍的審覈與集訓場所。而大唐民風尚武,年青人常以爲國征戰爲榮。所以禁衛軍的考覈標準也一提再提。除了身體康健這一要求之外,還需要家道殷實,兄弟衆多,人才驍勇,出身良正等幾大條件。於是,凡能加入禁衛軍者,囊中都不會太羞澀,訓練之餘請假跑出來在營地周圍買酒買肉,乃爲常事。百姓們見到商機,便自發組成的草市,賣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賺取軍爺們手中的銅錢。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爺們做生意的,就都發了財。於是禁衛軍“錢多、人傻”的名氣迅速傳開,各色生意人在白馬堡周邊越聚越多。久而久之,軍營附近茶館、酒樓、妓院也鱗次櫛比地建立了起來,日日笙歌不斷,熱鬧處比城內的平康里簡直不遜多讓。(注1)
但是今天,白馬堡的氛圍卻顯得有些蕭殺。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軍營附近的店鋪卻依舊房門緊鎖。以往賣羊肚湯的攤子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的大鍋底下,堆滿白色的炭燼。偶爾有風吹過,已經完全沒了重量的灰燼便紛紛揚揚飛起來,把周圍景色裝扮得愈發蒼涼。
早在兩個多月前,王洵曾經被宇文至等人拉着到白馬堡來飽過一次口福,記憶中最深刻的便是軍營附近的這口碩大的鐵鍋。見到眼前這番淒涼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帶住坐騎,擡起頭來四下張望。
一望之後,他心中愈發吃驚。記憶中那座人四門大開,閒雜人等往來不斷地熱鬧場所早就消失不見。代之的,是一座戒備森嚴,崗哨林立的軍事重鎮。正門口,幾個早來報到的京師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馬背,一個挨一個排成縱隊。所攜帶的大包小裹全丟在了一邊,有僕人自告奮勇去撿,立刻劈頭蓋臉捱了軍官們一頓鞭子。
“奶奶的,以爲是讓你門遊山玩水麼,還帶着這麼多東西。”一名臉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傢伙,一邊用皮鞭四下亂抽,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瞧你們這幅熊樣子,還好意思說來給天子當禁衛!一旦有事,讓陛下保護你們呢,還是你們保護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沒吃早飯啊,沒吃滾回家去,吃飽了再過來!”
王洵心裡“突”地跳了一下,對飛龍禁軍的美好憧憬一掃而空。排隊捱罵的人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師裡橫着走的惡少,平素見了御史大夫的官轎,都未必肯讓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軍營門口,卻被一個七品副尉當做孫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時,一大隊飛龍禁軍的將士從他身後跑過,個個盔卸甲歪,滿頭大汗。看到正在門前捱罵的新兵,大夥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又有人送上門來捱罵了,今年真是稀罕!”“這不是犯賤麼?嘿嘿,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被當驢子使!”
“你們幾個,趕緊跟上!”又一名身着校尉服色軍官策馬跑過,手中白蠟杆子急揮,打在隊伍最邊緣幾個傢伙的背上,“啪啪”做響。“你別擋在這兒,要麼到營門口報到,要麼趕緊回家!”校尉扭過頭來,衝着王洵和他身邊的僕人怒喝,然後帶了帶坐騎,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殺過幾個大食人麼,有什麼可張揚的!”一名捱了打的飛龍禁衛衝着軍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
“就是,爺們是沒機會去。否則,哪輪到他們安西鄉巴佬出風頭!”另外一名飛龍禁衛一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一邊低聲附和。
王洵將坐騎向外撥了撥,儘量遠離晨操歸來的這羣兵大爺。看得出來,飛龍禁衛的兵大爺們被封常清帶來的安西軍官折騰得夠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爲其中一員,他不禁又有些猶豫了。飛龍禁衛的確是個避禍的好地方,但是,爲了還沒出現的禍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營裡累得口吐白沫,這個代價未必有些太大。
正猶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還是現在久硬着頭皮往裡衝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彷彿從地面鑽出來的一般,“二哥,你也來了,趕緊把僕人遣散回家。東西也交給他們帶回去,除了幾件換洗衣衫,其他能別帶就別帶!”
“守直?”王洵聞聲回頭,在自己的坐騎屁股後邊,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裝的好朋友馬方,“你怎麼這身打扮?什麼時候來的,不是今天才報道麼?”
“別提了!”杵着根足足有自己兩個高白蠟杆子的馬方四下看了看,儘量往王洵的坐騎後邊藏,“我阿爺嫌我在家礙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給送過來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還跟那個姓封的將軍說,儘管對我嚴加要求。這不,姓封的一揮手,我就從軍官變成小兵了!不跟你說了,趕緊照我的話做。趕緊,趕緊。”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朝着不遠處一個剛剛出操回來的隊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帶隊的軍官看見,白吃一頓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說馬老太爺親自將兒子送給封常清教訓,王洵心裡猛然發狠。他一直不相信馬老太爺會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馬方與其父之間的衝突,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關愛。一方很鐵不成鋼,所以硬着心腸做嚴父。另外一方則你說往東我偏往西,事事與父親對着幹,以此彰顯自己的已經長大。
對於王洵這個父母早喪的孩子來說,想要一個馬老太爺那樣的父親,亦是一種奢求。彷彿有人在背後看着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對着跟着前來軍營報到的小廝王吉、王祥兩個吩咐,“留下裝着我換洗衣服的那個包裹,其他的你們都帶回去!跟雲姨說,讓她別爲我擔心!”
“小侯爺!?”王吉大聲抗議,“這可是紫蘿爲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來的。如果您......”
“你沒看看那邊是什麼情況麼?”王洵用馬鞭朝大營門口指了指,沒好氣地提醒。先那些報到者已經陸續入營,各自帶的包裹都被丟在了營門外邊,家僕們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這樣回去交差,一個個站在行李團邊,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雲姨說清楚,是軍營裡的要求。封老將軍以嚴治軍,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看着王吉和王祥兩個一副可憐巴巴的摸樣,王洵又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道。“反正這裡距離咱們家也沒多遠。等過幾天營裡邊管得不嚴了,我再託人給你們送信,你們悄悄地把東西給我送來。不就兩全其美了麼?何必現在非要跟着我一道過去?東西進不了營門不說,還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頓鞭子?”
王吉、王祥兩個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飛龍禁軍大營不同於往日。只好點點頭,把王洵隨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來,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們在秋風中去遠,王洵長吸了一口氣,拉着坐騎和一個乾癟的小包,大步走向了軍營。
他剛纔在遠處那些作爲,當值的軍官早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見他能自己主動遣散了家僕,拒絕了多餘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負責安排新兵入營的的疤瘌臉軍官難得地笑了笑,以相對柔和的語氣問道:“幹什麼來的?報上姓名、年齡、家住地址,還有,推薦人、有什麼其他入營憑證,趕緊一道拿出來!”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薦人是封常清將軍,這是我的腰牌!”王洵雙腿併攏,挺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報上名姓,然後將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麼?”聽聞封常清三個字,周圍的軍官們悚然動容。帶隊的疤瘌臉肅立站好,雙手從王洵手裡接過腰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笑着點點頭,將腰牌交還回來,“沒錯,是封大將軍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將軍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幹,別給咱們大將軍丟人!”
說罷,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過幾名小兵,將對方直接領向了軍營深處。
直到王洵牽着坐騎走遠了,其他幾名同樣負責安置新兵的軍官纔回過神來,拉了一下疤瘌臉,七嘴八舌地問道:“老周,你沒看錯吧。就這麼一個半大孩子?封大將軍會親自給他當推薦人?”
“是啊,毛還沒長齊呢?不會是花錢從別處買的腰牌吧。這京師裡邊可不比安西,我聽說,只要有錢,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閉上你們的臭嘴!”周姓軍官把眼睛一瞪,長長的疤瘌隨着眼皮跳動而跳動,“亂說什麼?咱們大將軍是可以用錢賄賂的人麼?他看中的人是個半大孩子不假,可誰說過,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當年,咱們大唐太宗皇帝跟着高祖起兵,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照樣把天下英雄打得滿地找牙.......”
聽他提起大唐開國之戰,衆軍官都笑着閉上了嘴巴。對啊,年齡又能說明什麼?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績,羅士信,還有當年太宗皇帝本人,哪個不是年輕輕就獨領一軍,建功立業?
咱大唐,老一輩,少一輩,代代都有英雄豪傑,讓四夷賓服,八方震懾。
注1:唐六典中記載,“凡天下諸州差兵募,取戶殷丁多,人才驍勇,選前資官、勳官,部分強明,堪統攝者,節級擢補主帥以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