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重建大唐。以前那個大唐塌了,咱們就再建一個。比原先那個還好,還結實!”望着王洵的眼睛,賈昌一句一頓,說得無比認真,絲毫不認爲自己是在做夢。“這些日子裡,賈某一直再想,大唐爲什麼這般快就垮了,一直沒想出個確切答案來!但是賈某卻知道,推倒大唐的,不僅僅是安祿山那逆賊,也不僅僅是李林甫和楊國忠,皇上、太子、貴妃娘娘、高力士,哥舒翰、邊令誠,你,我,都難逃其責! 你別急着搖頭,我是認真的。你仔細想想,自己當年在長安城內做那些事情!雖然算不得窮兇極惡,但仗勢欺人,巧取豪奪,肯定是沒跑的。賈某也一樣,收受賄賂,包攬訴訟,牽線搭橋,幫人賣官鬻爵,當時還自以爲有本事,卻沒想到每做一件缺德事情,就等於給自己的墳坑又挖深了一分!所以賈某現在活着的目的,就是要親手把大唐再重新建立起來,否則,賈某死後肯定連屍骨也不得安生!”
如果早在半個月前聽到這番話,王洵肯定會覺得如醍醐灌頂。可是現在,關於大唐,關於長安,關於身外的如畫河山,士卒百姓,他心裡卻已經有了自己的感悟。某種程度上,與賈昌所言有些相近,細品起來,又截然不同。
的確,如賈昌所言,大唐的垮塌,與他王明允不無干系。同楊國忠、高力士這些人比較,只是責任大與責任小的差別而已!當年他在長安城做的那些荒唐事情,若換了普通人去做,早就被官府抓去,刺配三千里外了。可當時他和秦家兄弟、宇文至、馬方等人卻沒覺得自己那樣做有什麼不對。反正整個長安城內的勳貴子弟們的行徑都差不多,彼此之間誰也沒資格指責誰。
的確,如賈昌所言,是他們這些靠着祖上餘蔭,吃着大唐供養的公子王孫,從內部將大唐蛀成了一隻空殼。是他們親手毀掉了祖上舍死忘生打下的基業,親手斷送掉了祖輩父輩留下的輝煌!所以,在一片廢墟上重建整個大唐,對他們來說的確責無旁貸!然而,王洵卻不希望重新建立起來的大唐與先前那個一模一樣!他希望新的大唐基座中,能夠有一些與先前完全不同的東西,至少,不要像先前那般冰冷,那般易碎。
這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新生!
“賈兄所說,王某不敢苟同。但王某也以爲,眼前這大好河山,不能由着叛軍胡亂糟蹋!”緩緩蹲下去,王洵儘量讓自己眼睛的高度與賈昌齊平,“日後賈大人那邊如果有什麼需要王某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無論是要錢還是要物,只要你派人來知會一聲,王某保證想方設法送到你手邊上去!”
“錢財我不缺,至於人手,你這邊全都是赳赳武夫,我也用不上!”賈昌笑了笑,伸手扶住王洵的肩膀。“不過如果你能把今天這種戰鬥再來幾次,或者帶着兵馬到長安城外走一遭,就最好不過了。外面的形勢越危急,賈某越容易在城內把水攪渾!”
“這個......”王洵再度被賈昌的大膽想法所震驚,迅速拿目光向身後看了看,笑容有些尷尬。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甭說去攻打防禦設施完備的長安城,像今天這樣的戰鬥,短時間內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儘管表面上看起來,今天的勝利非常輝煌。
“莫非你手中真的如孫孝哲事先探聽到的那樣,只有一萬來人?天哪,那你還敢領軍迎戰?你到底是不是封常清的弟子?”賈昌的反應不可謂不敏銳,見到王洵表情中透出了幾分爲難,立刻猜到了事情本質。
對於這樣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並且是日後合作對象,王洵不想隱瞞自己目前的困境。笑了笑,壓低聲音迴應:“實話實說,王某麾下士卒還到一萬。這一仗的損失還沒來得及命人統計,估計傷亡不會太小。最後能給王某剩下六千弟兄,已經要念佛了。眼下各地臨時徵募來的民壯倒是不少,可都是些個沒見過血的傢伙。不經過一年半載的訓練就強行把他們拉上戰場,還不如直接殺了他們!”
聞聽此言,賈昌又是失望,又是佩服,臉上的表情好生古怪。盯着王洵看了好一陣兒,忽然踮起腳尖,朝王洵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記。拍完之後,看看自己手心,覺得甚不過癮,又跳起來拍了一下,然後才笑着說道:“夠種!賈某算是服了你了,全天底下,沒有比你王明允膽子更大,更夠種的。算你運氣好,孫孝哲手中也只有兩萬五千兵卒,因爲不放心長安城內的情況,這回只帶了一萬五千多來。否則,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他來多少人,這場仗王某都得打。否則,周圍這些個郡縣,肯定得立刻投了叛賊!”王洵點點頭,把自己的窘迫情況合盤托出。
他只有一個安西採訪使的名分,無論把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京畿道的郡縣。之前能確保周圍郡縣給自己提供糧草兵源,完全憑的是武力威脅。若是敵軍來了自己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肯定會立刻被各郡縣拋棄。
另外一個促使他不得不在沒任何把握情況下也挺身迎戰的原因是,安西軍目前的軍心非常不很穩定。完全靠語言和仇恨激勵起來的士氣不會長久,完全靠往日積威凝聚在一起的隊伍也不牢固。他需要展示實力,讓大夥看到希望。特別是對於藥剎水一衆諸侯,王洵必須讓他們看到追隨自己的好處,遠遠高於現在就棄自己而去所帶來的風險。只有這樣,才能令諸侯們不敢對自己的命令陽奉陰違。
賈昌是個聰明人,有些事情一點就透。想了想,非常理解地說道:“領軍打仗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孫孝哲對麾下將士的控制能力很差。特別是那些部族頭領,如阿史那從禮等人,對孫孝哲早有不滿。以前孫孝哲靠着手中的曳落河與幽燕精銳,勉強還能壓制住他們。今天這一仗,曳落河和幽燕精銳被你斬殺過半兒,回到京師後,他們肯定不願再唯孫孝哲馬首是瞻!”
這個情報倒是非常及時,令王洵不由得精神爲之一振。正欲追問其中細節,又聽賈昌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最近一段時間,跟阿史那從禮走動很多。他見我是個小個子,所以也不怎麼防備我。聽他的口氣,早就不想跟着孫孝哲混了。其餘幾個部族頭領,心裡面打的主意也都差不多。他們當初之所以起兵給安祿山助陣,圖的就是到中原來撈一票。如今幾乎每個部族武士都賺了個盆滿鉢圓,再繼續替叛軍賣命就得不償失了。畢竟他們這些部落人口甚少,即便在中原裂土封茅,也沒力氣掌控太大的地方!”
“你是說,你打算分化瓦解他們?”從賈昌的介紹中,王洵迅速得出結論。“所以你要求我擺出隨時準備收復長安的姿態,逼着阿史那從禮與孫孝哲決裂!”
“沒那麼簡單,但是也差不離。你在城外製造的壓力越大,我越容易上下其手。至於你目前兵力不足的問題,賈某倒是有個主意,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說出來看!”王洵高興地請求。他麾下目前最缺乏的,就是賈昌這種擅長玩陰謀詭計的人才,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要求返回長安,真恨不得將其留在身邊,隨時求教。
“光把民壯關在軍營中訓練,肯定不是辦法。第一效果未必太好,第二也解決不了你的燃眉之急。你不如將他們單獨立爲一府,每次出戰,都帶一部分隨軍見見世面。也不用他們跟曳落河這種精銳硬拼,以下駟對下駟即可。比如對付京畿道已經投靠叛軍的那些郡縣,你就可以讓老兵帶着新兵一起去打。反正那些郡縣裡的守軍,也是臨時拉起來的。戰鬥力還未必比你手中的民壯強!”
“有幾個地方,最適合你拿來給新兵練手!”賈昌隨手撿了根斷矛,在地上比比畫畫。“像長安西面和北面的幾個郡縣,雲陽、武功、三原、還有稍稍靠南一點的鄠縣,孫孝哲根本沒來得及分兵駐守。經歷這場大敗之後,更是沒力氣照管他們。你只要稍稍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將其拿下來。孫孝哲如果派兵來爭,人數少的話,你就可以一口吞下。若是他敢傾巢而出,哼哼.....,再於野戰中輸給你一次,他就沒士兵來守禦長安了!”
“那需要對叛軍的動向非常清楚才行!”王洵越聽眼睛越亮,點點頭,低聲補充。
“我在長安城裡頭新開了一家鬥雞坊,地址就在錦華樓對面。孫孝哲麾下那些臭魚爛蝦被手中的橫財燒得心裡頭慌,恨不得終日泡在我的鬥雞坊裡邊。你若是能找到合適鬥雞的話,不妨派人給我送過去。長安城裡的新老貴人們,都等着看熱鬧呢!”
“你是說......”王洵喜出望外,興奮地恨不得舉起賈昌來親兩口。兩軍交戰,軍情動向極爲重要。能對敵人多瞭解一些,獲勝的把握就會多一分。
“你當年也做過鬥雞生意,知道什麼樣的鬥雞最受歡迎。到了我那邊之後,只要說是長樂坊的老搭檔,自然有專人會出面接待。一旦敵軍有重大調動,我也會以急需新貨爲藉口,派人到鄉下收購鬥雞。屆時......”從長安陷落的第一天起,賈昌就無時不刻不想着怎麼對付叛軍。因此不惜血本跟孫孝哲手下的將領交往,請客送禮,曲意逢迎,插科打諢,裝瘋賣傻,只要能做到的,無不竭盡全力。而孫孝哲麾下的那些將領見他長得矮小,又生性詼諧。也生不出什麼戒心來,因此稀裡糊塗間,雙方就打得火熱。
如今再對照着王洵所部的具體情況,賈昌所提出的建議,就真可謂雪中送炭了。王洵邊聽邊往心裡記,遇到不確定之處,還舍下臉來,虛心跟對方探討。很快,就歸納出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情報傳遞方案。
按照這個方案走下去,即便不能對叛軍的所有動向都瞭如執掌,至少能準確預知敵軍的大致戰略企圖,令孫孝哲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會超出王洵的預料。只要安西軍提前做出充分準備,每一場戰鬥都穩操勝券!
二人說得投機,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西斜。戰場上不再有人喊馬嘶之聲,秋風卻愈發大了起來,吹的旌旗獵獵做響。
賈昌仰首向頭頂上的大唐戰旗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帶着幾分不捨,“好了,賈某能給你的東西,都倒騰乾淨了。該走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趕不上孫孝哲的大隊人馬了!”
“如果就這樣走的話,會不會被人懷疑?!畢竟剛纔有人親眼看見你被俘。”王洵一邊揮手命令万俟玉薤給賈昌牽來一匹剛剛繳獲到的遼東馬,一邊關切地詢問。
“懷疑什麼?他們這些大塊頭打仗打輸了,怎能怪在我一個小矮子頭上?”賈昌笑了笑,用手指點馬背後裝着金錠的包裹,“你跟我有舊交,不願拿我的人頭去向朝廷邀功,就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回家養老。我卻捨不得長安城裡的鬥雞場,所以又眼巴巴地趕了回去!”
這倒是個說得過去的藉口,王洵點點頭。伸過手去,幫賈昌拉緊馬繮繩,“那你千萬多加小心,說實話,如果有更合適人選,王某真的不希望賈兄再置身於虎狼之穴!”
“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齷齪事情,誰還比賈某合適!”賈昌把住馬肚帶上的鐵環,利落地爬上了鞍子。說罷,用力揮了揮胖胖的小手,撥轉坐騎,疾馳而去!曠野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風冷了,幾片樹葉飄飄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