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宛若半空中炸了一個響雷,王洵瞬間從迷茫中被驚醒。顧不得再繼續思前想後,一把揪住報信者的皮甲,大聲詢問,“再說一遍,誰出城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宇文副都督,還,還有齊橫!”報信的都尉姓餘,當年也是跟王洵等人在白馬堡一道打過滾的,對軍中諸將的情況非常熟悉,“就在剛纔,宇文副都督帶着幾個隨從衝到了城東門,要求開門。齊橫將軍上前跟他說了幾句,被宇文將軍罵了。然後齊橫將軍就開了城門,跟他一道向東走了。方子陵將軍已經帶人追了上去,臨走前吩咐末將來報告大都督!”
“你這廢物!”王洵嚇得魂飛天外,推開余姓都尉。大步就向外走,一邊走,一邊解下橫刀,順手丟給跟上來的沙千里,“你留在這兒控制全局。有誰敢不服從號令,先拿我的橫刀斬了他。万俟、十三,跟我去追!”
“哎!”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答應一聲,從衙門口拉過王洵和各自的坐騎,飛身上馬。
華亭縣不過是彈丸之地,須臾間,三匹來自大宛的寶馬良駒就衝出了東門,沿着門外的官道不要命地狂奔。
此刻雨已經下得像瓢潑,澆在人身上,從頭到腳冰涼徹骨。王洵卻半點兒也顧不上寒冷,雙腿不住地磕打馬鐙。一定要把宇文至給追回來,一定。這傢伙衝動起來就不管不顧,萬一闖到京師去,過後誰也救不了他!
胯下的汗血寶馬也知道主人心意,四蹄撒開,如騰雲駕霧。轉瞬間就追出了十幾裡,眼看着周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天色也越來越陰暗,宇文至等人依舊不見蹤影。“該死,跑哪裡去了!”王洵大罵,焦急的心情幾欲絕望。就在這時,官道右側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悲憤的怒吼:“姓方的,給我滾回去,別再婆婆媽媽。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再敢跟上來的話,休怪老子的羽箭不認識你!”
“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方子陵的聲音裡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否則,休想把我甩掉。大都督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負了他!”
“殺了你又怎地!”宇文至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尖牙,“那個懦夫連封帥的仇都不敢報,難道還敢找我算賬不成。我再說一遍,別再跟着。否則.......”
“否則又怎樣?!”王洵被氣得火冒三丈,怒吼着衝了過去,“老子跟上來了,有本事你就射!”
“二哥?!”宇文至緊握角弓的手抖了抖,無力地鬆開的弓弦。透過重重雨幕,他看見王洵那鐵塔一樣的身軀。被雨水淋得已經有些駝,卻依舊沉穩如山。
跟王洵動武,他自問沒有取勝的可能。但手中的角弓卻始終沒有放下,只是將坐騎又向右側帶了帶,避開阻礙視線的幾棵矮樹,然後咬着牙再度將弓弦拉緊,“二哥不要再靠近。五十步內,你知道我的本事!不要再靠近,不要.......!”
說話間,雙方已經能彼此看見對方的面孔。“有本事你就射!”王洵毫不猶豫地繼續催動坐騎,試圖逼近宇文至,強迫他跟自己回去。誰料宇文至真的發了狠,手指輕輕一送,“嗖”地一聲,羽箭直撲王洵頭頂。
“鐺!”盔頂的紅纓被射中,凌空飛出老遠。王洵被突然而來的重擊敲得頭暈目眩,身體晃了晃,本能地帶住了馬繮繩。
“都別過來,否則我絕不再留手!”沒等他從暈眩中緩過神,宇文至已經把第二支羽箭搭上了弓臂,穩穩地瞄向了王洵的脖頸。“万俟、十三,你們不要逼我!”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哪裡肯聽,抽出橫刀護在王洵馬前,就準備與對方拼命。跟在宇文至身邊的齊橫等人見此,也都取了兵器在手,護住主將的左右兩翼。眼看着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併,王洵終於及時地醒轉過來,張開空空的雙臂,大聲喝令,“都住手!把兵器收起來。齊橫、吳六順、小張子,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大都督麼?”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方子陵等人不敢違拗,鐵青着臉收起了兵器。對面被王洵點了名字的幾個人卻不肯再唯其馬首是瞻,一起拿眼睛看向兀自擎着角弓的宇文至。
“我等都是封帥一手帶出來的。”宇文至咬牙切齒,冰冷的箭鋒被閃電照亮,閃爍一串串幽藍。“絕不能叫封帥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死了!你如果有膽子起兵替封帥報仇,大夥自然還是跟着你。你要是沒這份膽子,就別再攔着咱們!大夥兄弟一場,好聚好散!”
“對。王都督,大夥好聚好散。你繼續做你的大將軍,我們做我們的反賊!”齊橫等人也高聲附和,看向王洵的目光裡充滿了決絕。
“我說過不替封帥報仇了麼?”王洵強壓住心頭怒火,低聲勸告,“報仇總得有個章法?就憑你們幾個這樣殺過去,恐怕沒見到仇人,自己就被亂刃分屍了!”
“我等當然不會就這樣去送死!”宇文至搖了搖頭,聲音依舊冰冷如刀,“但我等也不會再相信你。二哥,你真的敢替封帥報仇麼?無論是誰害了他?”
“當然!”王洵皺了皺眉,回答得毫不猶豫。
“怎麼報仇,回京師去,敲登聞鼓,直接向皇帝老子喊冤?還是帶領弟兄們逼宮,讓皇帝老兒交出兇手?”宇文至根本不相信,撇着嘴,目光裡充滿了鄙夷,“他會聽你的辯解麼?若是他不肯替封帥主持公道呢,你又能怎麼辦?誰不知道,高力士也好,邊令誠也罷,不過是皇帝老兒養的兩條狗。沒有主人的命令,他們敢擅自誅殺大將?”
“轟隆!”一道炸雷劈下來,照亮王洵漲紅的臉。怎麼辦?如果皇帝陛下不肯替封常清主持公道呢?你該怎麼辦?你有膽子造反麼?誰不知道,高力士、邊令誠,不過是皇帝陛下養的兩條狗!
“你,胡說......”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駁斥。只是話嚷出來,卻沒有絲毫的底氣,“子達,你,你不要這麼衝動!封帥的冤枉,陛,陛下未必清楚。況且,況且眼下國家正是爲難之際......”
“封帥死時,國家何嘗不在危難之際?”宇文至話透過雨幕,字字如刀,“殺其人,奪其軍,不就行了?!他們又不是沒幹過?當初他們就是這樣對付得封帥。你我今天逃過一劫,也不過是僥倖而已。若非那姓馮的太監辦事不利,你我的腦袋早跟封帥一樣被掛在城牆上了!”
“不,不是這樣。不完全是這樣!咱們可以商量,商量一個妥帖的辦法?”王洵的心裡一片冰冷,嘴巴也被凍得發木。宇文至的話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他根本沒有反駁的可能。但起兵造反,他又沒有這份勇氣。不光是爲了頭上那忠義的虛名,還爲了長安城中雲姨、紫蘿、白荇芷,還有若干自己熟悉不熟悉,愛過與被愛過的面孔。
“二哥,你別再自己騙自己了!我早就看透你了,我早就該看透你了!”宇文至哽咽着抹了一把臉,將雨水和淚水同時抹掉,然後重新拉開弓弦,用冰冷的箭鋒繼續瞄準王洵脖頸,“你根本不敢給封帥報仇!你根本就沒那份膽子!”
“喀嚓!”又是一個炸雷,將王洵炸得渾身發軟,臉色蒼白如雪。“你胡說,你胡說!我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人!”他喃喃地替自己辯解,卻沒勇氣衝過去,奪下宇文至手中的弓,將其抓回軍中正法。
“你就是這種人!”宇文至一邊流淚,一邊嗚咽着痛斥,“在疏勒城中,你就猜到了封帥已經遇難對不對?卻還拿什麼假話來欺騙大夥,說什麼有高仙芝和安西軍在,封帥就安然無恙!你不敢承認事實!就是怕大夥在疏勒城中造了反,玷污了你的忠義之名,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
“胡說,我不是!”王洵猛磕了一下馬鐙,準備衝上前與宇文至拼命。一支冷箭卻急飛而來,緊貼着戰馬的眼睛紮在了泥漿中。可憐的汗血寶馬受驚,前蹄豎起,放聲長嘶,“嗚嗚嗚——”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顧不上再跟宇文至做對,齊齊跳下馬,與方子陵一道幫王洵控制住坐騎。等三人再度站穩了身形,宇文至已經帶着隨從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別動!”宇文至將第三支弓箭搭上弓臂,冰冷的箭鋒瞄着王洵哽嗓咽喉打轉兒“想讓我跟你回去,除非我死在這裡!二哥,我不會再跟着你了,他們幾個也不會。你是個懦夫,徹頭徹尾的懦夫!從來不敢正視現實。在大宛的時候,其實你就猜到封帥的結局不妙,對不對? 只是你沒膽子承認,對不對?要不然,你怎麼會讓宋武領着弟兄們慢慢走,卻非把我帶在身邊!你是怕,你是怕我知道封帥遇害後,立刻起兵造反,把狗皇帝和太監們一道宰了?對不對?你說,對還是不對!”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咬着牙喝出,字字如刀,接連刺進王洵的胸口。王洵被刺得痛不欲生,佝僂着腰,努力想撐起身體,卻無法將脊背挺直。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他想要吶喊,嘴巴張了張,卻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在某種程度上,宇文至說得其實沒錯。在進入蔥嶺之前,他的確認爲宇文至做事太沖動,不適合單獨領軍,所以才把大隊人馬交給了跟自己交情遠不如宇文至的宋武。
只是當初做這個決定時,他自己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提防着什麼。而現在,卻恰恰證明,潛意識裡,他已經考慮到了今天這種局面!只是,只是他一直試圖逃避,一直不肯面對而已。
“被我說中了,對不對!二哥,我的好二哥!”見王洵不再開口自辯,宇文至眼中的淚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涌,“我這人衝動,沒見識。但我這人恩怨分明。封帥待我像自家子侄,我就像自家子侄一樣回報他。無論是誰敢阻擋我報仇,我都要從他屍體上走過去。二哥,從今往後,你我兄弟各走各的道。即便在戰場上相遇,也千萬不要念舊。言盡與此,二哥好自爲之!”
說罷,雙手奮力一撅,將角弓掰做兩段,丟在地上。然後撥轉馬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