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深夜,屯田使張素的屋子內,也是燈火闌珊。
幾個嫡系屬下白天的表現很不盡人意,特別是在氣勢上,幾乎一直被王洵壓得無法擡頭。這讓老張素感覺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隨便發作,以免動搖自己本來就不堅固的根基。故而鐵青着臉,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上叩打。“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枯燥的敲擊聲中,燭火上下跳動,照得馮治、吳賢、蘇壽等人的臉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衆人心裡也覺得好生對他不起。然而白天時,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確讓人非常解氣,非常過癮。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想忘記心底的陰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陽光下,乾乾淨淨,顧盼俾睨。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時,馮治、吳賢也曾試圖那樣活過。雖然大夥如今已經被歲月磨平了棱角,被塵埃遮住了眼睛。但年少時的夢,卻依舊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點兒新鮮冷風,便又跳起明亮的鮮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活法,就像明媚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樣,幾乎讓人無法抵擋其誘惑。“如果王大人留下來主持安西鎮軍政也不錯!”白天時,不止一個人曾經做如是想。雖然大夥心裡頭都明白,那幾乎沒有絲毫可能。老奸巨猾的屯田使張素不會交出好不容易撈到手的實權,朝廷裡那幾位,更不會容忍一個潛在的威脅越長越茁壯。
“其實,其實,大人明鑑!”被周圍壓抑的氣氛憋得實在喘不過氣來,馮治看了看張素的臉色,試探着替自己辯解,“其實王都督的幾條建議,對我等並無什麼害處。照着執行下去,有效果,功勞要記在我等頭上。若是惹出了麻煩,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說是我等被逼無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們佔了!對不對?”張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皺着眉頭反問。“你等還有誰這麼以爲?不妨一道給老夫站出來!呸!豎子,一羣既沒見識又沒膽略豎子!讓人幾句大話就矇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麼位置?!”
‘什麼位置?春風不度玉門關,此地距離玉門關還有三千里!還能算什麼位置?!’馮治和吳賢互相看了看,輕輕聳肩。
二人年齡都已經超過了五十,這輩子的官運基本上也就到此爲止了。除非抱上什麼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場戰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則很難再更進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斬將奪旗的本事,他們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幾千裡之外逍遙自在?!
猜到衆人沒把自己的威脅當回事兒,屯田使張素拍了下桌案,繼續低聲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世道。凡是得罪了內廷的人,哪個能落得好下場?當年京兆尹王鉷何等的威風,連楊國忠都得避其鋒芒。驃騎大將軍只是動了動手指,便令其身死族滅!內廷那邊交代到咱們頭上的事情,咱們不盡心能行麼?真的一個罪名栽下來,距離長安這麼遠。等喊冤的摺子送進宮去,你我屍骨都早爛沒了!”
越說,他的語氣越沉重,到最後,乾脆雙手按在了桌案邊緣,佝僂下腰,彷彿無法承受來自黑暗中的壓力。馮治、吳賢等人開始還是敷衍般聽着,過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起來,眉頭也跟着慢慢皺做了一團疙瘩。
的確如屯田使張素所說,放眼整個大唐,除了已經叛亂的安祿山之外,沒人得罪得起內廷。早在數年之前,皇帝陛下就親口宣佈,高力士有權將“四方奏請皆先省後進,小事即專決”,即地方上報的書信、文件、奏章,高力士閱後揀重要的讓天子過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決定如何處理,不必報知;邊令誠、魚朝恩等輩,雖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寵,權力卻同樣大得沒邊兒。出則監軍節鎮,入則參與中樞決策。連皇親國戚們見到這些人,都要客客氣氣地執晚輩之禮,更甭說尋常文武官員了。
可憑着幾個太監隨便傳下來的一句話,就叫大夥出手對付一個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將軍,又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且不說大夥對此人心懷好感,單單是任務完成後該如何收場的問題,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慄。
沒有任何來自中樞的命令,隨隨便便就將一任採訪使弄沒了。往小了說,這是一場有蓄謀的兵變,往大了說,罪名已經可以向謀反方面靠攏。雖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關附近,有邊令誠等人從中運作,未必會對此事深究。可紙裡邊終究包不住火,萬一哪天叛亂結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轉向了西域,問起當年曾經橫掃藥剎水的懷化大將軍王明允在奉旨入衛的途中,如何‘暴斃而亡’的細節來,誰主動去當那頭替罪的羊?
恐怕,屯田使張素自己也不肯。雖然眼下他說得人五人六。想到此節,吳賢等人也不願繼續受人擺弄,互相看了看,陸續笑着開口:“既然是內廷安排下來的,我等豈敢推三阻四?可做事情總得量力而行吧!咱們且不說馬上就開到疏勒城外的那一萬鐵騎。就憑眼下王洵帶在身邊那兩百多侍衛,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對付得了的。一旦鬧出個什麼動靜來”
“是啊,屬下派人偷偷去查探過了。他們對採訪使大人,可是忠心得很!即便住在驛館中,也沒忘了安排人手在採訪使大人的住處附近巡視”
“哪個叫你們在城裡動手了?!”沒等吳賢等人把難處擺完,張素已經不耐煩地打斷。安西這麼大,在路上隨便找個地方,就不能解決了他麼?過後往吐蕃人,不,往回紇人那邊一推。反正他今天的幾道命令,已經把回紇人得罪狠了!““哎呀我的老大人啊!”宣威將軍馮治咧着嘴巴叫苦,“您老不知道,這行軍打仗的事情,可是不比下棋。只要謀劃得好,黑子白子都能往上擺。那鐵錘王的名號,在整個西域就沒有人不知曉。尋常士卒,根本沒勇氣跟他放對。而其隨身帶着的那二百多名親衛,又都是在戰場上滾出來的老兵,身手個個以一當十。扮作馬賊去對付他,得多少馬賊才能把此事做乾淨啊?!”
“那又怎麼樣?就算他的親兵個個都能以一當十,難道你等麾下,連兩千人都湊不出麼?前幾天是誰跟我說過,只要軍餉軍糧給夠,隨便一拉,就能扯出五千人的隊伍。”屯田使張素根本不想聽衆人的藉口,撇了撇嘴,咆哮着反問。
“嗨,就這麼跟您說吧!”聽張素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宣威將軍馮治也不再繞圈子,“我們手下的兵,都是朝廷抽剩下的,這點兒想必您老心裡也清楚。帶着這些老弱病殘去對付王採訪使,少了根本不夠用。而人帶得多了,就無法保證上下都是一條心。萬一屆時被王洵察覺出了破綻,以封常清弟子的身份等高一呼。屆時,弟兄們到底站在哪一方,還真不一定呢!”
“是啊,是啊!他們師徒,在弟兄們心中,可都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忠武將軍吳賢也走上前,站在馮治身邊幫腔。
這下,張素可徹底沒脾氣了。太監們的實力固然可畏,畢竟相距還遠。底層士兵們倒戈一擊,所造成的威脅卻是近在咫尺。早知這事如此難辦,自己當初又何必貪圖太監們許下的那些好處?唉,都怪王明允這愣頭青,你得罪誰不好,偏偏去礙高力士、邊令誠的眼?!
“也不知道這王洵王明允,到底怎麼惹了內廷那夥?按道理,以大將軍的身份地位,應該看不上他這頭小雜魚纔對?!”因爲頭緒太亂的緣故,一不小心,張素就把心裡想的東西給順嘴說了出來。這下,可是冷水落進了熱油鍋。屋子裡原本沉悶的氣氛,登時變得熱烈了起來。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高大將軍。按說,以他當年一個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值得高大將軍出一回手!”
“是啊。倘若知道他當初惹了什麼禍,我等也好決定如何行事。也許內廷那邊,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呢!”
“岑參軍應該知道吧。岑參軍,你當年在長安時,不就認識王名允了麼?”
“對啊,岑參軍呢。岑參軍,趕緊給大夥說說,這他孃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啊個,趕緊說說!別躲,你別躲!”
“此事說來話長!”被衆人逼問不過,一直縮在陰影裡岑參只好硬着頭皮做出迴應,“並且有些話,可能涉及,可能涉及到,那個,那個隱私。岑某不能確定真僞,所以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說說,說說,反正這裡沒外人!”“你就說說吧,何必吊大夥胃口!”
登時間,衆人心中獵奇之火熊熊燃燒。不顧張素鐵青的臉色,紛紛出言催促。
“真的很複雜,很複雜!”偷偷看了一眼張素,岑參猶豫着說道。“此事牽扯甚多,大夥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你就別囉嗦了!”“快說,快說!”
“好了,岑參軍,你撿緊要的說說吧!大夥聽完,也方便做最後的決定。”張素心裡其實也癢癢得很,耐着身上官威,不便出言催促。只好裝作順從衆意的模樣,板着臉下令。
“那,岑某可就說了。大夥聽過就算,出了此門後,最好立刻忘掉。千萬別當真!”既然頂頭上司發了話,岑參也無法再推辭。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此事完全屬於一筆糊塗賬。白馬堡大營剛剛設立之時,高驃騎重點關照的幾個人當中,就有王明允和宇文子達。他老人家調動飛龍禁衛對付王氏父子時,王名允和宇文子達也從中出了大力。過後還被賜了金魚袋”
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岑參心中好生感慨。都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當年的鬥雞小兒,如今會成爲威震一方的悍將。誰又能想到,岑某人磊落了大半輩子,此刻卻跟別人一起商量如何對付自己的朋友。
“既然表現出色,連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麼,立功露臉的機會肯定就會越來越多。被派下的任務越多,越免不了跟京師裡的大人物們打交道。誰料一來二去,巡視曲江池一帶的任務就落在了他王明允頭上。而那邊住的都是什麼人,大夥想必也知道。王明允常在那邊走動,難免就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如果他看到了那些東西后,立刻向驃騎大將軍表明心跡,發誓絕不泄露出去也好。以驃騎大將軍他老人家的擔當,想必不會難爲犯了無心之失的一個年青人。可王明允偏偏在這當口,又鬧着要離開京師。於是,爲了維護,維護那個,那個皇家臉面,也爲了照顧楊國忠的面子,高驃騎不得不忍痛做出決定”
他已經盡力說得委婉,衆人依舊聽得心驚膽戰。什麼不小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什麼無心之失,分明是禍從天降纔對!在天子腳下邊當差,怎可能不盡心盡力。可越是盡心盡力,接觸大人物隱私的機會也就越多,被當做棄子滅口的機會,也就接踵而來!
這都是他孃的什麼事兒!不賣力幹活,什麼問題沒有。賣力幹活了,反而要身首異處。高驃騎會替一個小小的校尉擔當什麼?狗屁,他分明沒將一個小校尉當人看。分明一開始,就存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分明一開始,就準備將對方連同其看到眼裡的秘密,徹底從這世間抹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