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盟之後的第二天,王洵帶領麾下大軍和諸侯兵馬,浩浩湯湯,直奔鐵門關殺去。
柘折城距離鐵門關有四百里之遙,中間要跨過一條大河,兩條季節性河流,翻越三段丘陵地帶,還要穿越沙漠的一個邊角,因此兵馬推進速度很慢。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七天半,才勉強抵達了鐵門關外。
這麼大的兵馬調動,根本瞞不過細作的眼睛。更何況王洵也沒有扣押沿途所遇商販百姓,刻意隱瞞大軍的動向。故而沒等看到煙塵,鐵門關上空已經是警報大起。整個內外兩重關門完全封閉,護城河裡,也重新灌滿了秋水。
兩側是高山,正面是河溝,關牆之上,還有千餘弓箭手嚴陣以待。縱使神仙來了,對此也要費一番氣力。況且王洵又沒真的生着三頭六臂。帶領弟兄們衝了幾次,均被羽箭射退,他便耐下性子紮下大營。並且命令諸侯調遣人手編織草袋,挖掘泥土,準備先將護城河填平,然後再壘一條魚梁道直達城頭。
這是一種很笨的攻城辦法。對於人馬佔據絕對優勢的聯軍而言,卻絕對有效。鐵門關守將易卜拉欣站在敵樓上,眼睜睜地看着聯軍只用了一天的功夫,便將兩丈寬的護城河徹底截斷。然後便看着一個個裝滿泥土的草袋子,從護城河岸邊開始慢慢向城牆延伸。抵達城牆腳之後,又慢慢變多,變高,變厚,漸漸形成一條寬度足以並跑雙馬的斜坡。
見到此景,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聯軍準備幹什麼了。易卜拉欣又驚又怒,拼命地催動戰鼓,督促屬下將弓箭不要錢般往下射,干擾聯軍構築魚梁道的速度。同時再度派遣屬下星夜趕路,快馬加鞭地將求救文書往迦不羅送,督促援軍早日到來。
“屬下頂多在堅持三日,三日之後,援軍不到。屬下只能以身殉教!”在求告文書中,易卜拉欣字字血淚。
早在唐軍尚未抵達之前,他已經連續發出了幾封求援信。但卻不知道出於什麼緣由,那封求援信沒得到東征軍統帥艾凱拉木的足夠重視,遲遲沒派來援兵。此刻,他把全身解數都使出來,頂多也就能堅持到後天傍晚。第四天破曉之後,如果援軍還是不到,易卜拉欣只能採取最後一招,點燃城內儲藏的猛火油,把自己、守軍和整個鐵門關,付之一炬了。
代價有些大,但絕對值得。以易卜拉欣對局勢的瞭解,短期之內,大食沒有力量再向東方派遣兵馬。而東征軍的名義主帥艾凱拉木,又是一個志大才疏的草包。萬一鐵門關內的糧草輜重還有被大食人視爲秘密的猛火油落入唐軍之手,大食人失去的,將不止是藥剎水沿岸。迦布羅、科達羅、多勒建,甚至整個波斯,都將不復爲天方教所有。
那漆黑色、粘稠散發着惡臭猛火油,就像地獄裡的河水,會隨着唐軍的腳步,將災難帶往一切所經之地。其沾火就着,一旦被點燃就很難被撲滅的特性,經過唐人的能工巧匠處理,肯定會變成攻城利器。易卜拉欣猜不出靈巧的唐人會將猛火油變成什麼,卻堅信,此物落在唐人手裡,會發揮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威力。就像唐人的弩車、角弓和投石機,模樣與大食人做造相似,破壞力和耐久性卻遠超前者。
易卜拉欣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有人拿着猛火油,去點燃身後的一座座城市。更不願眼睜睜看着,幾代人辛苦努力奪下來的豐腴之地,被唐軍一塊挨一塊奪走。所以,他寧願選擇下地獄,也要拉着自己的敵人一起下,他要用一把大火,徹底結束唐軍的西進之夢。也讓這把大火,點亮所有虔誠信徒的眼睛。
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之後,易卜拉欣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不少。每天早晨起來,照樣沐浴、更衣,然後向麥加方向禱告,然後才走上城頭,查看城下魚梁道的進展速度。
正如他事先所料,在唐軍的指點下,原本愚笨的藥剎水沿岸部族武士,都變得奸詐狡猾。起初,他們只會扛着土袋子,冒着頭頂上的箭雨猛跑。待發現這樣做代價甚大之後,他們立刻開始用樹木的枝條編造巨盾,一組舉着盾牌抵擋箭雨,另外一組負責運送泥土,壘造魚梁道。待發現這樣做依舊無法避免大量傷亡之後,他們戰術又變。居然在魚梁到左右,各自先堆起了四座土臺子,高度幾乎與城牆相等。然後將弓箭手送上去,用強弓硬弩與守軍對射,爲臺下的施工者提供掩護。
唐弩射程很遠,唐弓臂力極強,幾件利器在部族武士手裡,竟然發揮出了意想不到的威力。很快,城牆上的守軍,便無法再對構築魚梁道着形成的威脅。很快,魚梁道便由低到高,一點點向城頭迫近。
第三天傍晚,當城下篝火在歡呼聲中陸續熄滅的時候。易卜拉欣知道自己殉教的時候馬上就到了。魚梁道跟臨近它的城牆只差了五尺左右高度。如果不計犧牲的話,唐軍甚至可以在今晚就可以蜂擁着攻上城頭。即便自己帶領麾下將士死死將魚梁道與城牆相接處堵住,明天日出之後,部族武士們也會再度扛着土袋子衝上來,完成最後一步施工。當魚梁道與城頭完全齊平,防守方便再無優勢可言。面對三十倍與己的敵軍,他們誰也難逃死亡的命運。
“可以死,但一定要拉着唐人一起下地獄!”易卜拉欣面露微笑,指揮衆人,將一桶猛火油從地下倉庫搬出,沿着城牆、敵樓、祈禱場所等地逐個碼開。每桶油都被掀開了蓋子,露出裡邊黑漆漆的面孔。每一桶油旁邊,都堆滿了乾柴,以便形成燎原烈火。
“大人……”親衛百夫長穆罕默德跑上來,衝着易卜拉欣大聲呼喊。“援軍,援軍馬上就到了!”
“你啊!”易卜拉欣輕輕搖頭,對穆罕穆德的失態很是不滿。幾天來,對方已經不止一次謊報軍情,說聽到了援軍的馬蹄聲。念在其平素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易卜拉欣纔沒有將其斬首示衆。“你還記得經文所說,天堂是什麼模樣麼?來,跟我一起祈禱,全能主會賜予你膽量!”
“大人,大人,援軍真的馬上就到了啊!”穆罕穆德急得眼淚噼裡啪啦往下掉,一邊跺腳,一邊大聲示意,“您聽,您聽,馬蹄聲,從南邊傳來的馬蹄聲啊!”
“怎麼可能。艾凱拉木那傢伙……”易卜拉欣拒絕相信。如果艾凱拉木肯派援軍來,應該早就到了,不該等到現在。然而,愈來愈清晰的馬蹄聲,卻令他的心臟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幾乎虛脫。
馬蹄聲,從南方疾馳而來的馬蹄聲,鋪天蓋地。聽聲音,至少是五千到六千援軍,在最關鍵時刻,他們終於趕到了鐵門關。有五千生力軍加入,關外的敵人又豈堪一擊?只要死死堵住他們登城的位置,鐵門關就固若金湯。
剎那間,易卜拉欣對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的不滿煙消雲散。“快,過來攙扶我一把,我親自去南門口迎接援兵入城。你們幾個,趕緊把猛火油的蓋子都蓋緊。把明火都拿遠點,拿遠點,誰不小心引發火災,我就親手殺了他!”
“唉!”衆人答應一聲,分頭整理猛火油。親兵百夫長穆罕穆德快步走上,攙扶着已經激動地站不穩腳跟的易卜拉欣,跌跌撞撞往南門口走。
南門處的守軍也聽到了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激動得抱在一起歡呼。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死後一定能進入天國。也不是所有人,願意放棄人間的幸福。鐵門關只有兩個門,一個朝南,一個朝北。東西兩側都是連綿羣山。此刻,敵人從北方而來,南方過來的,不用問就能猜到是自己人。
一個身形魁梧將軍,帶着百餘名侍衛,衝到距離南門口五十步左右,帶住坐騎。他的親信抓起號角,用力吹響,“嗚嗚,嗚嗚,嗚嗚——”
是大食軍中常用的聯絡節奏,用以證明他們的來意。易卜拉欣從城牆上探出半個身子,舉目張望。只見來人都騎着高頭大馬,挎着彎刀,從頭到腳被黑袍包裹得嚴嚴實實。夜色中,看不清他們的面孔,易卜拉欣卻從熟悉裝扮上,看出他們是自家袍澤。“你們是什麼人?”爲了保險起見,他還是用天方語向外詢問。聲音顫動,裡邊充滿了期待。
“阿里?易卜拉欣?阿迦?本.賽義德……”來人報上了一個非常拖沓的名姓,卻完全符合天方人的傳統。“我奉艾凱拉木將軍的命令前來。帶了七千人出發,路上整整跑了三天,實際到達五千三百人。”
“有沒有憑證?!”易卜拉欣強壓住心中的激動,繼續大聲詢問,“阿里將軍別介意,我只是按照規矩行事。”
“在這裡,你自己看!”名字拖沓的援軍主將阿里,抓起一面金燦燦的東西,在手裡亮了亮。那是軍中常用的腰牌,上面銘刻着他的官爵和名姓。但不足以證明他是奉命前來。“還有這個,你自己扔個籃子上來,將其扯上去查驗……..”
彷彿猜到了易卜拉欣的疑慮,來人由取出一封信,衝着城頭揚了揚,然後交給了身邊侍衛。侍衛雙手捧着信,準備到城下交接。卻不料就在此刻,城北突然響起一陣驚呼。緊跟着,淒厲的警報聲響徹全城,“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敵襲,敵襲,唐人攻上來了,唐人攻上來了!”伴隨着號角聲,還有守軍慌亂的叫嚷。魚梁道距離城頭只有五尺高,完全可以攀爬而上。易卜拉欣顧不得再與細節上糾纏,揮揮手,命人放下吊橋,拉起鐵閘,打開南側城門。
黑衣阿里將軍帶着親兵跨越護城河,穿過內外兩道關門。跳下坐騎,沿馬道快步走上。大隊兵馬,排成三個縱排,不聲不響結隊入城。易卜拉欣順着馬道迎上去,衝着阿里張開雙臂,“我的兄弟,可把你給盼望來了。請立刻調遣人手去支援北側城牆,那裡正承受着惡魔的進攻!”
“不怕,我來了,就沒事了!”黑衣阿里非常自信,笑呵呵地將易卜拉欣抱住,雙臂慢慢收緊,“不怕,真的不怕,我來了,我來了……”
他的笑容越來越猙獰,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易卜拉欣被抱得無法正常呼吸,掙扎了幾下,低聲呻吟,“放手,放手,我,我……”
“易卜拉欣,易卜拉欣,你怎麼了,我的兄弟,你怎麼了!”黑衣阿里驚叫,雙臂的力氣卻陡然增加了一倍。易卜拉欣無法回答,無法掙脫,直覺得自己內臟沿着喉嚨在向外涌。“你……”他最後吐出一個字,眼前一黑,昏到在地,整個世界消失在一面猩紅的血色中。
跟在阿里背後的黑衣甲士蜂擁而上,揮舞着彎刀,衝向守城者。守城將士被突然發生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很快,城牆上的關鍵位置便一一失守。黑衣阿里拖着易卜拉欣,一步步沿馬道走下。更多的黑衣甲士從北城門衝進來,衝向城內各處設施…..
有人試圖舉火焚城,被黑衣甲士射翻在地。有人試圖負隅頑抗,被黑衣甲士用彎刀剁翻。更多的人無所適從地擠在一起,哭喊求救。一個會說天方語的黑衣甲士衝上前來,對着他們大聲喊叫,“放下兵器,饒你們不死。我們是唐軍,放下兵器,坐在地上,饒你們不死!”
“唐軍?!”守城將士這才弄清楚對方的身份。不是誤會,不是火併,是唐軍扮作前來馳援者,趁人不備從南側城門混了進來!大唐的威風和仁德,都是遠近聞名的。去年那場惡戰之後,就有很多受傷的東征軍將士被封常清開恩釋放。雖然他們在路上因爲傷口感染,死去了近半。但活下來的人,卻將唐軍不殺俘虜的名聲遠遠地傳揚開來。
有選擇的情況下,很少人願意與敵軍同歸於盡。即便是信仰最堅定者,也是如此。有人帶頭丟下兵器,跪坐於地。立刻有大批弟兄效仿。從南城門到北城門,一條條狹窄的巷子陸續易手,一處處存放糧草輜重和弓箭器械的倉庫被唐軍攻下,封存。個別倉庫起了火光,卻很快被唐人和俘虜們,齊心協力地用泥土蓋住,撲滅。鐵門關只有彈丸大小,一旦火勢蔓延開來,所有陷在關裡的人都會變成烤雞,無論你有沒有信仰,都無法逃離生天。
隨着最後一處火頭被撲滅,守軍的抵抗被徹底擊碎。零星幾處不甚重要的所在,依稀還有喊殺聲響起,但那已經成爲名副其實的疥癬之癢,威脅不到大局。扮作援軍主將阿里的沙千里命人打開北側城門,恭迎王洵和一衆諸侯入內。望着一倉一倉的戰利品,諸侯們張着大嘴,阿諛奉承之詞宛若涌潮。
他們是真心佩服王洵。雖然後者年齡遠比他們要小。一戰破柘折,再戰下俱戰提,三戰奪鐵門關。三場戰爭,用得全是不同的招數。每一招,都令旁觀者目瞪口呆。
“都督不愧爲封節度的親傳弟子!”曹忠節也不知道從哪裡聽聞到王洵曾經接受過封常清親自指點,笑呵呵地拍他的馬屁。這一仗,西曹國的將士只扛了幾天土包,就平白得到了鐵門關以東的幾大塊膏腴之地。實在是一本萬利。如果以後還有這樣的戰鬥,曹忠節願意次次都唯王洵馬首是瞻。反正扛扛土袋子死不了人,麾下的兒郎們有的是蠻力。
“是啊,是啊,要不說是大都督呢。就是高明!我們先前根本沒想到您會這樣辦!”木鹿監國王子鮑爾伯也從此戰中撈足了好處,跟在曹忠節身側唯恐落後半步。“回去路過下官那裡,還請大都督不吝抽出時間來盤恆幾天。我木鹿州上下,一定拿出最好的酒水,最香醇的奶酪和最美貌的姑娘,招待大都督!”
“如此說來,你先去送往柘折城的姑娘,都是次一等的了!”看不慣鮑爾伯那副市儈嘴臉,佉沙洲王子史摩可將其擠到一邊,大聲追問。不待鮑爾伯自辯,他衝着王洵一躬身,發出誠摯的邀請,“鐵門關是座要塞,裡邊的建築想必粗陋得緊。下官在佉沙城內準備好了細軟的羊絨牀鋪,和皮膚像羊絨一樣細軟的女子,恭請大將軍帶領麾下弟兄蒞臨!”
“你這廝,不要跟我搶貴客!”鮑爾伯這才明白對方的真實意圖,衝過來,大聲抗議。
“這裡距離我佉沙洲近!”史摩可寸步不讓。
王洵卻沒心思看兩個人耍活寶,笑了笑,輕輕擺手,“仗還沒打玩呢,大夥先別忙着慶功。宋將軍聽令…….”
“末將在!”宋武高喊着上前,滿臉興奮。
“去,帶幾個弟兄,在關牆北側兩裡遠的地方點起火堆。做出鐵門關正在燃燒的模樣,讓臨近各處都看得見濃煙!”王洵點點頭,大聲吩咐。
“得令!”宋武接過令箭,快速遠去。背後丟下一羣滿頭霧水的諸侯,個個大眼瞪小眼。
這仗,居然還沒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