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摩克拒絕投降,陣前自盡。
百夫長安延九撞槊自盡。
百夫長石神奴橫刀自刎。
還有兩個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長石神奴之後,從地上撿起彎刀抹了脖子。
饒是見慣了血肉橫飛的景象,望着眼前的五具屍體,一衆安西軍老兵的心中依舊涌上了一股肅穆之意。再看那幾個先前陪着米摩克闖陣,最後關頭又因爲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雖然不敢放聲痛哭,圓睜的淚眼中,卻是充滿了仇恨。
見到此景,沙千里明白這些人已經不可留,嘆了口氣,輕輕向左右揮手。立刻有數把長槊交替着刺將過去,將剩下的幾名俘虜一一戳倒。待確定已經不可能再有人將唐軍的真實情況報告給柘折城中,沙千里又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命令道,“把他們都葬了吧。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別再侮辱他們的屍身!”
“諾!”左右親信們齊聲答應,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從始至終,沒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里,一個伯克和兩個百夫長的首級,上繳之後能換回多少功勞。
照這樣下去,接下來的仗就沒法打了。黃萬山爲人仔細,發現整個隊伍士氣不振,趕緊笑着轉移大夥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着抓一個比較有份量的活口,套問柘折城內的佈防情況。待日後咱們攻城時也好節省幾條人命!沒想到這個米將軍脾氣居然如此之硬,竟給我老黃來了個寧死不屈。好在俱車鼻施汗麾下像這種硬漢子非常少。倒是那種聽見些風吹草動就把頭縮進殼子裡的烏龜王八,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們低聲鬨笑,與其說被黃萬山俏皮話給逗樂,倒不如說是在賣都尉大人一個面子。
“都把腦袋給老子擡起來!”聽衆人笑的虛假,黃萬山登時勃然大怒, “他又不是你們的爺孃老子!別忘了,咱們這兩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衆將士紛紛挺胸擡頭,目光當中,依舊充滿了肅穆。黃萬山正想再罵幾句激勵士氣,卻聽見好朋友沙千里低聲勸道,“算了,弟兄們只是欽佩他的硬氣而已,不會分不清敵我。待會兒開始攻寨,肯定個個都又生龍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慣了,一個開口,另外一個立刻心有靈犀。“狗屁!”黃萬山接過沙千里話,大聲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寧願這輩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這種尊敬。有誰願意,趕緊牽着馬滾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這樣的窩囊廢!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
接連問了數遍,隊伍中都沒有迴應。黃萬山搖了搖頭,繼續大聲鼓動,“好漢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轟轟烈烈。要讓敵將的聽見你的名字就兩股戰戰,要讓天下的女人看見你的面孔就捨不得把眼睛挪開。要憑着一身本事給老婆孩子掙下一份家當。這樣,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孫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並且逢人就誇,當年我爺爺那會兒,只要一瞪眼睛,整個河中沒有小孩敢在夜裡邊哭!”
“呵呵呵呵……”這回,隊伍中終於響起了一陣真正的笑聲。先是少數人輕輕展顏,隨後歡快的情緒就迅速在人羣中傳播。‘對啊,咱們自己還沒徹底從困境中走出來,哪有功夫同情別人。況且勝利的滋味總比失敗要好,儘管失敗者用生命維護了最後的尊嚴!’
歡笑聲中,隊伍的腳步越來越輕快,轉瞬,就殺到了馬場的營壘外。沒有絕對的把握將裡邊的守軍全殲,沙千里再度拉好了面甲,同時命人叫過万俟玉薤,低聲吩咐,“該你上了。帶幾個人去討敵罵陣,以炫我大唐軍威!”
“諾!”万俟玉薤領命而去,才衝出四五步,卻又迅速將坐騎撥了回來,低下頭,訕訕地請教,“請,請問沙將軍,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軍威?万俟,万俟剛入夥,不,不太懂這些!”
“你這……”沙千里眼前一黑,差點沒從坐騎上掉下去。正準備斥責幾句,又聽見万俟玉薤訕訕地補充,“沙將軍有所不知,万俟,万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將出身的。從沒,從沒大聲跟人說過話!”
“你這廢物!真是白長了這麼大塊頭!”黃萬山在一旁也氣得在馬背上直晃盪。“狐假虎威你會不?給人做爪牙的,總不能老縮着頭吧?你就想,你現在是王將軍的家丁,對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戶。你奉命上門逼債……”
“在下明白了!”万俟玉薤瞬間頓悟,沒等黃萬山把話說完,便策馬衝向了對面的營壘。在距離營牆八十步遠的地方帶穩了坐騎,雙手叉腰,扯開嗓子衝着營牆內的守軍喊道,“呔!裡邊的人聽着。奉鐵錘王之命,老子來接收戰馬。識相的,趕緊打開營門,主動幫老子牽馬。念在你等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錘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還可以賞你幾袋子口糧,讓你留着過冬。不識相的,就死撐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燒了你這王八窩!”
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後再度用突厥語、粟特語重複。唯恐沒有達到威懾對方的目的,還將掛在馬背後的大食彎刀抽出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揮舞個不停。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在後邊看到了,愈發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們兩個之所以從王洵手裡討要此人來助戰,無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將有提拔這個大個子的意思。想趁機做個順水人情。誰料万俟玉薤壓根兒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好好的挑敵罵陣,楞給弄成了明火執仗。
更令人驚詫的事情還在後邊,沒等沙千里命人去將万俟玉薤喚回來,對面的營牆上突然挑起了幾塊雪白色的棉布。緊跟着,有人顫抖着用漢語喊道,“將軍大人別生氣,將軍大人別生氣。我等這就投降,這就投降!”
饒是沒有任何行伍經驗,万俟玉薤也清楚守軍挑出塊白布來意味着什麼,一瞬間,竟然無師自通,揮了揮刀,繼續厲聲恐嚇,“投降就趕緊開門,放下兵器,出來列隊。別磨磨蹭蹭。惹煩了,老子帶人殺進去,雞犬不留!”
聞聽此言,守將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唐人老爺饒命,唐人老爺饒命。我等這就開門,這就開門!該死,誰把門閂得這麼緊,趕快用刀劈,用刀劈開,用刀劈開!”
隨即便是“吱呀”一聲,足足有七寸後的木質營門被從內部打開。兩列僞大宛國武士,高舉着雙手,陸續走出。隊伍最前方兩名百夫長打扮的傢伙各自手中還捧着一本賬冊,距離万俟玉薤的戰馬還有半丈遠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啞地喊道,“將軍大人饒命。小的盼望王師已經很久了,早就想開門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廝冥頑不靈……”
“就是,就是,都是米摩克那廝搞得鬼。我們兩個知道王師向來仁義,從不牽連無辜。所以昨天就有想開營投誠,但此地主事的是米摩克,那廝非要不自量力地去挑王師的虎鬚。我們怎麼攔,都攔他不住……”
當年在王氏父子手下,万俟玉薤也算也見過很多不要臉的傢伙,卻沒想到天外有天。一瞬間,竟然被噁心得差點吐在當場。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終於壓下了心中的煩惡,沉聲喝問,“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在軍中擔任何職?營壘裡邊還有其他人麼?怎麼不一起出來投降?”
“回將軍大人的話,小的叫法哈德,他叫費迪勒,我們兩個都是百夫長。在這座營盤裡,除了小伯克米摩克之外,屬我們兩個最大!營壘裡邊的活人都在這兒了,其他冥頑不靈的傢伙,已經被我們兩個替您清理乾淨了。屍體就擺在正對着營門的地方,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隨時派人去查驗!小的說的絕對沒有半句假話,請將軍大人念在我等誠心投靠的份上,留小的一命。小的這輩子願意爲您做牛做馬,永遠追隨大人!”既然豁出去無恥了,法哈德干脆做得更沒有下限一點。非但將万俟玉薤問到的地方回答了個清清楚楚,連万俟玉薤沒來得及問的,也搶先一一交代。
原來米摩克領着一羣勇士出門之後,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自知前者已經沒有再活着回來的可能。而如果守不住營壘,逃回柘折城之後,二人也難免被梟首示衆。左右是個死,二人乾脆把心一橫,糾集起若干爪牙,直接宣佈要投降唐軍。有幾個部族武士稍稍露出些猶豫的意思,便被二人帶着爪牙砍成了肉醬。
既然沒勇氣追隨米摩克一道去跟唐人拼命,留在營壘內的守軍之中,當然不會有太多的硬骨頭。所以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也沒費多大力氣,便掌控了整座營壘。待聽聞万俟玉薤宣佈的投降條件,立刻挑出了白旗。
能憑着幾句狠話嚇得敵軍跪地請降,万俟玉薤當然喜出望外。然而,如何處置這些軟骨頭俘虜,他可就有些犯了難。撥轉戰馬回去再度向沙千里請示,沙千里也有些吃不準。他今日不肯取敵將的首級,已經違背了大唐軍律。若是再加上尊重敵將遺願,誅殺主動請降者這一條的話,恐怕被王洵知道後,將會非常難做
正遲疑間,又聽黃萬山大聲說道,“既然人家已經投降了,還客氣什麼?先將營壘接受了再說。其他,咱們不妨待會兒再仔細商量!”
“也好!”沙千里輕輕點頭。調派人手,上前接收營壘,按照投降者獻上的賬冊清點戰馬和草料。
由於是守軍主動放棄抵抗,營壘中的所有一切都沒遭到任何破壞。片刻之後,便有弟兄們送上了精確的繳獲數字。共計得到一等大宛戰馬一千三百零五匹,未閹割種馬五十餘匹,適齡母馬二百餘匹。此外,還有馬駒若干,供戰馬消耗的精料若干,乾草不計其數,都與賬目上的數字基本相符,被提前登記得清清楚楚。
聽到此言,沙千里更不想立刻下令處死法哈德與費迪勒兩人了。但是米摩克的臨終所請又被很多弟兄親耳聽到了,他也不好食言而肥。對於這個問題,黃萬山卻非常果斷,笑了笑,大聲道:“這兩個小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廉恥。況且又都是天方教的信徒。對傳教曼拉比自家老子都尊敬。留着他們,難免日後不被反咬一口。趕緊殺了,也省得給你我留下後患!”
話音剛落,法哈德與費迪勒已經癱在了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哭叫着哀告,“兩位將軍饒命,兩位將軍饒命。我等不是天方教徒,我們根本不是天方教徒啊!您答應放過我們的,答應放過我們的!”
“不是教徒,你們穿這身黑袍算什麼?”見對方還敢當面扯謊,黃萬山一腳一個,將其踢翻在地。用刀指着脖頸處,厲聲喝問。
万俟玉薤本想出言阻攔,剛要開口,卻被沙千里用目光制止住。再仔細看看黃萬山出刀的手勢,他立刻明白對方是想從俘虜身上榨出更有價值的東西,笑了笑,大聲附和,“不是老子說話不算數。是老子先前答應過米摩克,用你們倆個的腦袋,給他祭靈。他在先,你們在後,所以,只好對不住你們兩個了!”
“我們早就想投降,是米摩克硬要從中作梗!”法哈德繼續分辨,哭得涕泗交流。費迪勒卻比他稍微聰明些,知道關鍵問題不在米摩克的臨終請求,抹了把淚,大聲叫道:“我們兩個沒撒謊。將軍大人明鑑。將軍大人明鑑。我們兩個信教,只是因爲信教更容易升官。至於曼拉所教授的經文,我們倆連半句都背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