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撒謊,又撒謊!我踢死你,踢死你!”王洵擡起腳來,衝着牢籠欄杆“咣咣”猛踹。“你就等着爛在這裡吧,不說實話,誰也甭想撈你出去!”
罵過了,又迅速低下頭來,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迅速問道:“你怎麼跟他搭上關係的?!你被官府抓了,他們怎麼不肯出面撈你?”
“二哥,二哥,救命,救命!”宇文至十分配合地哀嚎,彷彿真的被打得很慘一般,“我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喊過了,又迅速回應道道:“我哥哥在那人背後的東家手下當差,我能不聽那人使喚麼?事發突然,我估計東家還沒做出反應吧!”
王洵聽罷,心裡又是一抽。宇文至賣身投靠,只是爲了替他那個當官的同父異母哥哥謀取更好的前程,藉此重振宇文家。卻不知道,在他被差役抓走後不到一個時辰,他哥哥宇文德已經吞掉所有家產,藉機將其驅逐出門。但這些消息,眼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宇文至。以免對方聽了後灰心喪氣,真的死在萬年縣的大牢裡。略作沉吟後,王洵又蹲下身子,把手從木柵欄縫隙之間伸進去,一把扯住宇文至的衣領,厲聲喝道:“好,好,好,你儘管嘴硬是不?繼續嘴硬是不?反正你自己也是作死,不如我先殺了你乾淨!?”
說罷,卻迅速一擡手,將幾錠小銀元寶塞進了宇文至的胸口,“藏好,關鍵時刻也許能讓你少吃些苦頭。別一次給出去,記得要細水長流!”
“二,二哥。啊,啊,啊.......”宇文至裝作呼吸不上來的樣子,哭喊求饒。隨即壓低聲音,迅速回應,“我有一份賬本,藏在鬥雞場後院左數第四個雞籠底下。二哥幫忙收好,也許能派上用場!”
“算你還沒傻到家!”王洵以極低的聲音斥罵。點頭答應了宇文至的請求,又問他還有什麼其他吩咐。
宇文至又趁機請求王洵去自己家看看,讓哥哥嫂嫂不要太着急,也儘量別牽扯進來。還請王洵帶話給自己的兩個通房丫頭,讓她們盯緊往來賬目,以防底下人趁亂搗鬼。王洵聽了心裡頭愈發難過,強打着精神頭,一一答應了。
一刻鐘的時間轉瞬即到,還沒等宇文至囉裡囉嗦地把事情託付完,黑暗的甬道里已經響起了孫捕頭那令人厭惡的聲音,“表弟,時間到了。趕緊出來吧。別給大夥添麻煩!”
“知道了!”王洵快速答應,伸手按了按宇文至的肩膀,“老實在這裡呆着吧,你個蠢豬。看你能倔到幾時!”
“我沒做過,我冤枉!”宇文至梗着脖子哭喊,一半時假裝,另外一半卻是發自肺腑。
大夥不再理他,跟在孫捕頭身後走出了監牢。拐到僻靜之處,王洵將自己貼身荷包掏出來,將裡邊剩下的幾錠平素用來應急的小元寶和所有銅錢一股腦倒出,硬塞進了孫捕頭的衣袖裡,“今天的事情勞煩表哥費心了。我那朋友是跟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鐵哥們,還請表哥跟衙門裡的弟兄們說一說,這幾天讓他少吃點兒苦頭。眼下他們宇文家雖然敗落了,卻是樹大根深。只要諸位能保得他平安,日後宇文家少不了會再補一份厚禮!”
“好說,好說!我一會兒就跟牢頭打招呼,讓他給你那朋友換個雅間!”孫仁宇眉開眼笑,點頭不止。心道還是京城的捕頭油水厚,才一樁案子,就是幾十兩銀子的進項。這樣的案子若是能多接幾樁,老子一年後就可以在郊外置辦莊子了。
“若是你家大人非要用刑,也請掌刑的弟兄們高擡貴手。若是給他治傷的湯藥錢不夠,我等隨時還可以再補!”雷萬春從後邊跟上來,淡淡地補上了一句。
這人是個行家!孫仁宇警覺地回頭。衙門裡打板子輕重有別,同樣四十大板,可以把人活活打死,可以讓人終生殘廢,但也可以讓人打完了不用攙扶就爬起來,活蹦亂跳的自己走回牢房去。這一點王洵不知情,因此只能籠統地拜託孫仁宇對宇文至多加照顧。雷萬春卻一句話戳到點子上,讓人不該隨便糊弄。
見孫仁宇臉色不對,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說道:“孫老哥是個明白人,有些話我就不繞彎子了。只請老哥跟衙門裡的諸位朋友知會一聲,千萬別受人誘惑,做出什麼短視的勾當來。否則,即便宇文家不出頭,我老雷也不會放過下手之人!”
說罷,擡腳往地上用力一頓。登時,將鋪地青石頓得四分五裂。
孫仁宇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信口打包票了。雙手衝雷萬春做了個揖,以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位老哥,有小侯爺的面子在,能行的方便,我們肯定一點兒不少地行給你牢裡那位朋友。可是,您老不知,這件案子是上頭壓下來的,我們這裡未必能罩得了你那朋友幾天。他還好了,身上沒了爵位,歸咱們萬年縣審理。其他幾個頭上還頂着世襲爵位的,昨天下午,剛一到案,就被大理寺給提了去。據說連夜開審,整個給折騰的沒了人樣。連小時候在驪山溫泉偷看親姐姐洗澡的事情都給招出來了!”(注1)
“嘶!”王洵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這不也是才知道麼?小侯爺,我就一個衙門裡挑酸泔水的,消息哪可能太靈通!”孫仁宇苦着臉作揖,唯恐王洵將剛纔給自己的賞賜再討還回去。
好在一直沒說話的第三個人看上去比王洵和絡腮鬍子大漢多少明白些事理,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別難爲孫捕頭了。這事兒的確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孫捕頭,我們不求你別的,能保證宇文兄弟不死在你萬年縣大牢裡就行。至於日後他被押到哪兒,我們再重新想辦法!”
“唉唉,一定,一定!”剛纔還於肚子裡對張巡腹誹不已的孫捕頭如蒙大赦般,衝着對方連連作揖。“這位大哥放心好了,有我在,保證不讓宇文兄弟在萬年縣衙門裡再吃苦頭!”
“那就有勞孫捕頭了!”張巡拱手相還,禮數一絲不苟。
“不敢,不敢!”見張巡在盛怒之下,說話做事尤自保持着清晰的條理,孫捕頭更是不敢小瞧了他。賭咒發誓,會盡自己所能護得宇文至在萬年縣衙內周全。
張巡三人沒精力跟着市儈小人糾纏,快步出了縣衙。重新見到了外邊的如洗蒼天,心情卻一點兒也明朗不起來。王洵是第一次看到長安城內最齷齪的一面,自然無法承受這種沉重。張巡卻是因爲天子腳下的衙門骯髒到出乎自己想象的地步,對自己一直堅信的人生觀念產生了極大的動搖。只有雷萬春,見得最多,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的也最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着道:“我終於明白探花郎你爲什麼連年考評優等,卻始終不得升遷了。在你的治下,咱們清河縣的衙門窮得連耗子都不來。若是你得了升遷,掌管一州,則一州的官吏要跟着受窮。掌管一道,則一道的官吏無法伸手撈油水。若是讓你入朝爲相麼?呵呵,全天下的官吏就都得上吊去了!”
“胡說!”張巡翻了他一眼,終是無法反駁,只能裝作剛纔什麼都沒聽見。
“能給個考評優等,也算你家大人的上司良心未泯!”剛剛受到了刺激,王洵的性子也變得激憤起來,冷笑了幾聲,搖頭點評,“若是真的黑了心腸,就給張大哥的考評上寫一句,‘廉而無能!’,讓張大哥徹底絕了升遷的希望,以儆全天下的官員效尤!”
說罷,只覺得頭上的天空漆黑一片,鬱悶得只想以頭撞樹。
身爲朝廷命官,雖然眼下失去了實職,張巡畢竟不能任由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給‘自己人’抹黑,笑了笑,把話題岔往宇文至的案子上,“別亂嚼舌頭根子了。事情的解決總需要時間,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先別管它,咱們先想辦法解決小宇文的麻煩。明允,子達剛纔提到的那位姓朱的掌櫃,到底是什麼來頭?”
“還能有什麼來頭!他背後站着當朝貴妃的哥哥唄!”提到朱掌櫃背後的人物,王洵忍不住連連苦笑,“這京師裡,凡是從廣東道運來的稀罕貨,六成以上都出自朱記。若是沒有貴妃的哥哥罩着,誰有本事佔那麼大的份額?”
“你說的是楊國忠?”張巡的臉上凜然變色,“那另外一位神仙,豈不是來頭更大!”
”剛纔不是說了麼?”王洵一拳捶到路邊的楓樹上,砸得漫天紅葉飛舞,“京兆尹和大理寺都出動了。京兆尹那位王鉷,還身兼御史大夫,戶部侍郎,權力比貴妃的哥哥只大不小。並且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他跟李相穿的是一條褲子?嘿嘿,我本來以爲自己在長安城內基本可以橫着走了。現在看來,什麼王家、秦家、宇文家,跟前面這三家相比,恐怕連個屁都算不上!!”
注1:大理寺,按照唐代官制,負責審理與貴胄和高級官員相關的案子。宇文至是庶出,沒繼承到爵位,所以只能算平民,歸萬年縣管轄。如果換了王洵,則有可能被移交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