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人們可以痛恨屠夫的兇殘,但是對於一個在刑場上收屍的年邁老母,他們卻恨不起來,這是母親仁慈的表現,母愛是沒有區別的,哪怕對象是一個讓人厭惡痛恨的兇殘暴徒。
衆人用複雜的目光目送她蹣跚踩着吱吱嘎嘎的積雪走進了刑場。
老婦分不清東南西北,眯着眼用手抹了抹額頭上飄落的雪花,想尋找兒子的位置。
屠夫已經聽到了老母的話,猛轉身,扭頭望了過來,看見母親,禁不住悽然叫了一聲:“娘!我在這,我在這裡!”
那老婦彷彿被定了身,聽到了聲音卻沒有往前走。站在寒風中猶如枯樹老枝,顫抖着,過了良久,才一步步踩着積雪走到了場中,在衆人注視之下到了兒子面前。
白髮老婦將手裡的提籃放在了地上,說:“你這個逆子,我原以爲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你,可是,想了一夜,我還是來給你收屍。你死去的老爹交代的,把讓我把你拉扯大,我做到了。可是,卻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到陰曹地府去見你死去的老子,你有什麼臉面?我又有什麼臉面?”
說到傷心處,老人顫巍巍舉起手,啪的一聲,給兒子打了一個嘴巴。這屠夫跪在地上仰着頭,沒有任何閃避。
屠夫哭着說:“娘,你一直沒來,我也沒辦法跟你說,我現在可以跟你說了。——娘,我是被冤枉的!我真的沒有殺人,我跟春芽我們倆的事情你老人家知道。我怎麼可能強暴她?又怎麼捨得那樣做?她可是我親妹子一般啊!她是我的心肝,我怎麼能做那樣畜牲不如的事情……?”
老婦顫巍巍又打了他一耳光說:“這當口你還犟嘴?衙門都說了是你逼得她沒臉見人,一繩子吊死,人家父親來理論,你又將人活活用斧子砍死,殺豬刀捅死,你從小就心腸硬。看你殺豬我就知道你是個心狠的主。你十歲跟着你爹學殺豬,第一次殺豬。刀子捅進去你的眼都沒眨過,手都沒抖過。私下裡你爹告訴我說,他的行當有人接班了,看你的架勢他放心。你會是個比他還強的好屠夫。你爹沒看走眼,只是他沒想到,你卻用殺豬的本事去殺人,像殺豬一樣殺人!殺的是春芽的公公,你這畜生,叫我如何說你?”
說到傷心處,啪啪又是兩個人光打在兒子臉上。
屠夫早已淚流滿面,直挺挺跪在地上,還是沒有躲避。腫脹的嘴脣阻擋了他說話的順溜,但還是能讓人聽得清楚:“娘,我我真的沒有殺他。也沒有逼奸春芽,你信不信我就這句話!我要死了,死了之後我會到閻王爺那裡去說我的冤屈。你來替我收屍,一定要找塊墳地把我埋好,千萬不要讓野狗把我屍骨刨了。我以前把你老人家一個人放在村裡沒管,是我不孝。你老人家來替我收屍。我愧對你,來世還做您的兒子。若沒福氣,做牛做馬都行,一定好好孝順你。”
說罷,屠夫咕咚的一聲腦袋重重地磕在雪地上,雪花四濺,他反揹着雙手,五花大綁,無法再直起身,頭撞在雪地跪着嗚嗚地哭着。
老婦舉在半空中的巴掌慢慢放了下來,叫了一聲“孽障”!雙膝一軟,枯嗵一聲跌坐在雪地裡,抱着兒子的後背,放聲大哭。
監斬臺上陸錦屏濃眉微蹙,瞧着法場上這一幕,心中不知在想什麼。
旁邊的兩個衙役見他們抱成一團哭着,便厲聲道:“行了,趕緊退下,行刑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趕快退到外面去,砍了頭你再過來收屍。”
那老婦這纔回過身,趕緊抹了眼淚,跪坐起來,說:“差爺,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讓我兒喝杯酒,吃點東西。”
那衙役厲聲道:“不行,時辰已到,馬上退出去,快點!”
老婦跪在那哀求,另一個衙役嘆了口氣說:“老人家,放心吧,從監獄提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喝了斷頭酒吃了斷頭雞,酒飽飯足可以上路的,餓不着他,你老人家趕緊退開吧,別耽誤了衙門正事,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老婦哭着說:“我的兒已經十幾年沒在我身邊,今日他要走了,到陰曹地府,來生還能否再做母子誰又只能知道?就讓我再給他喝杯酒,吃塊肉吧,求求你們。”
“不行。”
剛說到,這就聽到後面監斬臺上傳來了陸錦屏的聲音:“不必阻攔,把死囚繩索解開,讓他喝酒吃肉,完了之後再行刑。來得及。”
兩個衙役一聽監斬官下令,哪敢不從,趕緊解開死囚身上的繩索,但是手卻按着他的肩膀,以防他暴起傷人。
坐在大油傘下的劊子手沒想到陸錦屏會作出這個決定,愣了一下,擡手從徒弟身邊手上接過鬼頭刀提在手裡,警惕地望着死囚。
屈屠夫雙手得了自由,揉了揉,對陸錦屏抱拳說:“多謝大老爺。”
屠夫又轉頭望向母親,叫了一聲娘,禁不住淚流滿面,說不下去。
那老婦人嘆了口氣,將竹籃的藍布扯下來,從裡面取出一個瓷碗,拿了一壺酒,斟了滿滿一碗遞給兒子。籃子裡還有一刀肥肉。
屠夫雙手撐在地上咚咚磕了幾個響頭說:“多謝娘,孩兒不孝,沒有服侍你老人家,你卻還來這樣待我,想想當真慚愧,祝你老人家多福多壽,長命百歲。”
老婦哽咽着搖頭說:“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死了,我去哪來的福壽?趕快喝了吃了這就上路去陰曹地府找你爹去吧。”
屠夫點點頭,伸雙手從母親手中接過那一碗酒,一仰脖,喝了個乾淨,然後右手抓着酒碗往後一甩,將酒碗扔到了雪地裡,再伸右手抓起籃子裡的那塊肥肉,塞到嘴裡,也不咀嚼,強行下嚥。這一口太大了,噎着他眼睛瞪圓了,差點憋過氣去,這才把那塊肥肉硬生生吞到肚裡。
這時間,監斬棚負責觀察沙漏的書吏,眼看最後一粒沙落到了沙漏下面,這才拖長了聲音,高聲道:“午時正刻已到!”
按照規矩,到了這時候,陸錦屏的差事便是提起桌上的硃色大筆,在判詞上打上一個勾,然後再將那支硃筆扔下臺去,就發出行刑的號令。然後,旁邊的書吏就會按照陸錦屏這個動作的示意,高聲叫道“行刑!”下面的劊子手便會過來,將死囚人頭砍落在地,完成整個行刑。
可是,那刑房書吏沒見到陸錦屏拿起桌上勾命筆勾判詞下令行刑,有些詫異地瞧着陸錦屏,陸錦屏卻抱着雙臂,坐在軟榻之上,盯着下面發呆。
此刻衙役已經將那老婦人架着到了警戒線以外,場中跪倒的死囚屠夫,已經被衙役重新五花大綁綁了個結實,一個雙手按着肩,另一個衙役則抓着他的頭髮,往前拉,露出脖子,就等陸錦屏下令行刑,劊子手上前鬼頭刀落下人頭落地,完成最後關鍵的一個步驟,但是所有的準備都已經齊備,卻沒有等來陸錦屏作出的行刑決定。
圍觀的人羣開始低聲議論着,一起把目光望向了監斬臺,那位年輕的監斬官坐在監斬臺上還是沒有動靜。
一直跪在旁邊不遠處供桌前的死者的兒子石景生,也錯愕地望着監斬臺上的陸錦屏,他不明白。他一直在等待那人頭落地的時候,過去把人頭熱乎乎放在桌上祭奠父親,可是陸錦屏卻遲遲沒有下令。
監斬臺一旁的雲子也有些焦急,扭頭問哥哥。因爲他們是在監斬臺的一側,涼棚擋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看不見陸錦屏此刻的樣子,所以,不知道陸錦屏在監斬棚裡做什麼,不由有些焦急問,扭頭問旁邊的哥哥說:“爵爺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睡着啦?”
雲鷲說:“不知道啊,興許是吧,可是這當口怎麼能睡着呢,還等着他下令殺人呢,這樣睡着了那成什麼事?豈不鬧笑話大了。”
雲子很着急,可是又偏偏看不到,聽了哥哥的話更是着急,莫不成真睡着了?手下的人又不敢叫他,他可不能這樣看着陸錦屏丟人,想了想,悄悄摸出一塊打骨朵的圓石頭,手腕一抖,嗖的一聲射向空中,在滿天雪花的掩飾之下,沒有人看得見是什麼東西。
那小圓石頭半空劃了一個弧線,咚的一聲,落在了監斬臺的涼棚之上,然後咕嚕咕嚕滾着,吧嗒一聲落陸臺子上,彈了兩下不動了。
陸錦屏當然沒有睡着,而是陷入了沉吟,他剛纔一直在思索一件事,在猶豫該怎麼做。這時聽到了涼棚頂上東西滾動,又看見了一個小圓石頭從涼棚上滾落在他面前的臺子上,發現是一個拇指大的石彈珠,這才知道是雲子在用這種方法提醒他,不由嘴角露出了微笑。這股靈精怪的傢伙,居然能想得出用這種辦法提示自己。
正是這個提醒,讓他下定決心,當下站起身,揹着雙手,踱步走到臺前,掃視了一眼,轉頭對一旁負責傳令的書吏道:“暫停行刑,將囚犯押回大牢關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