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生入場!”
新建的“貢院”門前,一個穿着大紅色官袍的官員大喊道。
嘩啦嘩啦嘩啦!
人潮涌動,隨着貢院大門的敞開,考生們魚貫而入。要不是值守的軍士武裝到了牙齒,他們恨不得直接往裡面衝。到時候少不得會發生一些悲慘的踩踏事故。
等人都進去了,一個值守的軍士,也是方重勇的親兵,詢問一旁臉上帶笑的嚴莊道:“嚴尚書,爲何不下令卑職搜身呢?”
此刻嚴莊心情大好,也有心顯擺一下。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小鬍子說道:“他們進去的時候,咱們不搜身。等出來的時候咱們再搜,嘿嘿!”
嚴莊面帶冷笑說道。
踏馬的,好陰險啊!這就是文人麼?
周圍值守的軍士都是心中一緊。
進門時被查出來,也就不許考試。出門時被查,那是要定罪的啊!
這些丘八們都在心中暗暗感慨世道險惡,人心不古。
某些人真的壞到爛腸子了。
“你們都好好看着,現在開始不許人進,也不許人提前出來。”
嚴莊招呼一聲便走了,他要回去跟方重勇覆命了。
至於到了傍晚考試結束,崔幹佑會直接帶着稅警團的人,來貢院門口抓作弊之人。
但凡有夾帶的,直接扔善緣山莊勞改一年,這是方重勇親口交待的事情。
爲了重新樹立朝廷的威嚴,方重勇也是下決心,連引蛇出洞的陰招都用上了。只要誰敢作弊,定然有鐵拳伺候。
嚴莊來到運河岸邊的一艘大樓船上,稟告後被帶進船艙,就看到方重勇正在“閱卷”。
十多份“背景考察”的試卷放在桌案上,看得某位官家時不時就會忍不住大笑不止。
“讓這些人當吐蕃贊普,非得亡國滅種不可。”
看到嚴莊來了,方重勇一邊吐槽,一邊連忙招呼他過來坐。
“官家何出此言啊?”
嚴莊疑惑問道。
“這些人的主意,那都是要帶着吐蕃飲馬伊水,要打到洛陽才肯罷休啊。
還有人說要動員吐蕃人一戶抽一丁。從三個方向進逼大唐,奪得包括河西、關中、朔方在內的領土。”
方重勇無奈笑道。
大唐還是武德昌盛的年代,這些文人們的腦子,也帶有軍國主義狂熱。杜甫那種“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的觀點,乃是妥妥的少數派。
一戶一丁是啥概念,這些儒生們知道麼?
方重勇心中明白,文人並非不想打贏戰爭,只是他們多半不具備這樣的能力罷了。
反倒是一線的將士,纔是妥妥的“反戰派”。
爲什麼會這樣呢,因爲每次打仗,都是這些丘八在戰鬥,是他們在承擔傷亡啊。
不親自上陣的人,自然不會在乎別人的死活,他們只要爽!
“不過嘛,另外一道題,倒是有很多出彩的。”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說道,說的就是那道斷案的題目。
嚴莊拿起桌案上的試卷,一目十行的翻看。
有人說如果他是縣令,會詐稱那塊石頭是神石,讓一個差役躲到石頭後面拍手。讓全村的人都去給那個石頭磕頭。並宣傳:磕頭後如果沒有聽到拍手聲,就是神在指認盜竊之人。
躲在村裡不敢去磕頭的人,必定心中有鬼,抓起來審問必有所得。
也有人說如果他是縣令,會詐稱那塊石頭是妖石,命人擡到縣衙後院審問,還用皮鞭抽打。並讓百姓們隨意參觀。若是有人在門口徘徊,不敢進去看熱鬧,又不肯離去的,必是盜賊。
反正這些人的方法五花八門,但都是利用犯人畏罪的特點。這些曾經當過官的老油條們,很明白治下百姓的心態。這種簡單的斷案技巧,根本就難不住他們。
“百里之才擡手可得,但治國安邦的大才就不好找了。”
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
這一疊卷子,如果以“合格”的標準來說,幾乎都是合格的。只是精通軍略的人,幾乎沒有。
“一州一縣,也是需要人治理的嘛。官家莫要嫌棄他們。”
嚴莊“好心”的建議道。
“貢院沒有搜身吧?”
方重勇忽然想起嚴莊此番來這裡的正事,不以爲意的詢問道。
這是立威的大事,卻也只是政權鞏固的一件小事。改良科舉制,拓寬上升渠道,與發展生產同樣重要。哪一頭都要兼顧。
“沒有,就等着官家幾個時辰以後去抓人呢!”
嚴莊眼中閃過一絲狠辣。
進門的時候搜身,搜到夾帶的,亂棍打出也就罷了。但出門的時候搜到夾帶,那性質可就嚴重了。
這招引蛇出洞,就是要讓那些心術不正的人放鬆警惕。等他們考完身心俱疲的時候,再將其一網打盡!
國家的威嚴與威信,就是這樣一步步樹立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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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題換過了麼?”
方重勇繼續追問道。
“換了,今日清晨,下官親自去換的。雕版印刷就是好啊,只需要提前預備一份雕版,昨夜加緊印出來即可。”
嚴莊臉上帶着得意的笑容。
他就喜歡看到某些人氣急敗壞,又奈何不得自己的模樣。
“做得好,這次的考題,就算把從前大唐科舉要用到的書,全部搬進考場,都不會有任何作用。
本官這次,就是要選拔有真實才能的人。”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對嚴莊執行計劃的態度很滿意。
……
貢院內,每一個考生,都在一個固定小隔間內。不能吃飯,不能上廁所。題目都是大題,做完一題交一份答案,才能領取下一題。
肯定有人會問,如果要上茅廁怎麼辦?
答案是,交完一題答卷後,便可以上茅廁。如果實在來不及,那就……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了。
貢院內答題的考生之中,有個叫楊綰的人,此刻他正緊張的等待發卷子。
第一道題,以泰山爲題,作詩一首。
這對於他來說,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因爲楊綰本就是基哥還在時,準備參加科舉,並且極有信心能拿下進士科的考生。
但正當他準備考試時,皇甫惟明河北起兵,當年科舉取消。
楊綰出身弘農楊氏原武房,家學淵源。祖父、父親都是當官的,在朝中人脈極爲深厚。他本人也頗有文采,要是按照以前唐代科舉的規矩。
他閉着眼睛都能中。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他原本的官場關係網,全都用不上了。又不能行卷,PY交易也不可能了。
換句話說,得靠自己的真本事。
不過這樣也好,楊綰是自信的人,覺得這種公平的規矩,正好顯示出自己的本事!
第一道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交卷了。區區寫詩,哪裡能難倒他!
馬上第二道題發了下來,上面也只有一句話:
在不加農稅的情況下,如何爲國聚財,至少提出三種以上的辦法。
這尼瑪怎麼搞?
看到這題,楊綰有點懵。
他硬着頭皮胡亂寫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寫完以後又看了一遍,只覺得通篇廢話,都是類似於:因爲價格很高,所以在市面上賣得不便宜之類的廢話。
洋洋灑灑一大堆,卻又言之無物。
他長嘆一聲,將第二題交了上去。不過楊綰想起科舉的告示,上面說的是“以長取材”。
換言之,某一題答得很爛不要緊,只要有一題能答得好,就能進入後面的面試環節。
楊綰終於還是恢復了一點信心。
他拿到了第三題:
現在你是禮部尚書,要爲國取材。請設計出你所想的科舉考試製度細節,以及考試流程,越詳細越好。
不求面面俱到,只求有可取之處。
說這個老子可不困啦!
看到此題,楊綰大喜過望。
如果是其他考生看到這道題,那簡直就想立刻衝出貢院把出題的考官給砍了!
但是對於楊綰來說,這道題就是爲他量身打造的。
作爲平日裡的“鍵政達人”,楊綰對基哥時代的科舉早就不爽了,曾經內心有很多陰搓搓的想法,也曾經幻想着“假如有天我身居高位,要如何如何”的幻想。
這不,“鍵政”的機會來了!
楊綰奮筆疾書,洋洋灑灑一大通。
他認爲開元時期的“地方貢舉”,已經成了當地大戶與當地官員勾結斂財的工具,早就失去了初衷,地方上選上來到長安參加進士科的,都是些廢物。如今也沒必要恢復這樣的制度。
還有什麼考生錄取人數應該增加十倍啊,降低地方科舉的分量和權重啊,把雜七雜八的科考項目都砍了啊之類的。
楊綰也是壯着膽子滿嘴跑火車,能寫的不能寫的,他一股腦都寫了。
等他從“暴走”狀態恢復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己寫下的答案,嚇得額頭直冒冷汗。
罷了,死就死吧。
楊綰選擇一字不改,直接交卷。
下一題:
天子任命你爲御史臺的御史大夫,你要怎樣肅正百官風氣,請列舉幾種辦法,並詳細敘述其運行方式。
看到這題目,楊綰非常確信汴州這個“朝廷”,那是真的在勵精圖治,爲了做大做強而選拔人才了。只是,類似這樣的題目,是不是太爲難他們這些考生了?
絕大部分考生,一輩子沒有接觸過政務,誰能答得出這樣的題目?
楊綰心中暗自揣摩,這次科舉的錄取標準,很可能跟考生們想的不一樣。
類似的“考題轟炸”一個接一個,有的題目楊綰非常有底氣,但有的題目,簡直就是在吊打他。
一直考到夕陽掛天邊的時候,貢院外的鐘聲才敲響。
楊綰拖着疲憊的身軀走出考場,卻發現外面早已站滿了人,他幾乎是最後走出來的那一批人。
然而,提前出來的人,也只能在貢院的大院子裡等待,不得離開。
“依次出門,十人一組!”
嚴莊扯着嗓子大喊道。
穿着粗布衣的方重勇,抱起雙臂,裝成他的隨從,在一旁看熱鬧。
第一組,過。
第二組,過。
第三組……發現有人夾帶!
那個長得如同肥豬一樣的考生,被稅警團的士卒按在地上,動都不能動。
嚴莊對崔幹佑微微點頭,示意他可以抓捕。
“帶下去!”
崔幹佑大吼一聲,心中那種扭曲的報復感,極度舒展了。他出自清河崔氏,原本也是可以參加科舉的。只是因爲家道中落沒錢,只能去從軍。
現在看到有考生因爲作弊而被抓,要進善緣山莊勞改,崔幹佑比自己考上了科舉還高興!
“我沒有看小抄啊!那些題目,看小抄也沒用不是麼?我沒看就沒作弊,你們爲什麼要抓我!”
肥豬一般的考生趴在地上叫囂道。
“貢院的科舉,還有一道不發考卷的題目,叫做誠信!”
嚴莊對着蠢蠢欲動的考生人羣大喊道。
“夾帶小抄,你們這叫誠信麼?人無信不立的道理,還要本官來教你們?”
他又補了一刀。
躁動的人羣立刻安靜了下來。
趴在地上的那位“肥豬考生”被帶走了。
檢查還在繼續,一組十人,同時有十名軍士分別對他們進行搜身。
“發科舉告示的時候,就明明白白說了不能夾帶,爲什麼就是不聽呢?”
方重勇自顧自的吐槽了一句。
這道題,也算是“誠信”與“小聰明”的考覈。
稍微有點小聰明的考生,就該知道這是第一次科舉,哪怕夾帶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爲根本就沒有參考系。
這既是考驗基本智商,又是考驗起碼人品。
凡是夾帶作弊的,都是既蠢又壞的人。這種人不把他們丟去善緣山莊勞改一下,簡直對不起養育他們的父母。
貢院大院內的人越來越少,但被抓獲的“作弊之人”,卻是越來越多。兩千多考生,居然有一百多人夾帶,有作弊之心的人,都超過了5%!
方重勇也不得不感慨,做官的誘惑,實在是令人難以抵擋啊。哪怕是這些考生知道自己沒多少真本事,也不妨礙他們鋌而走險。
……
將科舉考生們吊打蹂躪的“院試”,終於結束了。
考生們得到了“鍛鍊”又增長了見識。
國家得到了財帛(參加科舉要交報名費),又能招募人才。
周邊商戶的生意,也跟着大好。
可謂是各方多贏的結局。
但對於那些經歷過考試“洗禮”的考生而言,心靈的震盪,還是太過猛烈了。
開封城內的某個小院內,幾個參加科舉,正在等消息的考生,聚在一起閒聊。
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的考生對旁人抱怨道:“哪裡有這麼科舉的?不考錦繡文章,反倒是要問我們國策國政。”
“常兄,伱可就少說兩句吧。今日朝廷之威嚴,莫非你沒有見到?”
一個叫關播的考生對剛剛抱怨的常袞勸說道。
朝廷都敢直接處置夾帶的考生,鬼知道有沒有人偷聽他們談話,以“大不敬”的罪名將他們逮捕啊。
這話說得在理,本想開口的幾個考生又都不說話了。
“諸位,都少說兩句,少說兩句。某觀之朝廷積極向上,奮發有爲。將來一統天下者,必爲昔日永王。”
一個叫蕭復的考生插了句嘴。
“蕭兄,你是駙馬之子,消息靈通。你說這次朝廷出題,是個什麼意思啊?”
院子裡最年輕的那個考生詢問道,他叫劉從一,此刻不過十幾歲,還是個少年郎。
“意思嘛……就是沒什麼意思。這裡又不是長安,某跟你們也是一樣的。”
蕭復長嘆一聲,有些無奈。
這話讓在場所有人都無言以對。
常袞的父親是縣令,關播是關羽後人,蕭復的母親是基哥之女新昌公主,劉從一則是曾經的禮部侍郎劉令植之孫,京兆少尹劉孺之之子。
他們沒有一個人是普通人家出身的。
汴州朝廷的這次科舉,直接將他們所有人的關係網都斬斷,還不能行卷拓展關係。
能上不能上,全憑個人本事。
在他們這些“官二代”看來,汴州朝廷,當真是威嚴不可褻瀆,有天命之相。
未來不可限量。
人就是這麼犯賤的,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也還好嘛,都是考的真才實學,夾帶的還要去勞改,從前科舉,哪裡有過這般公平的?
諸位是想要平等,還是想謀特權?是想憑自己本事考中,還是希望隨便考一下就能上?”
一直沒說話的楊綰,替朝廷說了句公道話。
院子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楊綰這廝,直接把衆人那層遮羞布給撕開了啊。
沒錯,他們這些官二代,要的並不是平等,而是傾向於他們的特權。
現在朝廷的科舉已經“真正的”公平了,他們反倒是渾身不舒服。
就好像某個商家沒有做成某一筆生意,就認爲自己虧了一筆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