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紫宸殿內,李琩看着空空蕩蕩的大殿內,只有程元振在自己身邊。
內心反倒是異常的平靜。
那些平日裡負責侍奉的宦官,宮女,全都跑不見了。
大明宮很大,控鶴軍已經有數百人規模的隊伍衝到裡面。只不過因爲不熟悉地形,還在四處尋找李琩的下落。
值守的禁軍將士正在跟他們對抗,但是很顯然,雙方實力差距很大,禁軍的阻擊隊伍正在迅速減少。
然後死的死,跑的跑。一道又一道防線被擊潰。
大明宮內衆多宦官宮女,也作鳥獸散跑路。控鶴軍的目標就是李琩,哪怕看到了逃跑的貌美宮女,也無一人上去將其抓捕後強暴,他們根本就對此毫無興趣。
“陛下,快走吧。奴已經給您準備了馬匹,就在重玄門附近。
先離開長安再說。”
程元振急得滿頭大汗,說話的聲音都在打顫。
然而,李琩卻是依舊坐在龍椅上不動,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吧,不必守在朕身邊了。”
李琩輕輕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朕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死於叛軍之手,很公平。這叫一報還一報。朕活到今日,已經沒有遺憾,讓叛軍給朕一刀,挺好的,沒有什麼不合適。”
他的語氣很平靜,完全沒有流露出對任何人任何事的關切之心。
在李琩看來,當他親手殺死父親李隆基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經結束了,包括他的生命。
現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讓李琩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罪惡,讓他的內心受到煎熬。
“陛下,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程元振跪在地上,給李琩瘋狂的磕頭,磕得鮮血都流出來了。
他壓根就不明白,爲什麼李琩要這麼倔強呢,這樣倔強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必再說了,沒有意義。”
李琩閉上眼睛,已經沒有再跟程元振說下去的興趣了。
弒父殺君的人,死於兵變的叛軍之手,很公平。
正在這時,郭子儀氣喘吁吁的帶着十幾個禁軍軍官,衝進紫宸殿內。由於他是抄近道,又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所以比不認識路的控鶴軍叛軍士兵動作要快一些。
看到李琩安然無恙坐在龍椅上,郭子儀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緊趕慢趕的,總算是趕上了,沒有竹籃打水一場空。
“陛下,請隨微臣前往咸陽縣暫避。重玄門附近有馬廄,請陛下速速前往!”
郭子儀對李琩抱拳行禮說道。
李琩閉着眼睛不說話,似乎心意已決。
“來人啊,陛下身體不便行動,揹着他去重玄門!”
郭子儀當機立斷,果斷下令。他身邊一個魁梧的禁軍軍官,直接將李琩背起來就走。
大殿內衆人一齊向紫宸殿北面不遠的重玄門而去,幾乎沒有任何停頓。
面積並不算大的紫宸殿大殿,立刻變得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半個時辰之後,一身是血的張韶,帶着一百多個控鶴軍叛軍士卒,衝進紫宸殿內,發現這裡一個人都沒有,立刻變得面色鐵青。
“張將軍,李琩這個狗皇帝跑了啊!我們追不追,應該就是往北面走!”
一個親兵小聲說道。
他們一路殺穿大明宮,殺了不少礙事的禁軍士卒,以及擋路的宦官和宮女。
手上的橫刀,鮮血都順着刀刃滴到地上,黑色的軍服上,隨處可就斑駁的血跡。
“追個屁,去太府寺,找財帛!追那個狗皇帝有屁用!”
張韶冷着臉說道。
其實抓不抓李琩是無所謂的,一個弒父殺君的皇帝,你把他給宰了,說不定很多人還要跟你說謝謝。李琩也沒有什麼號召力。關鍵是能不能抓到一些李唐宗室的近支,比如說基哥的子嗣。
再立一個新皇帝就行了。
至於顏真卿這個右相,反倒是長安中樞百官的靈魂人物,絕對不能放跑了。
……
卡擦!
長安皇城側面的小門被人砸開,一隊穿着黑色軍服的控鶴軍精兵魚貫而入。不遠處佈防的禁軍士兵看到了以後,連忙衝過來阻擋他們。
這時候,百戰精兵和新募之兵的區別就顯現出來了。一炷香的時間都不到,那些穿着紅色軍服的禁軍士兵全部躺倒在地上,留下一攤血泊。
“你帶人去打開朱雀門,放外面的弟兄進來!”
“得令!”
“你帶人去控制議政堂。”
“得令!”
“你帶人去控制六部衙門!”
“得令!”
“你帶人去堵住含光殿,別讓那些狗官們跑了!”
“得令!”
“你帶人控制玄武門,西內苑的所有禁軍,全部繳械!”
“得令!”
已經帶人衝入皇城的李懷光,指揮若定,迅速分配軍令,讓身邊的軍官分兵去控制皇城內的要害場所。
“嗯……”
李懷光長出一口氣,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輕鬆與暢快。
沒有兵變之前,他擔心兵變有什麼後果,其實這件事,在當初方有德被人趕出長安的時候,他就想去做了。
只是沒有那個膽子。
在長安兵變啊,這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但真正兵變後,李懷光發現,好像也就那麼回事而已嘛!
確實是兵變了,可那又怎麼樣呢?
李懷光發現朝廷的虛弱,遠超自己的想象。他們掀了桌子以後發現,貌似屁事都沒有!
正當他原地愣神的時候,親信張韶急急忙忙的從遠處跑來,對着他抱拳稟告道:“李琩從重玄門跑了,我們追還是不追!”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當然要追啊!
快,讓斥候隊去追!”
李懷光面色大變,對着張韶呵斥道。
“得令!”
張韶抱拳行禮,卻沒有離開。
“有屁快放!”
李懷光不耐煩的說道。
“節帥,太府寺是空的,國庫裡面……差不多也是空的,就只有一些糧食。”
張韶面有難色說道。
顏杲卿居然沒有騙人!
李懷光立刻明白,他這是錯怪好人了。
但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已經兵變了,那便是走上了不歸路,這個時候沒有任何廢話可以說的。
幹就完事了!
“然後呢?”
李懷光面色不悅問道。
張韶吞了口唾沫,湊過來小聲嘀咕道:
“節帥,弟兄們兵變,也只是朝廷不公,不發財帛便要我們開拔。
現在沒在太府寺和國庫裡面找到財帛。
末將只怕後面這……”
張韶有點說不下去了,但是李懷光已經聽明白他的意思了。
大家憑着一股熱血燥起來,衝到長安城裡面砸開皇城的門,將那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中樞朝臣們抓起來了。
然後呢?等冷靜下來了以後,丘八們沒有找到他們需要的財帛,反倒是參加了一場可能會抄家滅族的兵變。
他們會不恐慌麼?他們會不怨恨麼?
好處沒拿到,背了口大鍋,難道這些人,不會追根溯源麼?
士氣一旦崩了,可就沒法再撿起來了。
該怎麼辦?
李懷光心裡也有點慌了。
“那你說要如何?”
他看着張韶沉聲問道。
“節帥,國庫是沒錢了,但長安城內有那麼多世家大戶,皇親國戚,宗室之家,他們也會沒錢麼?”
張韶壓低聲音詢問道。
不得不說,這話有些道理哦。
李懷光有些猶豫不決,這種事情不是不能做,但是做了以後得考慮後果。
你搶了長安城中的國庫和皇帝的內庫,不見得會有很多人怨恨你。說不定某些人還感謝你趕走了李琩。
但若是搶了世家大族和皇親國戚的府邸,那……基本上不可能在長安立足了。
要不然晚上睡覺都得閉上一隻眼睛。
“節帥,行不行給個準信啊,不能一直耽擱着,拖着會出事的!”
張韶有些焦急的催促道。
李懷光會不會出事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這個始作俑者一定會出事。
張韶現在懷有私心,知道自己已經沒什麼退路了。
但李懷光還在猶豫。這是萬劫不復的一步,能不能走,讓他很猶豫。
正在這時,那個負責去十王宅抓人的將領回來了。他一看到李懷光,就湊過來說了大半天,後者的面色是越來越難看。
原來,十王宅裡面空空如也,並未外放的親王們,也都不知所蹤。
有可能跑出城外了。
也有可能躲在長安城內某個權貴家中。畢竟,長安城這麼大,有108個坊呢!
在這座城內抓人,不說是大海撈針吧,也是池塘撈魚。
抓個宗室子弟或許不難,但具體能抓到誰,很有點拼運氣。
“你帶兵從東面追,他們跑不遠的,剛剛下過雪,地上有腳印。特別是那些驛站的屋舍,一定要去找!
人找到以後,全部集中於興慶宮!”
李懷光沉聲下令道。他心中已經開始兩手準備了。
等那位要去追捕外逃宗室的將領離開後,李懷光這纔對張韶吩咐道:“以西市南門爲線,北面的各坊,聽說都是非富即貴。你帶着人,從宗室之家開始搜起,以找人爲由,什麼好拿拿什麼。將拿來的財貨集中於皇城內!”
“好的節帥!”
張韶一聽就激動了。
李懷光這是打算豁出去了,壓根就不怕得罪什麼人。
若是找到合適的傀儡當皇帝,那就把他立起來,控鶴軍當禁軍。
若是找不到,拿着搶來的財貨,退回鳳翔府便是了。
沒什麼了不得的。
“去吧,不用跟這些權貴講什麼道理。不聽話的,直接殺就是了。”
李懷光淡然說道,眼中寒光閃過。既然做了,那就……往大了搞吧,縮手縮腳的沒有任何意義。
“得令!”
張韶大喜過望。
這才叫節帥啊!
“等等!”
李懷光忽然叫住了張韶。
“節帥,您還有什麼吩咐呢?”
張韶心中一緊,害怕李懷光收回之前的命令。
沒想到李懷光嘿嘿一笑道:“長安百姓,對那些吃飽喝足又養尊處優的權貴們,早就不滿於心,只是說出來沒用而已。
你帶兵衝擊權貴之家的時候,記得要一邊衝一邊喊替天行道,讓長安百姓也加入進來,明白麼?”
原來如此!
張韶這才明白李懷光的“苦心”,便是所謂的法不責衆。如果長安百姓也加入搶劫權貴的行列,那麼,控鶴軍的責任就減輕了。
反正那麼多財貨,控鶴軍又拿不完,何不慷他人之慨,讓長安普通百姓也爽一爽呢?
不得不說,這一招還真是夠毒辣的。
“請節帥放心,末將一定辦好!”
張韶激動說道,轉身便走。
李懷光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森然幽遠。
他在心中暗暗琢磨着,張韶幹了這麼多黑活,手上的血腥味都洗不掉了,留在身邊只是個禍害。
這個人,是留不得了,以後得找個機會把他處理掉才行。
李懷光來到議政堂,這裡有幾個來不及跑路的中樞高官,被送回這裡看押,其中就有戶部尚書第五琦。至於皇城內的那些中樞小官,則是被集中在六部衙門。
“第五尚書,朝廷捨不得那點賞賜。既然你們不給,那我們控鶴軍將士只好自己來拿了。”
李懷光居高臨下的看着坐在地上的第五琦笑道,臉上有一絲做壞事得逞後的無所顧忌。
“那你們拿到了嗎?如果府庫裡還有絹帛,我這個戶部尚書怎麼不知道?”
第五琦面色平靜的反問道。
懟得李懷光無言以對。
顏真卿和第五琦等人,算是近些年來難得的清廉宰相與六部高官了。把他們逼走了,再上來的會是些什麼貨色,不問可知。
……
出了長安城往北就是渭河,其中有座橋,叫做“中渭橋”。
過了中渭橋,便是咸陽縣城了。這座城,可以算得上是長安的“衛星城”。規模不大,但城市化程度很高,基本上就是依附於長安城內龐大的工商業,爲長安提供各種農產品和手工業原料的。
中渭橋旁,渭河北岸,顏真卿等人眺望着南面的長安城,心中百感交集,無語凝噎。
“你們都去咸陽城暫避吧,朕留下來,擋住追兵。”
李琩翻身下馬,對一旁的郭子儀、顏真卿等人說道。
“陛下!”
瞬間跪了一地的人,讓皇帝給臣子斷後,天下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荒謬的故事了!
“朕意已決,你們若是不同意,那朕現在就跳進渭河裡面餵魚。”
李琩環顧衆人,似乎心意已決。
視野盡頭南面已經有追兵過來了,穿着黑色的軍服,騎着高頭大馬。
“再不走,朕可就白死了啊。你們想看到這一幕嗎?”
李琩無奈笑道,已經走到了中渭橋的中央,然後拔出了禮節用的佩刀,打算用單薄的身軀攔住那些追兵。
面對那些洶涌而來的控鶴軍騎兵,李琩毫無懼色。
這一刻,他終於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再需要他人去保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