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皇甫惟明兵敗華陰後,史思明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便率部退回了幽州。
這位史大帥一不向李琬彙報軍情,二不向官軍輸誠。在控制了易州、幽州、檀州、薊州等河北北部諸州後,史思明便不聲不響的坐鎮幽州,並開始招兵買馬。
如同一條潛伏起來的毒蛇一般,乾的事情那叫一個不動聲色。
誰也不知道史思明想幹啥。
對於河北叛軍來說,皇甫惟明之敗的影響極爲嚴重。李歸仁殘部敗走軹關,退到相州鄴城休養生息。
李歸仁在得知了李寶臣大軍已經奪取洛陽,控制了李琬之後,便向洛陽“上表”,要求冊封自己爲相州刺史,昭義節度使,並掌管相州、邢州、洺州等地軍務。
這種“先斬後奏”的請示,直接將李寶臣激怒了。一時間,他竟然想從洛陽發兵攻打李歸仁。
但這種顧頭不顧腚的想法,很快便遭到了部下們的反對。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寶臣大帥在“左相”李史魚的建議下,捏着鼻子給李歸仁加了相州刺史,昭義節度使,並統帥三州。
但李歸仁必須將自己的嫡長子送到洛陽爲質子。李歸仁欣然允諾,派人將長子送到了洛陽,維護了僞帝李琬的最後一絲顏面,雙方達成妥協。
皇甫惟明的失敗,讓河北叛軍勢力從“萬衆一心”變成了“心懷鬼胎”。如同酒麴發酵一般,河北的局面,一切都在緩慢而堅定的改變着。
初秋的一個午後,幽州城南面不遠的籠火城,史思明正帶着正室夫人辛氏在遊覽城池。
和安祿山不同,史思明對於婚姻非常忠誠,眼裡就只有正室夫人一個。
籠火城一帶風景極美,楓葉紅似二月花。辛氏挽着史思明的胳膊在城外草地上漫步,二人心情都極爲愉悅,有說有笑的。
史思明臉上看不到一絲暴虐,這場面和他平日裡脾氣上來動輒濫殺,有着天淵之別。
就好像換了個人一樣。
“阿郎有今日之成就,妾身當年就有預料。”
辛氏有些感慨的說道。
聽到這話,史思明心中極爲得意,他哈哈大笑道:“那是啊,得夫人之後,升官多福,富貴是擋都擋不住!”
當年辛氏在出嫁之年,家中爲她尋覓夫婿。當她跟史思明偶然見面後,回家便跟父母說,非此人不嫁!家中無奈,只好將她嫁給史思明這個“雜胡”。
沒想到之後史思明就像是轉運了一般,飛速升官,哪怕安祿山死球,都沒影響他的仕途。
因此,史思明對辛氏倍加寵愛,連同嫡子史朝清,也是如此。而且在辛氏之後,史思明便不再納妾了,平日裡不近女色,只喜歡請優伶講笑話解悶。
正在這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向史思明夫婦走了過來,他和史思明的面相有幾分相似,正是其庶長子史朝義。
“父親……”
史朝義剛剛開口,才說兩個字,史思明就對其怒吼道:“某讓你過來了嗎?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滾!”
本來是來彙報工作的,沒想到無緣無故被史思明罵了一句,史朝義立刻感覺怒氣上涌,又不得不強行壓抑。
他對着史思明抱拳行了一禮,隨即轉身便走。 wWW☢тт kán☢C 〇
看到史朝義已經走遠了,史思明這纔對辛氏拍胸脯承諾道:“那個狗東西,我遲早要把他給宰了,以後讓(史)朝清繼承我的官位,夫人不必憂心。”
辛氏勸說道:“阿郎,史朝義雖是庶子,不讓他繼承家業便是,也不必非打即罵呀。”
“哼,我自有打算,夫人且放心。”
史思明哼哼了兩聲,顯然是沒把話聽進去。
他把從前蹉跎的歲月,都算在了史朝義身上,認爲這個兒子就是個純掃把星。
史思明是娶了辛氏纔開始發達的,於是天然就認爲從前自己身邊的妾室和子嗣,都是拖自己後腿的拖油瓶,恨不得早點打發掉纔是。
不一會,節度判官耿仁智求見,被親兵帶到了史思明跟前。
耿仁智是史思明的老部下,鞍前馬後很多年了,很受史思明的器重。
史思明對他的態度,要比對史朝義好很多。
“有什麼事這般着急?”
史思明微微皺眉,略有不滿詢問道。
“大帥,長安那邊派人過來招降。”
耿仁智湊到史思明身邊,壓低聲音說道。
“噢?終於來了啊。”
史思明微微點頭,似乎對此並不感覺意外。
他臉上帶着若隱若現的笑容,只不過配合他那張冷峻的臉,有些不太協調。
“夫人請先回去歇息,某去去就來。”
史思明對辛氏打了個照顧,跟着耿仁智一起去了籠火城的城樓。
看着史思明離去的背影,辛氏微微皺眉,無奈長嘆了一聲。
史思明在她眼裡是個好丈夫,但在外人眼裡,卻未必是個好人了。
在史朝義眼裡,或許史思明比一般的仇人還壞。
然而這又如何是辛氏一個婦道人家,可以改變呢?
很快,在籠火城簽押房裡,史思明見到了關中朝廷派來的使者李萼。
史思明一屁股坐到簽押房中的主座上,也不說話,對着一衆部下襬了擺手。
文士平洌,武將牛廷玠、辛萬年、高鞫仁、駱悅、蔡文景、向貢等人,皆安靜的退出簽押房,只留下耿仁智一人在旁聽候差遣。
“說吧,什麼事?”
史思明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看着李萼詢問道。
“天子詔書在此,冊封史將軍爲幽州節度使,不必派遣質子入長安。”
李萼面色平靜說道,說完將手中的詔書交給耿仁智,後者遞給史思明。
“當初本帥從賊,乃是被脅迫。如今歸順朝廷,正是應有之意。”
史思明淡然說道,甚至連“感激涕零”都不願意裝一下。那樣子好像是在說:你們現在是在求老子。
“史將軍深明大義,乃是我大唐武將之表率。
只不過……”
李萼忽然頓了一下。
史思明沉聲問道:“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史節帥打算什麼時候發討賊檄文呢?”
李萼不卑不亢詢問道,雙目直視史思明,絲毫不退讓。
古代通信不暢,各地交通阻隔,信使往來一次需要十多天的情況也是有的,那如何判斷一方勢力的政治態度是怎樣的呢?
答案就是發檄文後張貼四方。
發了檄文,就類似民國軍閥混戰時的“通電全國”。
檄文往往代表着政治信譽,發了檄文,就無法明着朝三暮四了。
如果將來要倒戈,就必須再發一次檄文。爲什麼偷襲關羽的江東勢力被人稱爲江東鼠輩?就是因爲他們背刺之前連個檄文都不肯發一個。
很顯然,李萼是懂行的,不好糊弄。
史思明打哈哈說道:“發檄文的事情,本帥要與部下們研究一下。天使不要着急,在幽州城內等消息便是了。”
發檄文是不可能發的,史思明還打算在長安朝廷跟洛陽僞朝廷之間遊走,索要好處呢。
那怎麼能隨隨便便發檄文呢?
再說了,長安那些腦子有坑的官僚們,認爲給個名義,就算是拉攏了?
史思明可不這麼認爲。
他在皇甫惟明起兵前就幹到了平盧節度使,幾乎是跟皇甫惟明平起平坐。現在朝廷還是封他幽州節度使,那這起兵不白忙活了麼?
任何人,對於自身實力的認識,都有一個過程。長安那些中樞朝臣們,還沒完全意識到他們的實力已經很孱弱了。
其實史思明也不知道自己的實力有多強,所以他的態度也就很曖昧,希望通過現實中的一次次試探,來明確自己的能力上限在哪裡。
李萼沒有說什麼狠話,而是對史思明點點頭說道:“那在下便在幽州等史節帥三日。”
說完便獨自離去了。
李萼走後,史思明這纔對耿仁智詢問道:“你以爲如何?”
“節帥,李琬如今被李寶臣控制,那李寶臣不就是張忠志麼。
走狗屎運上位,從前在幽州公幹的時候,誰又把他當回事了?
大丈夫生天地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李寶臣這種貨色,給史節帥提鞋都不配!
現在朝廷遞過來梯子,大帥接過便是。幽州山高皇帝遠,長安那邊就算要做什麼事情,也是鞭長莫及。
此時不跳船,以後便不方便跳船了。”
耿仁智一臉激動的說道。
很顯然,李寶臣從前給人的印象都是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大家都不願意在這個傻子麾下辦事。
更別提史思明此前的起點就很高,又有幽州大族辛氏鼎力相助。
說史思明可以一統天下,肯定是癡人說夢。但他裂土封王,橫行幽州,絕對綽綽有餘。
耿仁智的意見很明確,就是堅決的發檄文,跟李寶臣劃清界限。
“發檄文的話,就中了朝廷的挑撥離間之計了。”
史思明搖搖頭說道。
他在平盧鎮耕耘多年,對於幽燕之地的軍情民情深有體會。
朝廷此前也經常派一些關中人士空降到幽燕邊鎮,作爲軍政民政主官。
但這些人根本無法在本地紮根,又或者被本地同化,和本地大族達成妥協。
他們有的灰溜溜的滾回關中,有的對朝廷陽奉陰違,有的則乾脆就直接造反。
與涼州等西北邊鎮,從絲綢之路中獲取大量好處,地方勢力希望搭大唐的快車不同。幽州與更北面的地方,本地勢力一直都是作爲大唐的“防火牆”存在。
守邊是要守的,好處是沒有的。
在幽燕之地的分裂勢力,不需要什麼“大義”。這裡的大義,天然就是和平獨立!而在其他地方的分裂勢力,就得找一個名正言順的“旗號”了。
要麼自立爲王,要麼擁戴朝廷,沒有第三種選項。
史思明看明白了這些,所以他希望自己“不動聲色”的與李寶臣做切割。
反正我不再打出反抗朝廷的旗號,也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但是我就是什麼都不說,主打一個悶雞吃白米
看到耿仁智還有疑慮,史思明繼續解釋道:“近期加大力度招兵買馬,然後找長安朝廷討要糧餉,看他們給不給。李寶臣若是派遣使者,將使者趕走便是。”
耿仁智還想再說什麼,但看到史思明心意已決,於是抱拳行禮道:“謹遵節帥之命。”
等耿仁智離開後,史思明將謀士平洌叫了進來。
“本帥欲擴軍,朝廷又遞過梯子來招安,你認爲該怎麼辦纔好?
幽州糧草一直受其他州縣供給,缺糧要怎麼解決?”
史思明翹着二郎腿詢問道。
平洌思索片刻,對史思明叉手行禮道:“節帥帶兵南下趙州、冀州等地,便無缺糧之憂。既然已經佔據朝廷大義,攻城略地也是必由之選。”
“言之有理。”
史思明微微點頭說道。
平洌的想法,跟他基本一致。
史思明不想對外發檄文,但是會用攻城略地,來向朝廷證明“忠誠”!反正攻下的地盤都是自己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發檄文的事情,你以爲如何?”
史思明又問。
平洌擺了擺手道:
“大可不必。李寶臣雖然不值得同情,但節帥還是需要他來牽制關中朝廷,防止朝廷剪除藩鎮。
關鍵時刻,拉李寶臣一把,也是應有之意。發檄文是作繭自縛,沒有必要。”
“嗯,正是如此。”
史思明點點頭,決定把李萼在幽州城內晾三天不理睬,時間過了讓他回去就行了。
發個屁的檄文!
“節帥,不如派人去洛陽,討要趙州、冀州的管轄權。李寶臣若是給,咱們就替他擋住河東來的兵馬。
若是他不給,咱們正好有藉口師出有名。”
平洌嘿嘿一笑建議道。
不得不說,文人肚子裡的花花腸子就是多,這一茬史思明可沒想過。
話說回來,接受朝廷的冊封但不發檄文,找李寶臣討要兩州的管轄權,做打仗和談判的兩手準備。
這一手確實是妙。
“甚好,去安排吧,事成之後重重有賞!”
史思明心情大好,直接揮揮手。
“請節帥放心,屬下這便去安排。”
平洌領命而去,簽押房內就只剩下史思明一個人。
他托起下巴沉思當前的局勢,細細想來,竟然發現目前幽州藩鎮處於極爲有利的地位!
長安朝廷對於河東的薄弱掌控,使得河東唐軍處於半獨立狀態,已經不受朝廷調遣。幽州這邊壓力大減。
李寶臣在洛陽擋住了關中唐軍東進的去路,使得幽州這邊處於戰略後方,可以安心的招兵買馬。
同理,李寶臣在應付關中那邊兵馬帶來的壓力就已經手忙腳亂了,幽州這邊不背刺他就已經要偷笑,這位寶辰大帥,又哪裡有餘力打到幽州來收拾史思明呢?
至於河南那邊,就更不必提了。估計會跟朝廷爭奪運河的主導權。無論是戰是和,都會牽扯長安那邊很多精力。
無論怎麼看,幽州這邊都是“比較閒”的地方。
金角銀邊草肚皮,幽州正是處於金角的位置,戰略優勢十分明顯!
這一波闖蕩,最後贏家,居然是我自己?
“難道所謂天命,正是加在我史某頭上麼?”
史思明自言自語道,一時間信心膨爆!他忽然感覺,自己將來登基稱帝,好像也沒有那麼遠吧?
要不,以後建個國,國號“大燕”?
史思明的野心一下子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