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深夜,鼓聲大作!那是有人夜襲大營的預警之聲。
方有德從容的將頭盔戴上,慢悠悠的走出帥帳。營門處的廝殺還在繼續,但看起來已經沒有大礙。
“方大帥算無遺策,已經猜到崔幹佑要夜襲大營啊。”
不知什麼時候李泌已經來到方有德身邊,對其拱手行了一禮。
“雕蟲小技而已。”
方有德冷哼一聲,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雕蟲小技”,是說崔幹佑不該夜襲大營,還是說防禦這種級別的夜襲壓根就不是什麼事。
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遠處的喊打喊殺聲就漸漸小了,好像是崔幹佑的兵馬退走了。
一個親兵走上前來,對方有德抱拳稟告道:“大帥,敵軍已經退回黃巷阪,我們要追擊麼?”
“窮寇莫追,留一部分人在周邊巡視,其餘的人,繼續睡覺。”
方有德對親兵吩咐了一句,說完便朝着帥帳走去。
李泌連忙拉住方有德,有些疑惑問道:“大帥,潼關易守難攻,敵軍好不容易出擊襲營,我們何不尾隨而至?就算不能破城,也必定能挫傷他們的士氣啊。”
“要去你自去便是,本帥是不去的。”
方有德丟了一句話便走,壓根不想再跟李泌多廢話什麼。
說到大的戰略和國策,李泌是個明白人,但具體到行軍打仗,他就搞不定了。李泌讀死書一般的想用“倒卷珠簾”破潼關,而方有德卻是知道,崔幹佑必定在黃巷阪的山道兩旁設下了伏兵。
此番夜襲是假,誘敵是真。方有德兩世爲人,如何看不出這點小伎倆。
由於信息不對稱,崔幹佑並不知道太子李琩已經繞路走商洛道,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事。
潼關這邊看似熱鬧,不過虛晃一槍而已。方有德不着急破城,便已經是立於不敗之地。實在是沒必要無聊上去送死。
“此番崔幹佑不過是誘敵而已。窮寇莫追,敵軍出城幾次,我們就把他們打跑幾次。
只要長安那邊斷糧,潼關內外斷絕成爲孤城,便無法堅守。”
穿着天子龍袍的高適,上前對李泌解釋道。
簡單來說,就是崔幹佑現在做的事情,應該是趕緊的回長安穩定局面,或許還能拖延幾天。
而現在的情況,表面上看是他在擋住方有德,實際上則是被方有德拖在潼關不能動彈。若是崔幹佑坐鎮長安,某些人要扶持李琩上位,還頗有些麻煩。
李泌很快便理清了其中的利害關係。
“沙場交鋒,從來就沒有什麼公平可言啊!”
李泌忍不住感慨道,感覺最近一段時間,他收穫頗豐,看清楚,想明白了很多人世間的道理。
戰場上只有輸贏的區別,哪裡有什麼公平?
想想崔幹佑拼盡全力使出各種手段,卻好像是一隻技巧出衆的螳螂而已。
李泌心中有些悲涼,因爲天道是無情的,人不能勝天。
從一開始,崔幹佑就已經輸了。
哪怕是很厲害的人,也不能勝天,甚至連這句話都不敢喊出口!
崔幹佑,可惜了啊。
李泌輕嘆一聲,回到了自己的軍帳,拿起一卷《道德經》開始讀起來。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他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軍帳內迴盪。而門外值守的士卒,聽起來卻只是“咿呀咿呀”好似蚊子一般的嗡嗡聲,壓根無法分辨詞句。
……
商洛道,是一條在大唐官府地圖上不存在,而民間卻非常活躍的一系列路線。它不是一道路,而是連通了很多地方,如同血管一樣大大小小的路線。
沒有官府的驛站,卻又不缺補給糧秣水源的鋪子,甚至可以提供住宿。
俗話說世間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商洛道成功的秘訣在於,它連通了洛陽、荊襄、長安三地。其中大部分路線是官道,而少部分翻山越嶺的小路,則是商洛道的“點睛之筆”。
這些小路是商賈們走了數百年才形成貿易線路,正是有了這條捷徑,荊襄的商賈們才能跟長安與洛陽這兩大商埠對接。長安以南走藍田出武關這條路,是一條非常重要的貿易路線。
商洛道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古人沒事偏要在山裡轉悠找路。而是有着非常迫切的經濟需求,爲了賺錢而不斷開拓而已。
一路走來,李琩感受到了來自民間的偉大力量。
這條路時而要翻山,時而要過河。但無論是何種地形,都可以騎馬上路。很難想象,沒有大唐官府的介入,沒有驛站提供食宿馬匹,這一路卻可以補給不缺。
官府做不到的事情,百姓們做到了。
逢山開路不算稀奇。
遇水搭橋,還能時不時維護這些看似簡陋的橋樑,這纔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殿下,這條路之所以會成這樣,是因爲荊襄那邊的茶葉和土特產,不能靠人力肩挑手提,必須用驢子或者騾子馱運。
路若是不能騎馬,那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魯炅看到李琩一副思索的模樣,便開口解釋道。他們正在翻越熊耳山,翻過山以後,前面便是藍田關。
熊耳山這一段看似艱難險阻,實則早就有人開好了路。
“孤明白了。”
穿着唐軍軍服的李琩微微點頭道。
“殿下,等會下官便會以換防爲由,通過藍田關。請殿下耐心等候,莫要表明身份,節外生枝。”
許遠對李琩行禮道,提醒了一句。
自從李琩一行人過了武關後,他便帶着部分守軍加入了行軍的隊伍,負責在前面開路。
放眼望去,熊耳山各山頭道觀林立,其中有祖師廟、靈宮廟、老君廟、大聖殿等道家廟宇,香火鼎盛。他們進入熊耳山後,沿途便遇到了不少道士。
這些人都是行色匆匆旁若無人,就好像沒看到他們一般。
這一路李琩看到了很多不曾見過的人間風景。
不僅是閒散的和尚道士,匆匆行路的商賈,麻木耕作的農夫,假笑跑堂的夥計,千人千面,人生百態。
芸芸衆生,都在忙着自己眼前的那點微不足道的小事。
無論基哥是天子,還是他這個太子登基爲天子,似乎對這些人的生活,都沒有太大影響。
商洛道附近的州縣都比較偏僻,歷來戰亂就很少,經濟也相對落後。
這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清苦。雖然不至於說“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地步,卻也對政局的變化缺乏敏感性。
李琩忽然感覺,其實哪怕大唐某一天不在了,對他們來說也是無所謂的。
那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也不過是說說而已。
王什麼王,王八還差不多!
李琩忍不住自嘲一笑,這世間少了哪個皇帝,百姓都一樣要過日子!
王圖霸業,都是做給別人看的,都是在自我感動,實際上啥也不是!
他忽然停下腳步,有點不想去長安了。
“殿下,您怎麼停下來了啊?”
魯炅看到李琩毫無徵兆的就不走了,上前低聲詢問道。
“孤登基做了天子,又能如何呢?”
李琩忍不住長嘆一聲道。
“殿下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要想一想天下人啊!”
魯炅有些急了。
太子在這個節骨眼搞幺蛾子,那是會死很多人的!
“孤只是有感而發罷了,你們不必介意。”
李琩輕輕擺手道,繼續沿着山路往前走,魯炅這才鬆了口氣。
翻過這座山,便是藍田關了,這是一座幾乎沒有防禦能力,只有象徵意義的關隘。藍田關與藍田驛(青泥驛)是一體的,乃是長安以南最大的一個驛站,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大隱隱於市,李琩啥也別聲張,更不用自亮身份,只要跟着許遠一路過藍田驛就行了。這次換防,本身就是走正常流程,許遠手中有前往長安的換防文書,可以直接通關。
而李琩穿着唐軍軍服掩藏在隊伍之中,毫不起眼。
現在這已經是凌門一腳了,勝利就在眼前。
李琩要是不肯走,隊伍中所有人都會抓狂的!
好在李琩心中的感懷來得快去得也快,走了一天的山路,衆人終於走出了熊耳山。
道路瞬間就開闊起來。
然而,正當李琩他們剛剛穿過藍田關的時候,卻被一隊突然冒出來的唐軍隊伍攔住了去路。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
藍田驛以北不到兩裡地的竹林邊,李琩等人被一個金吾衛打扮的將軍攔住了去路。
他身後還有一百多金吾衛士卒,此人正是金吾衛大將軍張光晟。
近期他被議政堂無故調離長安,在藍田一帶巡視。此舉很是不同尋常。
於是張光晟便加強了對藍田關的巡視。
事實上,除此以外,他也沒什麼好折騰的了。
李琩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事實上,由於行程太過於保密,長安城內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會走商洛道!
至於張光晟會被調到藍田,純粹是因爲他不在新的權力核心之中,某些人要政變嫌棄他礙事,便將他和金吾衛調離了長安!
沒想到正好把李琩給堵住了!
許遠對魯炅使了個眼色,暗示他準備動手。金吾衛的人不多,不是他們這羣丘八的對手,以命換命是完全值得的。
“張將軍,你可還認識孤麼?”
李琩走出人羣,看着張光晟詢問道。
“你是……”
張光晟看着身穿軍服的李琩,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了,頓時面露驚駭之色。
他不是傻子,近期長安城內暗流涌動,似乎有大事要發生。
看到眼前的太子李琩,哪怕是傻子,也能猜到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殿下,您真是……出人意表啊。”
張光晟苦笑道,他也知道,身後這羣金吾衛連世家子弟都不是了,很多都是市井商賈的後人,跑進來鍍金混資歷的。
要啥沒啥!
“現在孤需要一個人引路,帶孤進長安,在大明宮召集羣臣商議大事。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孤一個忙?”
李琩沉聲問道。
他身旁的魯炅、許遠等人,都已經把手握在橫刀刀柄上了。一旦張光晟說一個“不”字,這些人立馬就會暴起發難。
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哪怕面前之人是基哥,他們也不會忌憚親手弒君!一路走來承擔了極大壓力,前面又有着榮華富貴的極大誘惑,讓這些丘八們無所顧忌!
“殿下,這邊請,末將給您引路。”
張光晟滿嘴苦澀,對李琩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孤不會忘記張將軍進入引路之恩。”
李琩對着張光晟微微點頭道。
“殿下莫要折煞下官了,藍田驛距離長安南門還相當一段距離,請殿下隨我來。”
張光晟吆喝了一聲,帶着手下一衆能看不能打的金吾衛士卒,掉轉頭便往北面而去,在前面開路。
由於金吾衛的排面在,路上行人紛紛避讓,就好似躲避瘟神一般。
魯炅對李琩抱拳行禮道:“殿下,您看,這就是民心所向!”
李琩微微點頭,對此不置可否。
魯炅的漂亮話,隨便聽聽也就罷了。事實上,對於金吾衛來說,哪個皇子當皇帝都沒什麼區別,也不會拿他們這些小人物怎麼樣。
金吾衛的人,還是該巡街的巡街,該喝酒的喝酒,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哪個皇帝也不會爲難他們。
想到這一茬,李琩腦子裡忽然冒出“孤家寡人”四個字。
看上去大權在握,實則如履薄冰,每一個人,都可能在出事之後背叛你。
帝王看似掌控了天下,何嘗又不是被天下人架在火上烤?
一步一步,距離長安越來越近。路邊趕集的百姓也隨之變多了起來,甚至不乏牛車馬車來來往往。
李琩卻感覺身體一陣陣的顫抖。
那是一種來自於靈魂深處的恐懼。
李琩很清楚,只要進入長安城,他的命運就已經定格了。
“殿下,可是身子不適?要不要歇會?”
魯炅看到李琩面色慘白,關切問道。
李琩定了定神,擺了擺手說道:“無妨的,前面應該就是長安了吧。”
“是的,殿下。”
“那就繼續走吧,孤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