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郊外,矗立着一座皇甫惟明下令建造的祭壇。此時此刻,“百官”雲集,祭天儀式正在進行之中。
這種祭壇,基哥開元和天寶初時,每年都會建一個,用一次就拆,非常鋪張浪費。
他每次都會讓兩個皇子參與祭天儀式,以示恩寵。
誰參與祭天,誰就似乎離太子之位更近些。基哥便是用這樣的方式“養魚”,維持着政治平衡。
登基稱帝不是小事,哪怕感覺很浪費,皇甫惟明也不得不按照“規矩”,先建祭壇後祭天,登基稱帝再設置文武百官。
有了更多的空缺官職,也就有了更多收買人心的籌碼。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攻略河南不順,便在河北鄴城登基稱帝,這何嘗又不是一種喪事喜辦呢?
皇甫惟明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對身邊的榮王李琬說道:“殿下,祭天儀式開始。完成儀式後,便可以回鄴城開啓登基大典了。”
榮王李琬有些愣神,隨即不明所以的問了一句:“大帥,祭天不是應該在泰山麼?”
皇甫惟明聽到這話也是一愣,一時間搞不懂這位榮王是真傻還是假傻了!
基哥以前每年都搞的“祭天”,那是向蒼天請求這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所以祭壇隨便搞搞就行了。
而登基稱帝所需的“祭天”,則不能如此馬虎,那必須是得去泰山辦才行。
要麼就直接登基不搞了。
這就好比是辦婚宴一樣,要麼不辦直接領證,要麼就得規規矩矩的大辦一場,沒有誰是隨便下館子吃一頓就完事的。
榮王問這個愚蠢的問題,一方面顯得他“很懂”,對祭天的意義和流程知之甚詳,另外一方面又顯出出他是個不分主次的純辣雞。
完全看不出現在河北起兵的局面是多麼兇險!
“殿下,莫要耽誤了吉時。泰山是山,太行山也是山,意思意思就行了。”
皇甫惟明苦笑道。
“也是,孤想太多了。”
李琬連忙跟皇甫惟明行禮告罪。只不過在這個場合,李琬對皇甫惟明行禮,是極爲不妥的!
皇甫惟明連忙勸阻道:“折煞老臣了,殿下請吧。”
李琬這纔回過神來,故作鎮定的點點頭,朝前方祭壇走去。
正在這時,一身戎裝的李歸仁,急急忙忙走到皇甫惟明身邊,在對方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半天。 шωш_ Tтkд n_ ℃ O
本來還穩如老狗的皇甫惟明,頓時面色大變!
“武令珣呢?他的兵馬呢?”
皇甫惟明又急又氣,看了看剛剛走上祭壇的李琬,有點手足無措。
“大帥,武令珣的兵馬正在跟這支官軍廝殺,眼看就頂不住了。
末將要帶兵出擊麼?”
李歸仁低聲問道,看了看參與祭天的文武百官,心中有點拿不定主意。
出擊可以,但動靜必定很大。今日是榮王李琬登基之日,不能出亂子,兵馬能不動最好不動。
否則那些剛剛拉攏過來的牆頭草,就不知道會作出什麼選擇了。
李歸仁知道這個道理,皇甫惟明自然也知道。
“先不管,待祭天結束,登基儀式結束後,再說。”
皇甫惟明強裝鎮定說道,心中慌得一批。
“得令,那末將帶些精幹部曲,悄悄去漳河北岸那邊增援。”
李歸仁抱拳行禮說道,說完轉身便走。
等他走後,皇甫惟明才發現自己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汗珠。
……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爲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這是曹操在《苦寒行》中,對並鄴道的描寫。那一年,他正帶兵攻幷州,於壺關前躊躇不得進之時,寫下了這一篇名傳千古的詩篇。
妖孽的並鄴道,可謂是太行八陘之中最有傳奇色彩的道路,也可以稱之爲鬼神莫測的“薛定諤之路”。
這條路線很特別。
當幷州與鄴城,都被同一個政治勢力所掌控的時候,這條險阻無比的道路,就會奇蹟般的“暢通”,人人都愛走。
比如說東魏北齊時,並鄴道就是鄴城與晉陽之間最暢通的道路。沒錯,它雖然很難走,但它安全啊,而且是直達。
當年北齊文宣帝高洋,便是愛走這條路,一年往返晉陽與鄴城之間,要走十幾次並鄴道!
然而,正如矛盾論中優勢劣勢互相轉換的原理一樣。原本的優勢項,在外部環境發生改變後,最優條件便很有可能轉換爲最劣條件。
並鄴道便是如此。
一旦太原與鄴城分屬兩個不同而敵對的政治勢力時。它的優點便消失不見,缺點開始無限放大,讓那些沙場老將們,每次都是能不走並鄴道就不走。
曹操的《苦寒行》已經生動詮釋了,打仗走這條路,就等於是在玩命!只要不勝,退都很難退回去。
而且它還很公平,無論是從太原出發,還是從鄴城出發,所面臨的困難都是一樣的。
軍隊入了滏口陘後,就會進入“黑盒狀態”,任何人都說不清那些狹窄山道里面,有什麼“妖魔鬼怪”在等着自己。等你走到出口,就是壺口關了,中間沒有任何可以修整的城池。
視野的狹窄,也讓兩邊的斥候,不得不走穿這條路抵達終點,才能得知對手到底有沒有發兵!
然而只有千日做賊的,沒聽說誰千日防賊。每天讓斥候走穿這條路,去看看對手有沒有動靜,也確實不太現實!只能通過偵查對方兵馬調度情況,來判斷這條路此刻到底危不危險。
如果壺關附近大軍雲集,那麼走這條路就變得十分危險。
用兵謹慎的皇甫惟明不敢派兵攻打壺口關,但他在滏口陘外圍準備了兩道防線。
第一道防線,是滏口陘入口處的昭義縣和滏陽。
這裡有武令珣的三千兵馬屯紮。
第二道防線,則是在漳河北岸的大營,有五千兵馬,由突厥出身的胡將畢思琛率領。
畢竟這裡不是主要防線,壺關那邊也沒聽說官軍有什麼動靜,所以皇甫惟明沒有在這裡安置太多兵馬。
他聽聞河東那邊官軍已經在太原大軍雲集,打算從井陘出兵,攻打真定,抄河北叛軍後路。
皇甫惟明已經派人傳令,命史思明回防,從飛狐陘退回河北。自己這邊則是讓李懷仙領兵兩萬奔赴冀州信都。並在信都募兵,招募河北團結兵充實隊伍,準備與史思明夾擊官軍。
而李歸仁的兵馬,則是集中在新鄉、汲縣一帶,防備官軍從河南越過黃河攻打河北。今天會來鄴城,也只是因爲要參加登基大典。
皇甫惟明搞不明白的是,滏口陘裡面,爲什麼會有官軍衝出來?這支人馬,爲什麼之前在河東的斥候都沒有察覺?
然而想這些已經太遲,現在最重要的,便是趕緊的把登基儀式辦完,然後再處理這些雜事!
不過皇甫惟明沒有想到的是,武令珣麾下的兵馬,已經被那支軍隊擊敗,四散逃逸。
就連武令珣本人,都兵敗被俘。
此時此刻,滏水河南岸,武令珣正一臉頹喪的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壓根就不敢看正在擦拭古司刀上血跡的方重勇。
“你們皇甫大帥,就丟三千人在滏口陘啊?草率了,當真是草率了!”
方重勇看着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的武令珣,將疾風幻影刀收回刀鞘,一臉古怪的詢問道。
滏口陘,並鄴道,多麼重要的一條路,竟然不派重兵屯守,入口處連營寨都不修!不得不說,相當敷衍了!
“節帥,你看這河水都在冒泡。要是把這傢伙丟下去,會不會等下就熟了?”
何昌期指着滾滾冒泡,好似滾開的水一般的滏水河面說道,如同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蠢萌孩子一般。
“丟下去熟不熟不知道,但肯定是死了。”
方重勇揶揄了一句,也懶得說何昌期了。
他們剛剛出滏口陘,就看到武令珣帶着一大幫人,在滏水河邊,拉着大漁網在打漁!
非常的抽象!
當然了,不得不說武令珣是識貨的。有次行爲一點也不奇怪。
因爲滏水盛產鯉魚鯽魚,雖然多刺但肉質細嫩,遠近聞名。尋常丘八,根本吃不上這種“高級貨”。
如今河北叛軍的糧秣,被方有德帶人焚燬了不少,軍糧配給也沒有以前充足了。讓軍士們日常“自力更生”捕漁打獵,也不是什麼不能想象的事情。
看到一大堆士卒在滏水河邊打漁,作爲先鋒的何昌期也是愣在當場,不敢相信居然有這樣的事情。
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帶兵一波流突擊,將武令珣部徹底打垮。
順便一提,那些撈上岸的魚,也被銀槍孝節軍打了牙祭,現在方重勇四周都被一陣陣烤魚的香氣所圍繞着。
“敢問軍爺,你們是來自哪支部曲的好漢呢?”
武令珣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看,我還沒審他,他反倒是審起我來了。
何老虎,給這位好漢鬆一鬆筋骨,讓他清醒一下。”
方重勇嘿嘿冷笑道,指示何昌期給武令珣上一上強度。
很快,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武令珣就又被帶到方重勇面前了。
“叫什麼名字,鄴城周邊部署如何,皇甫惟明和李琬現在是不是都在這?”
方重勇連珠炮一般發問,武令珣只得一一告知,不敢有半點隱瞞。
“回去告訴皇甫惟明,只要他敢帶兵出鄴城,我就殺無赦。來多少人馬我殺多少!
去吧!”
方重勇大手一揮,指着南面鄴城的方向說道。
“誒?”
武令珣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就這麼簡單,就這麼把自己放了?
“你不走,是打算我砍你一隻手再走麼?”
方重勇皺眉問道。
“好好好,謝謝將軍,謝謝將軍。”
武令珣剛剛走兩步,又調轉回頭,對方重勇抱拳行禮問道:“無論如何,也要問一下將軍大名。”
“方清,表字巨天。”
方重勇一臉漠然說道。
方清?沒聽說過!
武令珣默然點頭,暗暗感慨,他竟然被一個無名之輩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果然,是時代變了麼?
武令珣心中犯嘀咕,此事實在是有點奇怪,爲何此人寂寂無名,手下兵馬卻如此精銳兇悍?
雖然是有心算無心,可是走了並鄴道,從壺關出滏口,還有這麼好的體力,也當真稱得上驍勇善戰了啊!
其兵如此,其將又如何會是庸才?
“我們節帥以前叫方重勇,表字國忠,我們是銀槍孝節軍!
回去報信的時候,莫要怠慢了,說我們是什麼阿貓阿狗的!”
何昌期冷冷的提醒了一句。
這話嚇得武令珣一個踉蹌!
方國忠!銀槍孝節軍!
艹!踏馬的出大事了!
武令珣連滾帶爬的往南面跑去,頭盔掉地上了都沒去撿。
等他走了以後,何昌期對方重勇疑惑問道:“節帥,爲何要將我們的消息告知皇甫惟明啊?扮豬吃老虎一路殺過去不是更好麼?”
“我估摸着,鄴城周邊,只怕三萬精兵不止。剛纔能贏武令珣有運氣成分,不代表,每次都能以極小代價贏下來。
某以爲,強者示弱,以爲詐,是要誘敵而動。弱者逞強,亦爲詐,是要誘敵不動。
我們現在滿打滿算三千人,又無輜重只有乾糧,顯然快速離開鄴城周邊爲上,沒有必要跟皇甫惟明糾纏。
我們越是囂張跋扈,皇甫惟明就越是不敢輕舉妄動。等他們回過神來,我們已經坐上運河的大船,進入黃河了。”
“節帥,還是您厲害啊!”
何昌期豎起大拇指拍馬說道,但很快他又皺着眉頭詢問道:“接下來呢,難道我們強攻漳河防線?”
方重勇還沒說話,一旁的車光倩補充道:“節帥這是在嚇唬皇甫惟明呢,我們下一步就是一路向東,前往洹水縣。那是永濟渠上的一個重要渡口。如果運氣好,我們在那裡就能找到漕船。如果運氣不好沒找到漕船,就去沿着永濟渠去魏州元城找,要是還找不到,我們就去貝州找,總可以找到的。”
車光倩幫方重勇解釋了一番。
簡單說,方重勇壓根就不是向南走鄴城,衝破河北叛軍的防線。而是向東走沿着運河沿岸找漕船,然後水路前往汴州!
而皇甫惟明要保鄴城,不但不會追擊方重勇和銀槍孝節軍,反而會收攏附近的叛軍兵馬,爲方重勇他們奪取運河渡口的漕船創造有利條件。
這就是用“以弱逞強”的方法,按自己的想法去調動敵人。
說穿了,現在方重勇外無援兵內無存糧,好勇鬥狠有什麼用?
奪取汴州,弄一塊好地盤慢慢苟着,看基哥跟皇甫惟明死鬥,纔是美得很!
“傳我軍令,現在就開拔,前往洹水縣。”
方重勇沉聲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