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帶着不到一萬人馬,從雲州南下到朔州,收攏了大同軍數千人。
接着又南下嵐州,又收攏了岢嵐軍數千人,總兵力兩萬人。
製作好乾糧準備開拔,但接下來要去哪裡,衆人卻產生了重大分歧。
包括封常清、田承嗣在內的將領,都強烈要求方重勇南下呂梁,進一步控制絳州、蒲州,守住河東進入關中的道路。
他們的意思很明顯,一旦前方頂不住了,大軍進入關中,控制長安。極端情況下,還可以帶着基哥跑路涼州,跟皇甫惟明討價還價。
事若不諧割地自守,亦不失爲明智之舉。
若是前方戰局大好,他們也可以走軹關攻河內,從河內進擊河北。爭搶戰功也不落於人。
此爲進可攻,退可守的兩全之計。
而方重勇則堅持要帶兵前往太原,打一場太原保衛戰。
他的理由也異常簡單:他們這支精兵若是不去太原,光天兵軍那點人,是打不過皇甫惟明的,太原城也必然守不住。
太原若是丟了,關中東北面防線坍塌,到時候長安必定會面臨巨大威脅。李淵當年便是自太原起兵入的關中,有這個例子在,誰還能不把太原當回事?
方重勇態度異常堅決,衆將見勸說無果,只好聽他的命令,冒着巨大的風險,打算先走“汾水谷道”到陽曲,再從陽曲到太原。
汾水谷道,顧名思義,兩側爲高山,中間是汾水,兩岸平地很窄,這種地形非常容易被人兩頭一堵給包餃子。
好在一路無驚無險,叛軍並未抵達此地佈防。方重勇一行在河谷中一字長蛇排開的隊伍,終於抵達了陽曲西面最後一道關隘:
天門關!
這座關隘,也是跟潼關一樣,並不僅僅是在兩山之間修一座城牆就完事。而是一條長達三十里,地形十分險峻的穀道。
“走棧道吧。”
方重勇面色疲憊的用疾風幻影刀,指着不遠處半山腰的木製棧道說道。
衆將迷惑不解,明明山谷平坦開闊,爲何不走山谷呢?
“節帥,走棧道雖然快點,然而一旦中伏,我等想跑都跑不掉了,不若走山谷。山谷寬敞,又時不時有巨石可爲掩護,不懼伏擊。”
何昌期對方重勇建議道。其實很多人都是這麼想的。
衆將都害怕叛軍在此地埋伏,三十里長的山道,如同吃人的魔窟一般,多少軍隊被伏擊,都不夠填坑的。
山谷就夠坑了,怎能走棧道?
“昔日隋楊廣爲晉王時,來這裡避暑。便在峽谷東壁的峭崖上鑿山架木,修了一條棧道,這才形成了如今天梯石棧方鉤連的局面。
你們要相信,這條棧道是廣神優選。信廣神沒錯的。”
方重勇擺了擺手,很是自信的說道。
只是無論他怎麼勸說,麾下衆將也是說什麼也不肯繼續往前走了。
正當雙方相持不下的時候,轟隆一聲巨響,天邊出現了一道長龍似的閃電。然後猛然間“譁”的一聲,豆大的雨滴,從空中墜落凡間。
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瀉下來,天色驟然變暗,好像一瞬間變成了夜晚。
雨點連在一起像一張密集的水網,令人窒息。
大呼倒黴的方重勇和一衆將領,連忙招呼士卒各自找地方,在棧道上扎帳篷避雨。
然而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山谷中清澈的小溪,幾乎是在瞬息之間,就變成夾雜着渾濁泥沙的山洪。
洪水瘋狂咆哮着,像一羣受驚的野馬,順着山溪奔流而來,勢不可當。
山谷兩旁的樹被颳得東倒西歪,溪水變成河水,排山倒海灌入谷中。
水位以肉嚴可見的速度瘋狂上漲!
這些來自不同山丘的谷水摧動山石,帶着山石滾動。洪水拍打山石,山石與岸邊的大石碰撞,又發出一陣陣巨響。
聲音之大恍若牛吼雷鳴,只看就知道十分兇險。至於試一試水深,那是沒有誰有這個膽子的。
方重勇及兩萬唐軍將士,便在棧道上眼睜睜的看着這神奇的一幕發生,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
對於大自然來說,人類的力量實在是太過於渺小了。
好險好險,誰能知道這山谷如此的坑爹啊!
待雨水變小後,落湯雞一般封常清,扶着棧道的木柵欄,忍不住喃喃自語道:“若不是楊廣栽樹,我等今日皆要葬身於此了。”
衆將皆深以爲然,何昌期更是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然而大水過後,太陽露出頭。陽光下的谷底,看上去青石嶙嶙,明淨如鏡,十分秀美!
和之前宛若兩個世界。
若不是親眼所見,衆人絕不會想到半個時辰以前,這裡的局面好似猛獸食人一般兇險。
“傳令下去,有離開棧道下山谷者斬,全軍開拔前往陽曲。
現在就動身!”
方重勇抹了抹臉上的水漬,對衆將下令道。
無論原本有多少伏兵,這一場暴雨下來,山林裡埋伏的人,多半都要死於山洪。現在正是要一鼓作氣穿過險地的時候。
這回沒人提出異議了,衆人都在感激方重勇救了全軍上下一命。
隊伍繼續行進於棧道。
趁人不注意,封常清湊到方重勇身邊,壓低聲音詢問道:“節帥,您怎麼知道必須得走棧道,而不是走山谷呢?”
“楊廣無道昏君,但凡有一點危險,都不可能委屈自己去冒險,一定會讓自己處於安全之中。
此地山谷如此平坦,人馬皆可輕鬆行進。但他卻好死不死的修個棧道,顯然是低矮之處有大險。”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解釋道。
哪知道封常清繼續說道:“末將是想說節帥博聞強記,連此地棧道爲楊廣所修都知道,我等不及節帥遠矣!”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方重勇乾笑兩聲,沒有繼續解釋了。
他總不能說自己前世來這裡旅遊過,告示牌上介紹過楊廣曾經修了一條棧道,北宋時塌陷了以後,歷朝歷代都有重建吧。
果然,當最後一個士卒通過天門關後,方重勇這才鬆了口氣。
若是叛軍擊破赤塘關,便一定會佔領陽曲縣。
若是佔領陽曲縣,則一定會在天門關設伏。
他們這支軍隊能順利過關,便足以說明河東邊軍還不算太廢柴,守住了赤塘關,將叛軍擋在關外了!
如今軍情不明,敵我不分,人心未定,戰況遠比想象中要險惡。
此刻已經入夜,四周黑燈瞎火的,唯有遠處陽曲縣城有一點火光,依稀可見。
“全軍前往陽曲,每十個人牽一根繩子,以防掉隊。”
方重勇對衆將下令道。
此時衆人已經人困馬乏,都是眼巴巴的望着他。然而方重勇卻冷着臉擺了擺手,將那些丘八們想說卻還沒說的話,都堵在喉嚨裡了。
夜間山路行軍速度極慢,好幾次有人險些跌入山谷。若不是方重勇下令牽繩子防掉隊,只怕又會減員不少。
等抵達陽曲縣縣城的時候,發現城門緊閉,城頭上弓箭手雲集,城下拒馬和鐵蒺藜無數,明顯是該城守軍防守嚴密,枕戈待旦。
“某乃河套經略大使方重勇!某身後是銀槍孝節軍、大同軍、岢嵐軍諸部。
陽曲守將出來一敘!”
方重勇對着城頭大喊道。
話音剛落,伴隨着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音,陽曲縣西門大開。
連頭盔都沒戴的辛雲京,連滾帶爬一般的衝出城門,來到方重勇面前激動大喊道:“節帥!您終於來了啊!這回河東有救了!”
看他那激動的樣子不似作僞,方重勇依舊是一頭霧水。
他翻身下馬,一臉疑惑看着辛雲京問道:“本節帥回防太原,乃是顏相公相邀,亦是爲了國家,爲了百姓,究竟有何事驚慌?”
方重勇不太理解,爲什麼辛雲京看到自己就像是小孩打架快打輸了,看到爹來救場一樣激動!
“節帥,您不知道麼?”
這下輪到辛雲京迷惑不解了。
“知道什麼?”
方重勇還沒搞明白髮生什麼事情。
“節帥,請借一步說話。”
辛雲京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說道。
“先入城修整吧,你看我這人困馬乏的,這裡也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
於是大軍城外紮營,各軍主將則是跟着方重勇進了陽曲縣衙門。
辛雲京把自己抄錄的聖旨,遞給方重勇查看,後者看了一遍,又交給衆將查閱。
然後徹底炸鍋了!
基哥居然要方重勇帶着主力屯兵蒲州,然後以防禦河東南線爲主。
言外之意,太原如何已經不重要,首先確保關中爲上!
至於讓方重勇同時兼任河北二鎮,那不過是一個讓衆人賣命的誘餌罷了,卵用沒有!
現在河北已經完全被皇甫惟明控制了,還兼任個屁啊!
“節帥,如今之計,我們是去蒲州麼?”
封常清小聲詢問道。
他不過是替其他人問出這個問題罷了。其實很多人都是一樣的想法。
既然皇帝都說不守河東了,你還倔強個啥?
以方重勇的本事,去哪裡混不是混呢?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我等聽聖命固然可以免責,但丟了河東,只怕皇甫惟明便要改朝換代了。
我決意堅守河東,堅守太原。諸君若是誰想去蒲州,現在便可以走,本節帥現在便會寫調令。”
方重勇環顧衆人說道。
有人避開他的目光,不敢與之對視,但也沒人真的不開眼,說要調去蒲州駐防。
“對了,你不是在靈州麼,何以到了這裡?”
方重勇突然想起這一茬,對辛雲京詢問道。
“跟着顏相公來的太原,順便在赤塘關跟叛軍打了一場硬仗。要不是顏相公及時趕到太原,只怕現在太原已經被四面合圍了。”
辛雲京一陣唏噓感慨。
方重勇默然點頭,從陽曲城外的佈防看,這裡顯然是被叛軍光顧過。只不過這裡距離太原城非常近,兩城守軍互爲犄角互相支援,叛軍短時間內沒有找到機會罷了。
戰爭的硝煙,如今已是在四處瀰漫;
戰爭的腳步,現在就在耳邊迴響。
“今日先修整一番,明日開拔前往太原,都散了吧”
方重勇感覺有些疲憊,下令衆將休息後,便跟着辛雲京來到城內一間僻靜的院落裡。
看着這位出身河西,關係網發達的邊軍似乎有話欲言又止。方重勇輕嘆一聲說道:“咱們也是老相識了,有話不妨直言吧。”
“節帥,您禍事將近啊。”
辛雲京面色肅然說道,臉上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噢?此話怎講?本節帥在邊鎮連戰連捷,打得回紇人不敢見某的帥旗,又是帶兵回防太原,沒有擁兵自重。
這禍事從哪裡來呢?”
方重勇面色疑惑問道。
“節帥,正因爲您幹得太出色了,所以禍事才近啊!
您還不知道吧,太子李琩,已經掌控了洛陽城,並公開宣佈要與衆人共赴國難,死守洛陽。
河南各地軍民,響應者雲集,短短几天,便募集青壯五萬人!
在其中穿針引線的,一個是隱居許久,從前時常出入興慶宮的李泌。
另外一個,就是您的父親,忠武軍節度使。”
辛雲京慢悠悠的說道。
“啥?李琩要在洛陽抵抗叛軍?”
方重勇一臉錯愣,完全不敢相信辛雲京的消息。
“千真萬確啊!絕對是真的!
而且聖人聽聞這個消息後,一直沒有出聲。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否認,就好像沒聽到一樣。
而今節帥不肯去蒲州,硬是要堅守太原。只怕聖人知道後,會認爲節帥有不臣之心。
後果難料啊。”
辛雲京苦勸道。
他在太原這邊的消息,比在北地沿途行軍的方重勇要靈通太多了,太原到長安和洛陽之間,本身就有官道。
方有德這次可謂是從背後狠狠給了基哥一刀。
如今方重勇哪怕天天在基哥面前打保票,都會被深度懷疑。
更何況是抗命呢?
“所以,依你之見,某是應該回蒲州?”
方重勇面色平靜詢問道。
辛雲京微微點頭,又輕輕搖頭。
“節帥,站在我個人的角度,肯定是不希望您離開太原。
您在河東,就是一根擎天柱石,諸軍都有主心骨,也都願意聽從號令,統一指揮。
這樣勝算很大,我們都安心。
但是若是站在您自己的角度看,或許回蒲州更好些。
退一萬步說,哪怕要抗命,從蒲州出發攻克長安,也不過兩日腳程。
節帥還是要離長安近一些爲好。
聖人老了,也糊塗了,難免會作出一些錯誤決策,節帥要有自保之心纔是啊。”
辛雲京這話已經說得很露骨了。
“現在離開河東,便是將天下拱手讓給皇甫惟明。
如果是這樣,那還不若帶兵直接前往范陽,直接投降。
將來還能混個刺史噹噹。
何苦折騰呢?
回蒲州之事,不必再提了。”
方重勇無奈嘆息,心中大罵渣爹方有德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