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咆哮的靈州
從長安出發向西,去河西,需要走“隴關道”,這條路開闢於春秋時期,歷史悠遠。秦人從“西陲”進取關中,便是走的這條路。
而從長安出發向北前往靈州,則需要走“蕭關道”,這是一條開闢時間不晚於春秋,並且對於關中影響極大的主幹道。
這條路,從長安一路向北,過蕭關,抵達原州(固原市)。
纔算是走完第一段,算是關中範圍。
第二段則是從原州到黃河,這一段路就是一條狹長的峽谷綠洲帶,氣候惡劣。
這邊已經是荒漠氣候,可以算是河西走廊在東北面的延伸。
前出到黃河後,便開始第三段路,也就是沿着黃河走一直到靈州。
這時候已經到了草原。
三條路加到一起,便是大名鼎鼎的“靈州道”。在吐蕃控制河西走廊後,靈州道是絲綢之路改道後的唯一路線!
全程一千二百五十里,大唐官府有着精確計算。靈州道沿途驛站和民間的客舍不斷,人員往來密集。這亦是一條主要的貿易路線。草原上的特產,特別是牛羊牲畜,都會通過這條路源源不斷進入關中。
經過三日急行軍,方重勇帶着銀槍孝節軍抵達原州城,並在此地屯紮修整。
這裡到靈州之間,再無提供大規模補給的城池,不準備好路上所需是不行的。不僅要補充物資,而且士卒們也要休息。確保銀槍孝節軍到了靈州,立刻就能上馬戰鬥。
剛入夜,早就憋了一肚子疑問的銀槍孝節軍衆將,齊刷刷的來到帥帳,找方重勇刨根問底。
“節帥,咱們不是要去揚州麼?怎麼關中都沒出,就調轉回來往北走去靈州,這有點奇怪啊!”
何昌期摸了摸自己的圓腦袋詢問道。
按照計劃,這次前往淮南後,他就會“檢舉”方重勇在富庶的揚州貪墨財貨,然後自己事後則會被調離銀槍孝節軍。
然而現在改了行程,原定計劃也沒法實現了。
“節帥,此舉確實不太尋常。要說是虛晃一槍,那做戲做得也太真了。”
車光倩也提了一嘴,他跟何昌期的想法是一樣,之前出兵淮南公幹,不像是假的。後勤方面的準備,都是很紮實。顏真卿的隨員數百,擺明了是要在那邊設立一個統籌軍政的衙門。
如果是演戲,沒必要演到這個份上。
“朔方軍,這次玩了一個很大的遊戲,大到他們沒法收場。”
方重勇輕嘆一聲,這件事他好像沒印象,史書裡應該是沒有的。但現實中回紇人的囂張跋扈,他又是有印象的。
只能說是必然中的偶然吧。
“前些日子,朔方軍找回紇人買了一萬匹馬,結果定金給了,回紇人送來一萬匹劣馬。”
方重勇慢悠悠的說道。
“節帥,這是回紇人在試探虛實。”
一旁的封常清補充道。
“誰說不是呢,你我都看得到,相信朔方軍的人也能看到。他們怎麼忍得下去?
然後,朔方軍便將這一萬匹劣馬給扣下了,等着回紇那邊派人過來交涉。
只是沒想到的是,沒幾天回紇人就數萬騎兵兵臨城下,在靈州城黃河對岸耀武揚威,要求朔方軍給個說法。
要麼給尾款,要麼退還馬匹。壓根就沒有商量的意思。
於是,李國貞便當着回紇人的面,打了負責買馬的僕固懷恩十軍棍,將那一萬匹馬還給回紇人了。
也沒提定金的事情。”
方重勇一臉平靜陳述了目前發生的事情。
何昌期等人都傻眼了,這事件後續發展,跟他們想得不一樣啊。
這件事如果他們來處理,要麼,前面認慫就算了,低調處理,以後再想辦法找回場子。
既然已經扣下了回紇人的馬匹,那這件事不見血就沒法善了。
朔方軍高層都是腦袋被驢踢了麼?
“節帥,這件事就這麼完了?”
車光倩難以置信的問道,他總覺得,這件事透着古怪。
“你們不覺得奇怪,爲什麼朔方軍要找回紇人買馬麼?
他們買這些馬,是爲了對付誰?
我估摸着,就是爲了對付回紇人來的,所以這件事當然不算完。”
方重勇嘿嘿冷笑反問道。
衆人不說話,都等待着方重勇的下文。
果不其然,方重勇繼續說道:
“事後,李國貞邀請回紇葉護骨力裴羅,及一衆回紇部落首領,前來靈州城商議買馬的事宜,可以再談價格。這相當於是服軟了。
但是回紇葉護不願前來靈州,派遣宰相頓英賀,領數十回紇部落首領前來商議販馬之事,連同護衛一共一千多人。
李國貞等人,便打算將這些人全部坑殺。然後對外宣稱,是回紇某些部曲攻打靈州城,要回紇葉護給個說法。”
這個故事走向,爲什麼如此熟悉呢?
衆將面面相覷,都感覺似乎在哪裡聽過類似劇情。只不過要將“回紇”改成“契丹”,“朔方軍”改成“幽州軍”什麼的。
“當年,平盧節度使安祿山,似乎就幹過類似的事情。”
車光倩直接說出了答案。
帥帳內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怪不得這麼熟悉呢,原來早就有人玩過了!
“不止於此。”
方重勇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我剛剛話語裡面說的是打算,也就是說,這件事還沒發生。僕固懷恩,悄悄寫了封密信,送到了聖人手中,並將李國貞等人的計劃詳細告知。我們這次去靈州,便是去收拾殘局的。”
方重勇無奈嘆了口氣,基哥知道他這個“前任西域經略大使”善於用政治手段處理問題,又能帶兵打仗,所以就讓他臨時改道前往靈州。
否則,從河西那邊調兵過去,距離會稍稍近一些,也更方便一些。
只不過李光弼顯然沒有方重勇這樣的政治手腕。
如今的情形,因爲那一千二百五十里遠的時間差,而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李國貞等人究竟是得手了,還是失手了,又或者壓根就臨時退縮了沒動手?
基哥不知道,方重勇更不知道。但很顯然,基哥讓銀槍孝節軍隨行,便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番話直接把何昌期、車光倩、封常清等人都給幹沉默了!
其實無論朔方軍是把回紇人辦了,還是辦砸了,其實對於銀槍孝節軍來說,都無所謂。他們就是去收拾局面的,至於局面是好是壞,壓根和他們無關。
又不是他們弄成這樣的。
但現在這件事只是僕固懷恩在“告密”,事情就有點難辦了。
神秘未知,是世間最大的危險。
其次則是知道但卻不可控。
不可控意味着風險未知。
該怎麼辦?
“如果事情還未發生,那麼朝廷依照西域經略大使的規格,設立一個朔方經略大使,便可以阻止危機爆發。
當然了,這樣依舊無法解決回紇人日益坐大的問題。
如果李國貞等人已經得手了,那麼銀槍孝節軍則要配合,甚至是主導朔方軍防務,不得不對回紇人強力打擊!
那時候,誰是誰非,事件起因已經不再重要,一切都在把回紇人打趴下以後再談。
節帥,您是這樣意思麼?”
車光倩疑惑問道。 “可不就是這個意思麼,只是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朝廷任命我爲朔方節度使很簡單,一紙詔書的事情。但我要奪取李國貞等人的兵權,又談何容易啊!
聖人認爲他們有罪,朔方軍上下可不認爲他們有罪啊!
朝廷這個時候換帥,要是朔方軍譁變怎麼辦?”
方重勇環顧衆人問道。
這是基哥挖的一個大坑。基哥要是有良心,有擔當,就應該先派人去朔方軍那邊下旨。等方重勇到了以後,便可以直接接管兵權。
可是這位天子,並不是這麼做的。而是將傳旨、接管兵權的事情都交給方重勇去辦!
這已經是擺明了不信任朔方軍的軍政體系可以正常運轉。
當然了,基哥此舉也是事出有因。
李國貞玩的這一套,等於是從名聲上毀掉了當年基哥立下的“盟誓碑”,毀掉了他在鐵勒九姓中的名望與地位。這次的事件,雖然是回紇人理虧在先,但是基哥卻不會這麼認爲。
如果你們不買馬,那不就沒事了麼?
這大概是基哥內心無法說出口的真實想法。
直接讓銀槍孝節軍接手,也是因爲基哥覺得朔方軍有點不聽使喚,害怕他們暴走。
“節帥,這次的差事,還真是……”
何昌期一時語塞,居然找不到詞來形容這次靈州之行的感受了。包括方重勇在內,在場衆人其實都挺無語的。
“節帥,某覺得吧,僕固懷恩此舉,未必是他私下裡的行爲,很可能是李國貞他們要求他這麼做的。
朔方軍上下也都知道。
此事,恐怕已經辦成了。
或許就在此時此刻,殺戮正在進行時。
目前的所有消息,都是爲了善後,而非預警。
所以末將以爲接管朔方軍難度不大,難的是如何應對回紇人的報復。”
封常清忽然慢悠悠的提了一嘴。
“難怪,我總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方重勇無奈嘆了口氣,不得不說,封常清還是挺有想法的。
封常清這番話,讓他心中最後一個疑慮也消失了。
當二五仔這樣的事情風險極大,保密要到連家人都不知道,纔算安全。
而送到朝廷的密信,其實壓根就談不上什麼保密,高力士隨口一說便能將秘密說出去,消息最後兜兜轉轉,還是會回到朔方軍這邊。
到時候朔方軍上下會如何看待他這個鐵勒九姓出身的胡人?
僕固懷恩這麼做豈能善終?
但若此事是李國貞和張齊丘做局,並且事後背鍋,攬下責任。
僕固懷恩當“好人”告密,則方便事後與回紇人聯絡。
大唐與回紇,終究還沒有到矛盾激化,以至滅亡對方的地步。
狠狠砍回紇人一刀後,所有的錯誤都是李國貞與張齊丘二人的,不是聖人的錯,不是朝廷的錯,也不是僕固懷恩背叛了鐵勒九姓。
這就是說得通了。
因爲按照這個邏輯,屠戮回紇高層的這場悲劇,還是在於“來得太遲”所致。
只是一小撮朔方軍高層的想法,不代表大唐天子的想法。
“朔方軍辦事的方法錯了,想法倒是沒錯。
只是,回紇人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朔方軍有些託大,哀兵必勝之下,單打獨鬥,他們未必能贏回紇啊。”
方重勇嘆息不止,隨即下令道:“傳我軍令,即刻開拔,前往靈州。若有懈怠者,軍法從事!”
“得令!”
衆將齊聲領命道,誰也沒有抱怨什麼。
因爲他們知道,確實是大事不妙了!銀槍孝節軍哪怕能一個打五個,他們也只有三千人而已。
回紇人真正動員起來,控弦二十萬不止。
誰敢託大?
……
靈州城郊外,盟誓碑附近的草場上,軍帳林立,篝火遍地。
朔方軍節度使李國貞,爲已經到來的回紇部族首領和他們的護衛,共計一千多人,準備一場盛大的晚宴。
按照草原人的習俗,地爲餐桌天爲穹頂。衆人席地而坐,架起篝火。那些粗獷而鮮美的菜餚,現烤現吃!
回紇人之前跟朔方軍鬧矛盾,現在以朔方軍服軟而告一段落。
回紇人也沒想真的跟大唐翻臉,收到李國貞的邀請後,便派人欣然前往靈州。
畢竟,論軍力,回紇人比朔方軍強不少。但若是把大唐的河西邊軍也算上,那就難說了。更別提大唐還有很多其他的軍隊,那哪裡是回紇人可以抗衡的?
大唐可以舉國之力征討回紇,但回紇又不是吐蕃,他們可沒有高原老巢躲起來回血。被揍的話,就只能遠遁草原,一路向西了。
所以這次回紇人也是見好就收,李國貞願意服軟,邀請他們過來談談馬匹的價格。這些回紇首領也願意給這個面子,把事情徹底了結。
當然了,獅子大開口,哄擡馬匹價格,狠狠宰朔方軍一刀,這個是免不了的。
這不是他們坐地起價,而是之前賣得太便宜了,現在讓價格迴歸正常而已。
在商言商嘛,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李節帥啊,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咱們是不是該談談良馬的價格了?”
已經喝大了的頓英賀,眯着眼睛詢問面前老神在在的李國貞道。他是回紇內部出了名的“反唐派”,回紇葉護怕有人跟大唐勾結,故意派出一個跟大唐這邊很不對付的宰相來商議馬匹交易的事情。
“價格,那自然是要談了。不過本節帥有點鬧肚子,某先去方便一下再來。”
李國貞擺了擺手,明顯是在找藉口溜號。
頓英賀也不以爲意,因爲他知道,這件事不是李國貞一個人說了算的,對方找藉口,與手下商議定案,也是應有之意。
反正,等着就可以了。
盟誓碑旁,唐軍難道還會當場翻臉麼?
不遠處的朔方軍大營門前,張齊丘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不過好在李國貞已經騎着馬奔馳而來,到了面前之後,他纔對張齊丘說道:“回紇人都喝多了,是時候動手了。發信號吧。”
“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爲了大唐!”
張齊丘緊握雙拳說道。
“一切爲了大唐!”
李國貞點點頭道。
事情已經進展到這一步,容不得半點退縮了!
咻!咻!咻!
回紇人營地所在的盟誓碑附近,三朵煙花如同流星一般絢爛,在空中炸裂開來!
茫然無知的回紇人,有的人繼續喝酒繼續吃肉,壓根沒注意發生了什麼;有的則是看到了煙花,還對其指指點點,以爲是朔方軍爲了助興,特意放出來好看的。
“殺!”“殺!”“殺!”
刀盾兵在前,陌刀兵在後,一支兵員不下萬人的唐軍隊伍,結成了密集的步兵陣型,四面八方朝着回紇人的營地合攏過來。
他們的外圍,還有數千騎兵整裝待命,準備隨時撲殺漏網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