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不能說的秘密
柘枝城石國王宮書房內,何昌期一腳將五花大綁的劉希暹踢翻在地。兩個親兵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將他死死按住不能動彈。
“跪下,老實點!”
何昌期對劉希暹大罵道。
“你有種殺了耶耶!”
劉希暹對着悠閒坐在桌案前翻看地圖的方重勇罵道,一點也不怕死的樣子。至於“狗仗人勢”的何昌期,他看都懶得看。
“本節帥聽人說,在驛館的時候,你高喊着跟我對練是吧?”
方重勇頭也不擡,慢悠悠的問道。
“是又如何!堂堂節帥,居然讓麾下部曲假扮盜匪,偷襲驛館,殺死朝廷命官!
卑鄙,無恥!”
劉希暹輸人不輸陣,持續大罵。
何昌期想上來給他一耳光,結果方重勇輕輕擺了擺手。耍這種威風沒有任何意義,真想幹,直接捅死就完事了。
“你見過大食人麼?”
方重勇將地圖放下,看着劉希暹問道。
“沒見過。”
劉希暹實話實說道。
“那你知道蔥嶺以西各國,誰是國王,誰是權貴,誰是大胡商?
他們各自有多少私軍部曲,地盤有多大,所在地方有什麼特產,有多少百姓,有多少良田,有多少道路聯通?
哪裡冬天不能行軍,哪裡夏天不能行軍,哪裡有河流,哪裡有泉水,這些你總該知道吧?”
方重勇一連串的發問,劉希暹啞口無言。確實如對方所說,他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
劉希暹硬着頭皮說道。
“我們面對大食人數萬兵馬,五千人就敢不計生死的衝鋒,還能大獲全勝,你能麼?你敢麼?
我們來到這裡,縱橫捭闔,讓各國都奉大唐爲父,讓每一個大唐子民都能挺起胸膛做人,你們做得到麼?”
方重勇又問。
“說不好,我又沒機會去試。”
劉希暹有些心虛的說道。
其實他很明白,那些事情他是做不到的。因爲一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辦不成大事。要辦成大事,則需要很多厲害的人共同努力。
所以,能把這些厲害的人都捏合在一起的人,一定是更厲害,段位更高的人。
這哪裡是他可以做到的?犟嘴不過是在死撐罷了。
“所以,伱,還有那個已經被亂箭射死的兵部侍郎張洎,你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功勳,更不懂本地風土民情,山川地理。
你看看他們。”
方重勇指了指書房內的何昌期、車光倩、王難得等人繼續說道:
“他們轉戰數千裡,哪個不是披荊斬棘,刀山火海眼睛都不眨一下,在戰陣上拼殺。
砍過的人比你殺過的雞都多!
有人跑了幾千里路來回偵查,馬都跑死了好多匹!
你們從長安來,連大食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僅僅拿着一份聖旨,就想把他們的功勞悄悄據爲己有。
你們就不卑鄙,你們就不無恥對吧?
你這個竊賊!居然還敢在本節帥面前提卑鄙無恥!
誰是蠅營狗苟的渣滓,誰是保家衛國的棟樑,你心裡當真沒有一點數麼?
你是眼瞎了,還是假裝分不清是非曲直!
你說,你到底是蠢,還是壞!”
說道最後,方重勇的聲調陡然升高,已經帶着濃濃的憤怒與責備!
聽到這話,何昌期他們都昂首挺胸,心中最後的那一點慚愧,也完全消失不見。
然後眼神不善的盯着劉希暹。
後者無言以對,書房陷入可怕的沉默之中。
“何老虎,他既然想找本節帥單練,那你就跟他練練。
一對一,打到他服氣爲止。”
說完,方重勇坐回原位,其他將領都退到方重勇身邊觀戰,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呃……”
劉希暹看了看方重勇,本來想說點什麼,但轉念一想,似乎並沒什麼好說的。
他估計自己要是提出必須跟方重勇單練,被對面那羣人打死也不是不可能。
車光倩上前解開了劉希暹身上的繩子。後者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腳,看着方重勇詢問道:“節帥,規則是什麼?”
“沒有規則,各憑本事吧。你行的話,打死何老虎,本節帥也沒有二話。”
方重勇指着何昌期說道。
綽號能叫老虎的人,單挑必定不好對付。
劉希暹心中打了個突,發現何昌期對自己露出了獰笑。
……
一炷香時間之後,劉希暹被打趴在地上,感覺渾身的肌肉都在抽搐。而何昌期臉上也捱了兩拳,不過皮糙肉厚,沒有什麼大礙。
“本節帥看你還是一條漢子,現在給你一個機會。
何老虎,你扶他起來。”
方重勇走上前去,盯着劉希暹說道。
何昌期不情不願的將劉希暹扶起來,他剛纔沒有盡全力,畢竟方重勇事先已經交代過了。
要不然打死劉希暹也是綽綽有餘的。
劉希暹掙扎着站直了身體,看着方重勇慎重詢問道:“敢問節帥給什麼機會呢?”
“本節帥先問一句。
張洎究竟是你岳父,還是你恩公,還是你義父,舅舅什麼的?
是哪一種?”
方重勇面露疑惑詢問道。
劉希暹搖搖頭道:“末將投靠他也沒多久,不過是出身微寒博個前程罷了,他也不是末將什麼人。”
事關小命,劉希暹說了大實話。
其實,唐軍內部有很多像劉希暹這樣的基層軍官,他們普遍都弓馬嫺熟,識文斷字。這些人偶爾也會遇到機會,被欣賞他們的上級驟然提拔,進入升遷快車道。
車光倩就是個很明顯的例子,再比如李光弼也是這樣。
被提拔的人,爲了更好的往上爬,以及報答知遇之恩,自然而然就會充當恩主的走狗鷹犬,鞍前馬後的服侍。
同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那好,本節帥現在命你寫一封奏摺,詳細告知朝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具體怎麼寫,需要我教你麼?”
方重勇目光灼灼盯着劉希暹詢問道。
劉希暹聽到這話,先是疑惑不解,想了又想,忽然恍然大悟,隨即沉聲說道:
“我們一行人來到柘枝城的時候,安西遠征軍主力已經出征,不在城內。
夜晚在驛館,我們被身份不明的盜匪襲擊。
末將經過死戰勉力逃脫,受了點傷,但使團全員不幸殞命。
末將只好在柘枝城等待唐軍返回,寫這封信給朝廷稟告具體情況。”
“劉將軍前途不可限量,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把奏摺寫下來吧。
本節帥特別准許,你用我的桌案書寫這封奏摺。”
方重勇指了指身後的桌案說道。
此刻劉希暹的面色,是青一陣白一陣,已然感受到了方重勇身邊諸多將領的鄙夷。
但他沒得選,因爲張洎已經死了!跟着這個死人陪葬,向死人表忠心,毫無意義!
如果不找個新靠山,那麼哪怕方重勇放他走,他也會被張洎所屬的勢力瘋狂報復!
沒有爲什麼。
問就是遷怒,張洎都死了,劉希暹怎麼可以不死!
那些長安的上位者,都是秉持着類似的想法。 反倒是這位方節帥,殺伐果斷,出手狠辣,步步爲營!
這比張洎何止強了一星半點啊!
這應該是他人生中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抉擇了!
“筆墨在此。”
封常清將已經準備好筆墨放到桌案上,然後退到一旁,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劉希暹。
只要他有半點不對勁的,只怕頃刻間便會殞命於此。
劉希暹吞了口唾沫,在腦子裡組織了一下語言。還好他小時候念過一些書,不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此刻大腦飛速運轉,他都覺得自己比平日裡聰明瞭不少!
一氣呵成將奏摺寫完,他小心翼翼的將其遞給封常清。後者看了又看,微微搖頭,又將其交給衆將中文采很好的車光倩觀摩。
車光倩看了也忍不住搖頭,湊到方重勇身邊嘀嘀咕咕的說了一大通,指指點點的似乎是在嫌棄劉希暹奏摺寫得很爛,應該如何如何潤色之類的。
“罷了,這樣寫纔夠真實。
劉將軍,你在奏摺上按上自己的手印就行了。
噢,對了,麻煩你再謄寫一份。
本節帥也想拿回家觀摩觀摩你的大作,辛苦你了!”
方重勇對劉希暹嘿嘿一笑,雖然看不出任何威脅的意思,卻是讓後者汗毛倒數,不寒而慄。
“不辛苦,不辛苦,末將這就寫,這就寫。”
劉希暹勉強一笑,心中再也沒有任何僥倖。
看到劉希暹老老實實的謄寫他自己的奏摺,方重勇這才意味深長的說道:
“劉將軍,你以爲你很會打嗎?
你會打有個屁用啊?出來混是要有勢力,要有背景。
不然爲什麼張洎可以死死壓你一頭呢?還不是因爲他是駙馬,是張說的兒子!
要想抗衡這些,身邊就要有兄弟幫襯才行。
本節帥那麼多兄弟打你一個,你能打又有什麼用?
要做大事,都是靠着兄弟們齊心協力一起上的。
你一個人單槍匹馬,什麼也做不了。
以後跟着本節帥混,你就有兄弟幫襯,自然就能辦成大事。
明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方重勇既像是在跟劉希暹說道理,又像是在跟在場衆將強調團結起來,互相幫襯的重要性。
“明白明白,末將當然明白。”
劉希暹露出討好的笑容,點頭如蝦米。
奏摺的內容本身就不多,他一會就謄寫完了,將原件交給方重勇,並在謄寫版上按上了手印。
做完這一切,劉希暹依然感覺這個世道異常不真實!
很荒謬不說,還荒謬的那樣理所當然。
張洎是好人嗎?
某種程度上說這就是個典型的壞人,只看搶別人戰功這點就很噁心了。
那方重勇是好人嗎?
似乎也不是,隱忍不發,一舉反殺,他更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
可方重勇也是大唐開疆拓土的大功臣!你能說他是個壞人麼?
這個世道,真的好複雜啊!
劉希暹感覺自己被人上了一課。
“封參軍,安排劉將軍住下吧。”
方重勇大手一揮,示意劉希暹可以走了。
後者這才感覺如蒙大赦,沒想到已經一隻腳邁入鬼門關的他,居然奇蹟般活了下來。
當然了,活下去那是必須要付出代價的。今日上了賊船,將來想下來,可就不容易了。
從方重勇這幫人做事的風格看,他們顯然是不好相與,更不好糊弄的。
“末將告退,告退。”
劉希暹恭敬的對方重勇行禮,跟着封常清走了。
等他走後,何昌期這才一臉不滿的詢問道:“節帥,留着這廝幹啥,萬一他把事情說出去,我們豈不是要遭?”
“你懂個屁!劉希暹把真相告訴張氏的人,張氏的人就會放過他嗎?朝廷就會放過他麼?
他現在寫的奏摺,算不算欺君?你以爲天子不要面子啊!”
方重勇反問道。
聽到這話,何昌期等人面面相覷,他們終於明白爲什麼方重勇交代他們,務必要留一個活口了。
方節帥辦事,當真是滴水不漏啊!
沒有劉希暹這個“人證”,那麼無論是不是方重勇乾的這件事,安西遠征軍都脫不了干係。因爲不管是朝廷,還是基哥,都需要一個“交代”。
事實的真相,反倒是最次要的。
找不到人頂鍋,那就只能是方重勇頂鍋;是不是他做的,已經無須深究。
但有劉希暹這個當事人寫奏摺回去,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他的奏摺,會指出一個“明確的”方向。
劉希暹說是盜匪做的,那就是盜匪做的;他說安西遠征軍已經開拔離開石國,那就是已經離開了。
總之,誰的話也沒有當事人的證詞管用!
這等於是把水攪渾了。
所以無論朝廷怎麼懷疑,在“強力人證”一口咬死的情況下,這件事只會不了了之!
說是盜匪,那就是盜匪。要不然,逼反邊軍的責任,誰負擔得起啊!
一個兵部侍郎而已,沒有張洎,還有別人,說不定很多人因爲張洎空出來的官位,而自動官升一級,他們會不會暗地裡感激這羣“盜匪”呢?
還真以爲很多人懷念張洎,爲他打抱不平啊!人都死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最倒黴的反而是活下來的劉希暹,張氏吃了這麼大一個虧,那些人饒不了他。最後劉希暹不得不尋求方重勇的庇護以求自保。
要不然天下之大,舉目皆敵,還真不如直接自盡來得痛快!除非是腦子被門夾過,否則劉希暹又怎麼可能告密呢?
何昌期問這個問題,充分暴露了他的智商。
“節帥,還是您厲害啊,什麼兵部尚書什麼駙馬,還不就是那回事!”
何昌期拍着拙劣的馬屁,倒是反映出衆將一致的想法。
長安的大官,真的不太行啊!一刀下去直接飆血,也沒見脖子硬如鐵啊!
“這就是你們不懂了,其實啊,中樞的那些官老爺們,在他們的主戰場,還是很厲害的。
反倒是我們,到了那樣的地方,一身力氣沒地方用。
他們不該把邊鎮也想象成長安那樣,西域不是他們的舞臺。”
方重勇長嘆一聲說道,其實他也並不像是此刻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
從張洎這次氣勢洶洶而來判斷,方重勇估摸着,李林甫遇刺的後續影響已經來了,而且會一直持續。
朝堂開始進入動盪期,其衝擊也會影響邊鎮的。
銀槍孝節軍返回長安已成定局,這次夜襲驛館,不過是確保了此前戰功可以兌現,並且爲岳父王忠嗣砍掉掣肘而已。
對方重勇本人來說,正面收益並不多。
但對於銀槍孝節軍來說,影響卻不可低估。除了確保軍功兌現外,更多的是展現了凝聚力和執行力。
衆將都知道方重勇這個“老大”,會爲他們出頭。而皇帝本人,關鍵時刻什麼用也不頂。
今日之後,銀槍孝節軍才正式成爲方重勇的一言堂!大家擁有了共同“不能說的秘密”!
無論私人關係如何,在軍中都要保持槍口一致對外!
“都散了,明日開拔前往木鹿城。
此戰便是要立下不世之功,爲我們銀槍孝節軍正名!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這是在告訴大食人,只要他們再敢惹我們,哪怕逃到波斯,逃到巴格達,我們也能追過去!
也讓諸如張洎之流的朝堂袞袞諸公,不敢再小覷我等,在戰功上耍花樣!
諸位請自勉吧!面子都是用刀砍出來的!”
方重勇對衆將高聲喊道。
“殺!殺!殺!”
何昌期等人齊聲高喊道,書房內氣氛熱烈到了極點。
然而正在這時,方重勇身後那隻五色大鸚鵡,忽然用公鴨一般的破鑼嗓子大叫道:“自己動!自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