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城城堡的某個女牆缺口處,阿布穆斯林正面色凝重看着城外的唐軍騎兵,如同趕鴨子一樣的將大食軍士兵趕入巴達姆河。冬天枯水期,河流雖然乾涸,但河牀有不少淤泥,人踩進去就陷在裡面動彈不得了。
那些大食士兵艱難的在河牀中跋涉,然後被岸上的唐軍騎兵,用角弓弩隨意射殺,比演武的時候還輕鬆。
要知道,唐軍演武的時候,可是射的移動靶呢!
阿布穆斯林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緊緊握住雙拳,卻又一點辦法也沒有。
因爲他的麻痹大意,導致大軍慘敗,局面已經無法挽回。
可謂是“一將無能,累及三軍”。
“總督,趁着唐軍兵少,我們反擊一波後,趕緊撤吧!”齊雅德薩里面色焦急說道。現在圍繞着白水城的這一圈,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到處都是一邊倒的戰鬥。
唐軍騎兵所到之處,遍地哀嚎。
齊雅德薩里說得不錯,城內有一部分大食軍精銳正在歇息,沒有被城外的災難所波及。
雖然軍心震動,尚且還有一戰之力,要突圍出去,不是沒有可能。
至於城外那些倒黴蛋,在齊雅德薩里看來,這些人已經是死人了,沒有必要去救,搞不好還要把手裡不多的本錢都摔進去。
“這支唐軍騎兵是誰在統帥?”
阿布穆斯林微微皺眉詢問道。
因爲他駭然發現,這支突襲的隊伍,技戰術極爲成熟,甚至比高仙芝的安西軍還強了不少!
這是哪裡冒出來的大神?這麼能打的隊伍,爲什麼到現在纔出場?
“末將不知道,但從盔甲與裝束看,可以肯定不是高仙芝的安西軍。他們的軍服顏色也略有差別。”
齊雅德薩里用非常確信的語氣說道。
哪怕同樣是唐軍,來自不同的地方,戰鬥時的習慣也會略有不同。這支軍隊一看就跟安西軍不是一夥的。
安西軍打仗是“猛”,跟蠻牛一樣橫衝直撞。這支軍隊,如果真要形容的話,就是極度的冷酷,而且技戰術優秀,配合嫺熟。
他們明明可以直接將那些已經散亂的大食軍士卒斬殺,但爲了節省體力,卻有意識的將這些人,驅趕到乾涸河牀的淤泥裡面一一射殺。
就算僥倖沒被射到,剩下的那些人也很難跑掉。哪怕站在敵對的角度,齊雅德薩里也非常佩服對方的水平。
這顯然不是一味蠻幹的軍隊,能想出來的戰術。
“走,現在就突圍。”
阿布穆斯林當機立斷說道,目光堅定。
這下輪到齊雅德薩里有些猶豫了。他的本意,是組織人手打一場反擊,等唐軍稍稍退卻後,再整軍撤退,可以分爲兩隊交替掩護撤退。這樣哪怕退到石國,局面還沒有到崩壞的地步。
可是不反擊就撤,那不叫撤退啊,那叫“僅以身免”!
“呃,總督,城下那些唐軍,末將以爲人數其實並不多,我們真的不抵抗一下再走麼?”
齊雅德薩里不太確定的詢問道。
“回木鹿城收拾殘局,不做他想。”
阿布穆斯林冷冷吐出幾個字,讓齊雅德薩里心驚膽裂。
他直接跪下,拉住對方的衣袖,懇求哀嚎道:“總督,我們歷經血戰才戰勝高仙芝,奪取了蔥嶺西邊的控制權,就這樣全部放棄嗎?回到木鹿城,那就什麼都沒了!”
“如果不回去,連木鹿城也保不住。”
阿布穆斯林壓根不理會齊雅德薩里的苦苦哀求,轉身便走,異常果斷。
不跑路不行了,他已然看出,自己帶出來的這一支軍隊,已經徹底完蛋。
被屠滅殆盡,只是時間問題。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
何昌期領着銀槍孝節軍的精騎衝在最前方,成爲戰鬥中的尖刀。這支部隊將阿布穆斯林麾下的大食軍分割成了幾個部分,方便後續的部隊殺敵。
局面很快就一邊倒。
然而這一戰打着打着,開始畫風突變起來,讓戰鬥經驗豐富的何昌期看不懂了。
本該殊死抵抗的大食軍,既不戰鬥,也不抵抗。忽然像是得了病一樣的,全部跪在地上,嘴裡默默唸叨着什麼,還有人在跪地磕頭。
你說是投降吧,好像也不太像;放棄治療似乎也不是,更不像是在裝死。
最後還是車光倩一語道破:這些人是在求神明打敗唐軍!
一時間,何昌期簡直不敢相信世上還有這麼荒謬的事情!
本着不信邪的精神,何昌期毫不客氣的將跪在地上禱告的那些大食士兵殺死,沒有任何手下留情的意思。
然而結局很明顯,他們所祈求的神明,直到最後也沒有出現,更沒有什麼“逆風翻盤”。
“殺!”
何昌期有那麼一瞬間,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即又狠下心來,下令大開殺戒!
哪怕跪在地上求神,那也是敵人,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這沒有什麼好說了。
正在這時,白水城城門大開,一隊披甲的騎兵,大約數百騎衝出城門。都是清一色的阿拉伯馬,頭部像楔子,前額寬闊,與唐軍所騎乘的河西馬差別很大。
何昌期本以爲這些人會奔向自己這邊,跟他麾下的隊伍對衝,挽回戰局。
畢竟,他們是此戰唐軍中最活躍的隊伍。
沒想到那幫人什麼也不顧,撒腿就跑,居然直接朝着西邊的方向而去!
“何將軍!阿布穆斯林在那些人裡面,追上去拿首功啊!”
車光倩忽然想起什麼,對着何昌期大喊了一句。一聽這話,何昌期興奮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弟兄們,封妻廕子就在眼前啦!拿下敵酋,節帥重重有賞啊!”
何昌期對着身後的騎兵,扯着嗓子大喊道,讓身邊的掌旗官打出了衝鋒的旗幟。
他們頓時開始整隊加速,追擊那支逃跑的大食人騎兵部隊。
這支唐軍中的尖刀騎兵,立刻引起了那些“逃跑者”的警覺!
他們分出一部分人,在一個全身披鎖子甲的大食軍將領呼喚下,跟何昌期所率的銀槍孝節軍一部迎面撞了上來。
一時間人仰馬翻,撞擊的洪流猛的一頓,隨後便死死的糾纏廝殺起來。
何昌期知道馬槊很難破甲,索性直接將那根價值不菲的馬槊扔到地上,摘下掛在馬鞍後面的“棒槌”,直接朝着對方領軍的那位將領腦袋而去。
這一擊勢大力沉,不過那人不急不緩,同樣是用滿是尖牙的木棒還擊。
結果他大大低估了何昌期的蠻力,只一個照面,右臂便脫臼,右手虎口崩裂,武器脫手,身體猛然朝着左手邊栽倒下來。
大概是覺得這是一條大魚,何昌期身後幾個騎兵直接翻身下馬,他們拿起棒槌朝着躺在地上的那位大食軍將領狠狠的砸,連續砸了幾十下以後,這才發現那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鮮血從細密的鎖子甲裡面流出來。
身上的鎖子甲都被砸變形了!
而此人所率領的那一隊騎兵,看到主將被打落馬下,被人圍毆致死,早就嚇破了膽,作鳥獸散消失在混亂的戰場中。
何昌期也翻身下馬,環顧四周,發現那一支從白水城裡突圍的騎兵,似乎已經找不到蹤跡了。
他這才明白過來,馬匹馱着穿重甲的人,壓根就跑不遠。
眼前這個倒黴蛋,其實已經心存死志,就是爲了掩護主帥逃跑,而故意選擇與唐軍纏鬥。
最後不出意外的被打落馬下。
鎖子甲可以防禦刀砍劍刺,卻防不住“動能武器”,大錘子砸在身上一樣要內出血。
這傢伙雖然倒黴,卻也是硬漢一個!
“馬德,就差一點!都是你壞了我的好事!”
何昌期滿臉惱怒的踢了一下倒在地上的“大食勇士”,不過很顯然,那個人早已身亡,不可能有任何反應。
“何將軍,這條魚也不小。你看,他是齊雅德薩里。”
車光倩蹲在地上,摘下對方的頭盔,當看清對方的頭髮與面容後,頓時面露興奮之色。
“那個阿布穆斯林麾下的大將?你確定?”
何昌期疑惑問道,剛纔的鬱悶一掃而空。
“確定確定!非常確定!” 車光倩從懷裡掏出幾張羊皮紙,在裡頭翻找了一下,拿出其中一張遞給何昌期說道:“何將軍請看,這幅畫是不是跟他很像。”
“對啊!真的很像!”
何昌期看着這幅用炭筆所畫的“簡筆畫”頭像,寥寥數筆,已經將齊雅德薩里的面部特徵和髮型都描繪出來了。特別是臉上那幾顆痣的位置,跟本人一模一樣。
“他就是阿布穆斯林麾下最爲倚重的大將,將他拿下了,也是大功一件,不亞於斷阿布穆斯林一臂!”
車光倩有些激動的說道。
“嗯,你很不錯!”
何昌期拍了拍車光倩的肩膀說道。
本來他還對這個人之前打自己臉耿耿於懷,不過事實證明,車光倩眼光奇準,確實有幾把刷子。
方重勇若不是力排衆議選擇車光倩的提議,只怕擊破大食軍還不會這麼輕鬆。
當然了,這也是之前的時候,方重勇多管齊下,麻痹大食人,故意示敵以弱,散播謠言自黑。直到反戈一擊之前的幾天,方重勇都不惜派封常清去忽悠了阿布穆斯林一回,可謂是將“兵不厭詐”四個字做到了極致。
如果沒有他之前這一系列操作,也不可能有今日之大勝。
這就好比一個人先吃了五個餅,又喝了一碗粥才吃飽。你就得把前面“不起眼”的五個餅也算進去,而不能說他是吃了一碗粥就吃飽了。
從來就沒有什麼勝利是輕輕鬆鬆掉到口袋的。都是交戰雙方在鬥智鬥勇。
“可惜啊,沒有抓到阿布穆斯林。”
何昌期有些惋惜的嘆了口氣,如此酣暢淋漓的一戰,居然未竟全功,着實有些可惜了。
或許後面再也沒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何將軍……”
車光倩對何昌期輕輕招手,示意他去一旁私聊。
何昌期環顧四周,發現戰鬥已經進入尾聲,大食人也只剩下一些漏網之魚在各自爲戰了,於是他跟着車光倩來到一塊不起眼的大石頭旁邊,兩人說起私密話。
“何將軍,我們的糧秣不多,西域小國也榨不出多少補給,而此戰的俘虜卻不少。
我們後續還要進軍木鹿、貴霜、安息等地,沒有糧秣是不行的。
節帥心善,肯定不忍殺俘。不如您現在就下令,在戰場上將所有的大食人全部殺死吧。
既然是戰死,那就不算殺俘不祥了。
殘酷一點,可以讓那些小國明白冒犯大唐天威是什麼下場,有利於我們下一步行動。
此戰殺孽過多,肯定會遭到世人非議。何將軍若是一力承擔,外人就不會將責任怪罪到方節帥身上了。”
車光倩壓低聲音說道,頓時何昌期臉上就陰晴不定起來。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很久之後,何昌期才微微點頭,不置可否。他雖然是大腦袋憨頭憨腦的模樣,卻不是個純粹的莽夫,不會被人隨便一攛掇就作出不理智的事情來。
不過話說回來,那些犯忌諱的事情,他還幹得少麼?
安祿山的人頭就是他親手斬下的!這件事若是被天子知道,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殺大食人而已,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債多不壓身而已!
“明白了!”
何昌期深吸一口氣,已然下了決斷。以方重勇的智慧跟爲人來說,他肯定明白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影響。
說是不會當面說的,但肯定不會沒有表示。
現在,就是他何某人表忠心的時候了。
“傳我軍令,白水城和及周邊,凡遭遇大食人,殺無赦!
斬首記功!節帥重重有賞!”
何昌期走過來,對着麾下的隊伍大吼了一聲說道。
此話一出,頓時他身後的丘八們都興奮起來了!
等了這麼久,不就是爲了這句話麼?
這些丘八如同猛虎一般,衝入跪在地上祈禱神明保佑的大食士兵當中,一刀一個,跟宰雞差不多。
他們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在殺人,而是認爲自己在建功立業。那些跪在地上的大食人,也不是一條條人命,而是一匹又一匹的絲綢和金銀珠寶。
車光倩冷眼觀察着面前的殺戮,一言不發。
不世之功業,就是靠手裡的刀,一刀一刀砍出來的,沒有任何捷徑可以走。
方重勇不方便做的事情,他們這些爪牙會去做!
在方節帥採納自己的建議之後,車光倩就決定把這條命賣給對方了!
白水城之戰就完了?
不不不,安西遠征軍橫掃河中府的風暴,這纔剛剛開始啊。
想到這裡,車光倩英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殘酷的微笑。
什麼叫大丈夫功名馬上取,這便是了,現在便是在取了。
……
右手邊的大石頭旁邊,似乎有個大食軍士兵在呻吟。很快,遠處一個銀槍孝節軍士卒發現還有活人,立刻策馬上前,翻身下馬就是一刀。
然後這個正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大食軍士兵,已經永遠都不會再呻吟了。
可能是覺得這一幕太過囂張,這位丘八不好意思的對方重勇抱拳行禮,然後跑得比兔子還快,翻山上馬轉眼就沒影了。
放眼望去,不少唐軍士卒都在戰場上四處尋找漏網之魚,那些大食軍士兵無論有沒有受傷,他們看到後,離得近的上去就是一刀,離得遠那就弓弩伺候,整個畫面異常殘酷!
方重勇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就沒有見過戰鬥中死這麼多人的。他強忍着胃部的不適,並未阻止麾下那些補刀的士卒。
補刀就完事?僅僅只是在補刀?
不不不,這些都是會被計入戰功的,主帥出面阻止士卒斬首記功,那就是攔着不讓他們升官發財,會得罪人的,而且完全沒有必要。
雖然這一幕確實很殘忍。
車光倩這一手亡命奔襲,確實是猛啊。看得出來,大食人沒有一點防備,跟待宰羔羊差不多。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沙場之上兵兇戰危,一不留神就會全軍覆沒。
“節帥,大食軍大將齊雅德薩里,已經被末將斬首,首級在此。”
看到方重勇來巡視戰場,何昌期提着一個人頭大步上前,將人頭丟在地上,滿臉興奮說道。
齊雅德薩里是被狼牙棒和錘子給錘死的,不過所謂斬首,都是事後用鋸子將屍體的頭鋸下來,作爲戰功的憑據。
“俘虜呢?大食人的士氣很快就崩了,此戰俘虜應該不少吧?”
方重勇皺着眉頭問道。
“回節帥,一個俘虜都沒有,他們的抵抗可激烈了,末將都不敢留手啊,生怕他們偷襲。”
何昌期摸摸腦袋,不以爲意的說道,隨口打哈哈。
這種謊話也就騙騙三歲小孩,只不過難得一場大勝,方重勇也不想壞了興致。
“行了行了,打掃戰場吧。”
方重勇有些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說道。
本以爲會是一場蕩氣迴腸的突襲,雙方你來我往,精彩紛呈,鬥得伱死我活。
結果卻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搞得他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高仙芝常說大食兵弱,看來他並不是在吹牛啊。蕩婦就該在牀上躺好啊,你裝什麼貞潔烈女,還不是一推就倒。”
方重勇托起下巴,眺望着不遠處的白水城,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語道。
言語中帶着疑惑與鄙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