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葉鎮在熱海西北,爲數不多的城池與草場,基本上都分佈在碎葉河與其支流附近。
碎葉鎮被大唐佔據多年,卻又根本守不住。哪怕到了開元時期,唐軍打殘了突騎施,短暫獲得了碎葉鎮的掌控權,也不得不選擇將其羈縻化,交給突騎施的殘部打理。
這其中隱藏着一個看似不起眼,卻起着決定性作用的關鍵因素。
此時此刻,方重勇看着眼前一望無際的熱海,頓時傻眼了。
他知道這裡就是前世吉爾吉斯斯坦大名鼎鼎的伊塞克湖,但眼前這湖也太踏馬大了!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爲來到了海邊!
熱海是一個沒有出口的封閉湖,面積確實不小。方重勇前世的時候,這裡哪怕水土流失嚴重,也依舊超過6332平方千米!
它之所以叫“熱海”這個名字,是因爲這裡的湖水,冬天也不會結冰!這在晝夜溫差常常超過五十度的西域,着實有些不同凡響了。
“封參軍,這路線到底怎麼走啊?”
方重勇用馬鞭指着湖岸左右兩側的道路詢問道。
熱海四面都是大山,湖面呈不規則橢圓形分佈,東西長,南北短。橢圓東邊的一端是特克斯河流域的草場,西邊一端靠北一點,就是碎葉鎮的核心區域。
“回節帥,要過熱海,只有兩條路可以走。
北面沿湖的這條路,可以直達碎葉重鎮葉支城,突騎施在這裡佈置了重兵。這條路雖然路線較短,但秋冬季節的時候,沿途都沒有水源補給,現在這個季節,大軍從這裡行軍,有缺水的風險。
唯有等明年春天之後,雪山消融方有河流流入熱海,那時候就不缺水了。
不過走這條路的好處就是,正因爲是季節性河流,所以這一帶也沒有城池可以屯守,敵軍也不可能在這一帶持續埋伏。
而南面有很多雪山融水形成的河流,氣候也比較溫暖。所以哪怕到了冬天也會有雪山融水,流入熱海,不需要操心行軍水源問題。
不過這條路的問題是不僅距離比較遠,而且突騎施在這條路線上,還有兩座預警的城池,分別叫凍城和賀獵城。過了這兩座小城,前面就是葉支城了。
末將建議就在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分兵,兩路大軍分進合擊,然後在葉支城匯合。”
封常清抱拳行禮建議道。
不得不說,這番介紹就很有水平,方重勇身邊衆將都爲之側目,感覺封常清此人並不簡單,頗有見識,又敢於孤身爲使者前往突騎施十姓可汗所在,可謂是有勇有謀。
“這麼大一個湖,難道還會缺水?”
何昌期迷惑不解的詢問道,在場很多人瞥了他一眼,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並沒有多說什麼。
有人是跟何昌期一樣疑惑,但不想暴露自己這方面知識欠缺;
還有人則是看出來了,卻不想主動站出來賣弄。
“爲將者不識地理山川,是爲庸才。何老虎,難道你沒看到這大湖,岸邊都沒有茂密的大森林麼?
如此水源豐沛之地,樹木早該是成片出現,砍都砍不完。這裡只有一些耐鹽的灌木和野草,卻沒有大樹,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其實你只要現在去喝一口湖水,就知道爲什麼這裡會異常缺水,不用別人多解釋。”
方重勇微笑解說了一番。
何昌期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說道:“看末將這腦子,真是跟節帥沒法比。原來是鹹水湖啊,怪不得朝廷沒有將碎葉鎮編戶齊民。”
他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如果熱海是一個淡水湖,靠着修渠引湖水灌溉周邊農田,開墾山坡梯田,以及發展漁業資源,還有熱海冬天不結冰的特性。
這片地區養活一百萬人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有了人口,大唐自然可以將這片區域編戶齊民,直接實控。
可誰讓熱海是一個鹹水湖呢?
一字之差,把周邊都給坑死了。
這裡的湖水不但不能灌溉農田,本地居民還要防着湖水倒灌,避免土地鹽鹼化!
用四個字概括,便是:水深火熱。
在沒有現代工業加持的唐代,這裡的地理環境壓根沒有救,不適合安置太多人口,生產力水平也上不去。
這些都不會以個人意志爲轉移,不是誇個海口就能搞定的。
安西四鎮裡面,爲什麼就碎葉鎮大唐無法真正實控,其實主要原因就在這熱海之中。
偌大一個熱海,阻斷了後勤補給,運糧到碎葉,成本太高了,不值得編戶齊民。
這便是時代的必然選擇,而非是古人戰略眼光不行。
“段司馬,你現在就回八卦城,招募數千新編戶,來這裡建立渡口。”
方重勇看着段秀實說道,用馬鞭指了指熱海的湖水。
此言一出,震驚衆將,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方重勇。
“以後伊犁河谷的糧秣,陸路運到這裡以後,直接通過熱海,水路轉運到葉支城。
要不然這麼遠又這麼窄的沿湖路,陸路運糧的話,運到猴年馬月去了。
沒有糧草,我們的兵鋒就無法持久,到時候還怎麼跟敵人較勁?”
方重勇用馬鞭指着面前一望無際的熱海說道。
內陸湖好啊,風平浪靜,適合漕運。這個湖,前世資料上說最大水深可達數百米,平均水深兩百多,在這裡開航母都夠用了!走一走運糧船,簡直灑灑水。
而且熱海冬天又不結冰,漕船沒有擱淺的風險,實在是沒有比漕運更好的運糧方式了。
“得令!末將速速去辦,想來問題不大。伊犁河谷多的是木料。”
段秀實抱拳行禮說道,乾淨利落的調轉馬頭就往回走。
“王難得領兵五千,大張旗鼓走南線。攻打凍城,記住,不要攻太急,可以緩一緩,把突騎施的主力都吸引到南線。
本大使親自領兵走北路,奔襲葉支城!”
方重勇三下兩下就分配了軍務,顯示出他那強大的決策能力,遇事果斷,指揮若定。
不過聽到這話,王難得卻又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節帥,讓末將走北路吧。三軍統帥,豈可行險。萬一有事,羣龍無首之下,難道大軍無功而返麼?”
“節帥,王將軍所言甚是。若是他奔襲葉支城出了亂子,也只亂一軍而已,節帥在南線主持大局,我們仍然有機會。
若是節帥奔襲遇險,三軍將士失去指揮,豈不跟無頭蒼蠅一般亂竄?
到時間局面可就無法收拾了啊!”
何昌期也站出來勸說道。
“如此也好。王將軍,五千兵馬夠不夠?”
方重勇從諫如流,首肯了王難得的建議。
“回節帥,五千精兵足以。現在的突騎施,早已不復當年悍勇了。末將一刀砍一個!
若是拿不下葉支城,末將提頭來見!”
王難得一臉激動的說道。戰功就在眼前,不爭功那還算丘八麼?
聽到對方表忠心,方重勇狡黠一笑,對身邊的封常清吩咐道:“錄事參軍何在,給王將軍寫一個軍令狀,軍中無戲言吶。拿不下葉支城,可就說不過去了喲!”
哈?
聽到這話,不少人都幸災樂禍的看向王難得,臉上帶着不懷好意的笑容。
王難得恨不得朝自己臉上狠狠扇幾個大耳刮子!
都說禍從口出,還是在軍中,怎麼腦袋一熱就開始裝逼了呢!
此刻他後悔不迭,又沒法把說出去的話收回來了,只好假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看到封常清把寫好的軍令狀遞過來,王難得立刻在上面豪爽寫上自己的名字,還按下手印。
這就叫輸人不輸陣,打碎牙齒往肚裡吞。
簽完軍令狀,王難得不忘在方重勇面前繼續表忠心道:“請節帥放心,末將言出必行!”
“本大使要你的頭做什麼,我只要葉支城。
去吧,多帶點水,但也要省着點用。
熱海的水,牲畜可以飲用,飲馬是沒有問題的。其實此行沒有你想得那麼危險。”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很快,一萬多人的大軍,就分爲兩隊人馬,分別往熱海沿岸南北兩條路而去。
而段秀實則是根據方重勇的吩咐,在熱海最東段的某處,建立了一處規模適中的渡口。然後命民夫一邊從伊犁河谷搬運糧秣在此囤積,一面利用伊犁的木料修建漕船。
誰也沒料到,方重勇會突發奇想,讓安西遠征軍採用漕運的模式。
他們更沒有想到的是,未來利用廣袤的熱海進行漕運,完美解決運糧到碎葉的問題。這一招,將前線唐軍可以延伸的距離,又向前推進了不少,深刻影響了戰爭了進程。……
秋風蕭瑟,關中已然有了些許寒意。但是,感受到寒意,擔憂寒冬到來的人,始終都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而長安城內的官宦子弟,世家勳貴,他們的日子過得與其他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們身上不缺錦繡綢緞,以及市面上逐漸多起來,從河西等地轉運過來的棉花棉布。屋舍燒着地暖,手裡揣着暖爐,嘴邊吟誦詩篇,桌上煮着美酒,懷中摟着美人。
這些人的日子,永遠都是詩情畫意,充滿了美好與享樂。
人間的苦難,向來都是遠離他們的。
這其中,又以基哥爲最。
此時此刻,他正在華清宮內的九龍湯中泡着溫泉,四周的溫度,如同江南的春季一般宜人。
梨園的樂師在遠處奏樂,好似高山流水之音,令人愜意極了。
自從上次從長安興慶宮,來到驪山北面的華清宮後,基哥就在這裡常住,再也沒有返回長安了。
而他日常辦公所需的印信之物,也跟着一併帶來。每次李林甫要彙報工作,都不得不從長安出發前往驪山,一來一回就是兩天時間,非常麻煩。
不過基哥並不在乎臣子們來回跑動,反正被麻煩到的又不是他,有什麼關係呢?
“聖人,魚朝恩回來了。”
高力士彎着腰來到溫泉池旁邊,小聲稟告道,生怕打擾了基哥的雅興。
“快,快傳!”
基哥嘩啦一聲從溫泉池裡站起身,整個人表現出來的興奮與急切,壓根制止不住!
完全是發自本心。
不一會,魚朝恩來了,臉上掛着諂媚的笑容,似乎躍躍欲試想要邀功。
見到這一幕高力士微微皺眉,卻沒有吭聲,依舊將其引到基哥所在的溫泉池旁邊。
“說吧,西域那邊如何?”
基哥此刻面色已然平靜如水,又坐回了湯池。就好像剛纔的激動,都是裝出來的一樣。
“回聖人,方大使在伊犁河谷築城,並將其命名爲八卦城,向朝廷奏請編戶齊民。
除此以外,他還向朝廷申請,將伊犁河谷命名爲犁州,並納入北庭都護府管轄之中。”
魚朝恩小心翼翼的說道。
“行了行了,都是些屁大的小事!按他說的辦就是了!”
基哥不耐煩的呵斥道。
他想聽的難道是方重勇在西域築城,編戶齊民麼?
沒錯,這樣的事情對大唐而言確實是好事,但那又怎麼樣呢?
無非是給朝廷多搞點財富,給邊軍多弄些據點,多招募一點兵員,可那又怎麼樣呢?
大唐的疆域哪怕再大,還能延長他這個帝王的壽命不成?
看到基哥臉上由晴轉陰,暴雨將至,魚朝恩這才吞了口唾沫,然後低聲說道:“西域那邊,奴求藥無果……”
“那你還有臉回來!你回來做什麼?朕問你回來做什麼?”
光着身子的基哥頓時暴跳如雷,邁出溫泉池,一腳將魚朝恩踹到地上,面色猙獰的盯着他。
他惡狠狠的對魚朝恩罵道:“伱這條老狗,是不是因爲朕對你太好了,所以不肯用心辦差?朕不想聽這些,你再想想還有什麼值得說的!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朕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聖人請息怒,聽魚朝恩慢慢說。他說得不好,再懲治也不遲的。”
高力士慢條斯理的勸慰道。看似在幫魚朝恩說話,實際上已經將對方逼入牆角。
“聖人息怒!
奴其實也不是一無所獲。
奴打聽到一個傳聞,說是當年蜀漢諸葛丞相南征的時候,曾經將當地一種烏龜與土茯苓爲主藥,熬製湯水以治療爛瘡之症。
奴以爲,這個方子或許可以一試。”
魚朝恩跪在地上拼命磕頭,一邊磕頭一邊飛快的訴說着當初阿娜耶隨口一說的“江湖傳說”。
“去找啊,還是你親自去找!朕不要聽什麼故事,朕要看到實效!
你現在就動身去蜀地,去嶺南,對了還有南詔這些地方。然後把所有種類的烏龜,都給朕送一些到長安來!
不不不,不止這些地方,是整個大唐的烏龜!
力士,你去傳個旨,讓大唐各地,各州各縣都進獻烏龜,辦事敷衍的刺史一律撤換!
還有土茯苓什麼的,也都進獻到長安,讓太醫院的太醫們去研究方子!越快越好!
誰不出力,朕就罷他的官,永不敘用!”
基哥激動的喘着粗氣吼道。
如今的他,就好比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那是說什麼也要死死抓住的。
爲了達到目的,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魚朝恩從地上爬起來,額頭上都是鮮血,也壓根顧不得擦拭,給基哥恭敬行了一禮之後,就連滾帶爬的衝出了華清宮。
宦官是皇帝的家奴,這種人,往往把主人的命令看得比命還重要,以此獲得信任。
除此以外,他們往往並不具有社會主流的是非觀念,皇帝的意志就是他們唯一的盤算。
當然了,如果帝王壓制不住他們,就會出現奴大欺主的現象!
從這個角度看,在帝王眼裡,聽話的宦官們,總是比那些文臣武將們要更可愛一些。
誰會不喜歡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狗腿子呢?
這些不過都是人之常情罷了。
等魚朝恩離開後,基哥這才穿好衣服,然後回到華清宮中的某個寢宮內休息。名爲休息,實則是冥思苦想。
進獻烏龜這件事,一定會引起很多人的懷疑,他需要對外散佈一些煙霧彈。
“力士,你回一趟長安,跟哥奴說,朕想在興慶宮內養烏龜,向全長安徵集各式各樣的烏龜,最好是種類奇異的。
開出懸賞來,只要朕滿意,就會不吝賞賜。”
基哥面色平靜,一字一句的說道。
他這話把高力士給聽懵了。
養烏龜?
大明宮的池塘裡面本來就有烏龜啊!這種拙劣的藉口怎麼可能唬住外人啊!
“聖人,此事不難辦。可是聖人爲什麼突然要養烏龜,恐怕這個事情也會引人懷疑啊。”
高力士都不知道要怎麼勸基哥了,他發現這位自己服侍了幾十年的帝王,此刻已經魔怔了!
現在出來一個傳聞說烏龜可以治病,就全國範圍的大肆搜刮各種烏龜,說是大事也真不是什麼大事,舉國之力,弄些烏龜又算得了什麼呢?
可將來萬一有傳聞說“巨魚”(也就是鯨魚)可以治病,難道真去大海里面抓那種比船還大的巨魚麼?
長此以往,不敢相信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啊!
“這又有什麼難的。
你就跟哥奴說,就說朕想學烏龜一樣長壽,所以想多養些不同種類的烏龜,愛屋及烏這樣不可以麼!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朕做事了!”
基哥怒不可遏,抄起桌上的鎮紙,就朝着高力士砸過去!
不過並沒有砸到,因爲力度稍稍欠缺了點,鎮紙掉到高力士腳邊滾了幾個圈,連跟毛都沒有碰到。
“請聖人息怒,奴現在就去辦!”
高力士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服侍基哥數十年,他從來沒見過對方如此暴怒過。
小心翼翼退出房間,高力士這才無奈嘆了口氣。
聖人的性情,這幾年變了好多,長安城政局漸漸混亂,諸子爭鬥愈發猛烈。
大唐前路漫漫,這路要怎麼走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