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縣城外渡口,運河東岸與西岸,兩羣光着膀子,手持木棍,頭上還綁着紅色與藍色布條的漢子們正在隱隱對峙。
說來可笑,雖然運河在開封縣地段兩岸都有渡口,都有倉庫,還有規模不小的臨時集市,但愣是沒有一座正兒八經的橋樑。
爲什麼會這樣呢?
因爲運河繁忙,來往船隻絡繹不絕,最重要的事情是河道暢通,其他的,都要靠後。
而以此時的造橋技術,把橋建造出來以後,大船根本無法通行,等於是廢掉了運河的一半功能。一座橋建起來僅能方便開封縣的百姓往來,可這條運河卻連接了大唐南北,是一條不可或缺的經濟大動脈。
孰輕孰重,不問可知。
所以,每天清晨,方便拆卸的簡易浮橋,便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搭建起來,以供百姓往來兩岸。
這座浮橋的構成,基本上都是船連着船,在甲板上鋪設木板。船與船之間的縫隙,足以讓普通小船通過。
而大船到了渡口,則會停泊在這裡歇腳,補給,採買卸貨,等浮橋拆了再走,並不影響他們過境。
爲什麼要來回倒騰搞得這麼麻煩,真正原因,只能說內行人懂的都懂。
汴州官府總結出來的一套“生財之法”,可以說將各種套路使用到了極致。
不是建橋不可以,而是這樣來回折騰,更有性價比。
嘟!嘟!嘟!
三聲尖銳的哨聲響起,府衙所屬的差役將阻攔百姓過路的路障搬開,然後搬了一張桌案,坐在那邊收過橋費。也不貴,一文錢一個人,來回都要收。
浮橋會磨損的,收過橋費來更換磨損的木板,來給維護浮橋的人發俸祿,這很合理吧?
呼啦啦!
右岸那幫頭上扎着紅色布條的人,直挺挺的衝過浮橋,朝着左岸而來!收錢的皁吏像是沒見到他們一樣,任憑這些人橫衝直撞,本來打算過浮橋的百姓紛紛避讓。
浮橋兩岸邊上豎着的那塊,上面寫着“此地不得聚衆鬥毆”的牌子,此刻更像是本地打行對官府的一種蔑視。這塊牌子剛剛豎起來的時候,打行的人也是怕得要死,結果試探了一番後發現無事發生,膽子便愈發大了起來。
這些無法無天之輩,衝到左岸以後,那羣頭上綁着藍色布條的人,就立刻撲了過來,與他們扭打在一起,場面頓時一片混亂!甚至還有無辜百姓爲了躲避打鬥,而被擠下運河的。
浮橋以北數百米遠的開封縣城城門處,方有德手裡拿着一個“千里鏡”,對着鬥毆的人羣看了半天,有些失望的將其放下,喃喃自語道:“市井之徒,好鬥而不堪戰。”
“節帥,我們要如何處置纔好?”
方有德身邊一位副將詢問道,此人叫李嘉慶,少年從軍,自幽州而來,乃是方有德當年的親信舊部。
現在擔任牙兵控鶴軍的都頭。此人年紀輕輕便武藝高強,執法嚴厲不講情面,汴州宣武軍上下都對其非常畏懼。
“你手裡拿一炷香,走到那個告示牌跟前,不說話,也不動手。
如果香沒燒完,打鬥就停了,那麼此事就到此爲止,你什麼都不要做。
如果香燒完了那些人還在打,那麼……”
方有德一臉微笑,看着李嘉慶繼續說道:“宣武軍的軍法,你現在應該已經倒背如流了。一炷香之後,宣武軍要在浮橋兩岸演武訓練。還在聒噪不肯離開的人,你覺得應該怎麼辦,那就怎麼辦。”
“得令!”
李嘉慶抱拳行禮,從親兵手裡接過一炷香,用火把將其點燃,隨後拿在手裡,若無其事的走到那個寫着“嚴禁鬥毆”的告示牌邊上站好,手裡舉着香(拇指粗的那種)。
遠遠看去,像個佛像似的!
別說是打得不可開交的打行流氓了,就連普通百姓都沒把他當回事,看都不正眼看一下。李嘉慶面色肅然,一句話不說,也不呵斥那些打得熱鬧的人羣,就這麼安安靜靜的在告示牌旁邊站好。
完全不認爲他自己是個笑話。
眼見手裡的香越來越短,李嘉慶始終是一言不發。到最後,香終於燒完,李嘉慶這才鬆了口氣,從腰間摸出一面小紅旗,對縣城南門的方向,以對應節奏和動作揮舞着旗幟!
方有德看着李嘉慶揮旗,對身邊親兵吩咐道:“左岸告示牌二十丈以內,有殺錯,無放過。李都頭會給你們計時計功的。”
“那橋旁邊收錢的皁吏殺不殺?”
親兵疑惑問道,指了指那個把自己當睜眼瞎,任由着打行的流氓在一旁鬥毆的皁吏詢問道。
“本節帥不想重複說一遍,依照軍法行事。阻擋宣武軍演武者,殺無赦。”
方有德冷聲呵斥道。
“得令!”
幾十個控鶴軍的牙兵,朝正在打得熱火朝天的人羣撲去。一隊人堵住浮橋不讓人逃跑,另外一隊人,如同虎入羊羣一般,見到打行的流氓就殺!
“不要啊!”
“你們要做什麼?”
“快跑啊,官兵殺人了!”
油滑的市井之徒們邊跑邊喊,丟下手裡的棍棒就跑,甚至很多水性好的直接跳入汴河!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卵用,跳入河中與跑遠了的,都被事先埋伏好的弓弩手射殺,無一倖免。企圖負隅頑抗的,在稍稍抵抗了一番後,又如同被撂倒的麥子一般。
滿地的屍體,夾雜着斷臂殘肢,鮮血如同溪水一般流入汴河,那慘狀堪比人間地獄!
一百多號打行的流氓地痞,就在這幾息之間,被控鶴軍牙兵屠戮殆盡!其殺人效率別說是那些打行的人了,就是在精銳邊軍當中,都十分罕見。
汴河右岸的人羣嚇得瑟瑟發抖,膽子小的,不動聲色悄悄離開了浮橋,膽子大的,戰戰兢兢在一旁觀摩看熱鬧。
他們這些吃瓜羣衆第一次察覺到,這汴州,哪怕商貿再發達,那也是官府的汴州啊!
平日裡打行的流氓們爲了收取商鋪的“保全費”,互相爭地盤好像很熱鬧。官府跟這些人互相勾結沆瀣一氣,好像他們很威武一樣!
但這些人在官兵的彈壓下,就像嬰兒被壯漢毆打一般,根本啥也不是!
很多機靈的人這纔回過神來,剛剛那個軍士舉着一炷香,原來不是舉着好玩的,人家就是來做“最後通牒”的!
這支軍隊的主官,好踏馬的陰險啊!
回過神來的人們,都不由得暗暗倒吸一口涼氣。
“方全忠,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樣的心狠。
你的心,是真的狠!比石頭還硬!”
在一旁觀戰的方有德,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帶着譏諷的吐槽,那是一個他很熟悉的女人。
“玉真公主,當年的事情,就不提了吧,下官都這個歲數了。”
方有德轉過身,對着那位穿着華麗道袍的中年女人嘆了口氣說道。
“想要又得不到,那種感覺伱體會過麼?”
玉真公主直勾勾的看着方有德,一臉幽怨詢問道。
“殿下,您心裡應該明白。
您想要的是詩情畫意,而某不過是一個武夫。年少的悸動,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某無心當駙馬,也不適合您這種金枝玉葉,您更不必爲了聖人,去操這份閒心。
如今你我都有子嗣了,不必回顧當年過往,有話不妨直言。”
方有德語氣冷漠又生硬的說道。平心而論,玉真公主算是李唐皇室中性格還算可以的那種,當年甚至還愛慕過方有德。只是如今對方前來汴州,恐怕不會是爲了私事。
玉真公主面露失望之色,隨即長嘆一聲哀求道:“全忠,你回關中好不好。你一離開長安,聖人就出事了。”
“聖人自有上天庇佑,翠微宮那場兇險的大火,不也因爲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而消弭於無形麼?”
方有德輕輕擺手說道,似乎壓根沒有回去的意思。
上次他離開長安後,基哥就在翠微宮遇險了,據說是有賊人盜取了工部作坊裡的火油,趁着天子在山上納涼避暑的機會,火燒黃峪,火勢延綿數裡地,大有將長安南面山脈燒成白地的風險。
然後這個危機怎麼解決的呢?
沒怎麼解決,因爲很快就下了一場規模驚人,堪稱是遮天蔽日一般的暴雨!熊熊燃燒的山火,就這樣被暴雨給澆滅了。
離譜是離譜,可換個角度想想,夏日出現一場暴雨,難道很奇怪麼?
這隻能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謀劃此事的黑手大概是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他們贏了基哥,卻沒有贏過老天爺。這場暴雨堪稱是十年難遇,可以說就是恰好被基哥遇到了。
回到長安以後,基哥認爲自己是上天庇佑,然後大張旗鼓的在城南擺上祭壇,領着滿朝文武祭天。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基哥繼續一頭扎進梨園,開始迷上了美女一邊脫衣服一邊跳舞的那種奇怪藝術。
長安城內的一切似乎有很大變化,因爲隨着長安交子的普及,商貿更加繁榮了。
不過歌舞昇平,天朝上國的氣質卻一點都沒變。
基哥毫不在意,但與他親近的人,卻沒有放鬆警惕,比如說玉真公主。
她就敏銳察覺到,關鍵時刻,基哥身邊已然沒了“救場”的關鍵人物。
無論是李林甫也好,李適之也好,文武百官也好,這些人都不會特別在意基哥的死活。
基哥死了,他們都是官照當,酒照喝,該幹啥幹啥。換個皇帝,只要還是基哥的子嗣,只要不沒收他們的財產,清算他們的罪過,那麼這些官員會舉雙手歡迎。
黃峪被人縱火,長安城內百官反應居然如此遲緩,幾天時間也沒有打通山下通往山頂翠微宮的通道,很難說長安城內,是不是有些官員壓根就不想基哥活着走出翠微宮。
這些人雖然組織了相當多的人手救火,可不知爲何,火還是越救越大!一大堆人心急火燎的在山下上不來,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假着急呢,還是真着急。
玉真公主覺得,當時說不定就有奸細混在救火人羣裡面,別人潑水他潑油!
於是她想起了方有德。
若是有方有德在長安,則基哥在關鍵時刻一定有人能救場,就不會出現這次被困翠微宮的窘迫了。玉真公主當時也在翠微宮,對很多細節都是記憶猶新。
“殿下,某現在只是一個閒散官員,所謂的宣武軍節度使,麾下也不過一千兵馬,是聖人給下官留下的遮羞布。
公主乃是聖人的親妹妹,不應該干涉國家政務。
您這裡一定沒有聖人的聖旨吧?聖人一定沒有說讓您請某回去吧?”
方有德面色平靜說道,似乎對玉真公主的話不以爲然。
“只要你答應回長安,哪怕在華縣也行啊!那些都不是問題!
本宮願意跟你住一起,聖人要是想對付你,先從本宮屍體上踏過去,你還在擔心什麼呢!”
玉真公主激動說道。
很顯然,正如方有德所說,這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而不是基哥的期盼。
連遭遇大火都有老天幫忙滅火,如今的基哥認爲自己是天選聖人!就是上天派來管理大唐的,有上天庇佑!
基哥已經把他當做神來看待了。
他現在什麼人都不需要,沒有方有德,再去找一個便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節帥,事情辦完了。浮橋那邊怎麼處置呢?”
李嘉慶走過來稟告道,他沒關注方有德對面的貴婦是誰,卻也知道自己現在渾身是血,看起來有些猙獰。所以想快點離開這裡,回軍營清洗盔甲。
“那邊我讓親兵帶人收屍,你只管送玉真公主回行館,其他的事情不需要管。”
方有德對李嘉慶吩咐了一句,轉身就走,一點都沒顧忌當年的情誼。
當初,花季少女的玉真公主,可是脫光了衣服,晚上悄悄躲到方有德被子裡的那個超級女舔狗啊!
光說這送上門都不吃的羞辱,要是換了別人,真要好好收拾方有德一頓纔是。得虧玉真公主是個明事理的,方有德才能活到現在,這位在大唐一衆公主裡面,算是鳳毛麟角的存在了。
可惜,所託非人。
“方有德,本宮恨你!你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玉真公主滿臉淚水,對着方有德的背影大喊道。
這狗血的一幕,在一旁吃瓜的李嘉慶都看傻了。
自家主帥嚴肅不解風情,到底哪裡招女人喜歡了,還是當今天子的親妹妹。
何必呢?難道是因爲這些長在宮裡的女人沒見過男人麼?
李嘉慶只好感慨,權貴們的審美觀,他是真的不懂。要是他現在被皇帝的妹妹倒貼,那肯定要收着啊!
“殿下要是真閒來無事,那就回去轉告訴聖人: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
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方某沒有什麼其他事要說了。”
說完方有德便徑直離開了,頭也不回朝着開封縣縣城的城門走去。
“殿下,驛館往這邊走,請。”
李嘉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雖然他已經儘量表現出善意,可那張滿是血水的面部,外人看起來依舊是滿臉猙獰。
玉真公主壓根不想搭理李嘉慶,轉過身跺了跺腳,朝着跟方有德離去方向相反的一邊走去。
二人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