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使,下官深夜造訪,是有一件大事要稟告。”
方重勇所居住的那個不起眼小別院臥房裡,李棲筠躬身行禮說道。而他口中這位“方大使”,正將自己的雙腳泡在熱水裡,臉上擺着一副“痛並快樂”的酸爽糾結。
他身旁的何昌期不動聲色退出臥房,並順手帶上房門,守在門外不讓閒雜人等靠近。
“這一路上好些地方不能騎馬,某這嬌生慣養的,腳板上磨出不少水泡。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吶。”
方重勇嘴裡唏噓感慨,將腳擦乾,然後從腰間皮革小包內摸出一根針,熟練挑腳上的水泡。整個人一副懶散模樣,顯然沒把李棲筠當外人看待。
“大使,下官是真有大事稟告……”
李棲筠想起“沛公洗腳”的典故,方重勇要是現在上前把他的帽子摘下來尿一個,那就真成“大唐沛公”了。一想到這,李棲筠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李判官直接說吧,方某聽着呢。高仙芝與邊令誠那邊,到底說了些什麼?”
方重勇用準備好的麻布將腳擦乾,隨即一臉正色看着李棲筠詢問道。
“這……您都已經知道了麼?”
李棲筠驚訝得無以復加,就算有方重勇的親信,剛纔在他住所外偷聽談話,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回來稟告完畢吧?
他可是在高仙芝等人前腳走,後腳就到方重勇這裡的,所以絕無泄密可能!
李棲筠這個人雖然抱大腿,但基本的是非觀還是有的,是個肯在官位上辦實事的人。現在這件事的是非曲直,按照王朝正統的觀念看,方重勇纔是按規矩辦事的主官,高仙芝與邊令誠纔是利用遊戲規則謀取私利的人。
無論這兩人是怎麼打算的,客觀上都侵害了方重勇作爲西域經略大使的正當權利。
於公於私,李棲筠都必須要把高仙芝等人找他參謀對策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方重勇,否則自身立場就說不過去了。
只不過,方重勇現在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到底是智珠在握,還是輕率莽撞?
“高仙芝他們還沒笨到家,知道找李判官商議對策。
他們的心思,方某明白得很。
不過嘛,這是西域唐軍之中的內部矛盾嘛,並非是面對吐蕃人那樣沒有迴轉的餘地。
既然是內部矛盾,那就用內部的規矩來處理,不可一概而論。本大使心中是有數的。
倒是李判官辦事穩重,忠於職務,可爲安西都護府官員之表率吶!”
方重勇微笑着讚歎了李棲筠一番,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聽到這話,李棲筠不由得鬆了口氣,這位方大使年紀輕輕,政治手腕好是嫺熟老辣!
別看李棲筠在高仙芝面前說了一大堆重話,暗示不要跟方重勇翻臉。但從實際情況上看,高仙芝與邊令誠二人若是聯手起來,跟方重勇無底線死鬥,這一局鹿死誰手還很難說。
一隻狼與一隻豹子聯手,對上一頭猛虎。打起來猛虎固然最終可以雙殺對方,但自己恐怕也是一身傷痕,讓其他的猛獸撿便宜。
方重勇需要邊令誠這邊應付好長安的天子,也需要高仙芝打理編制數量就超過兩萬的安西軍精兵。
他們之間若是鬧出大事來,且不說方重勇會不會被撤職,起碼安西四鎮會陷入混亂是跑不了的。
到時候別說是出兵小勃律,橫掃西域了。哪怕是穩固安西的局面都很難,方重勇來西域跑了這麼遠的路,難道就是爲了整一整高仙芝與邊令誠麼?
整垮了對方,又能得到什麼呢?朝廷依舊會任命其他的監軍宦官,以及跟方重勇不太對付的將領,以防權力過於集中。
這一點在外人看來很簡單的道理,當事人在局中卻不一定能看得明白。
李棲筠覺得,方重勇很清楚自己的“力量邊界”在哪裡,這就很難得了。
“下官之前還在爲大使擔憂,現在看到大使一切盡在掌握,某這便可以回去安睡了。”
李棲筠客套說道。
“明日李判官幫個小忙,在你家裡擺上一桌酒,把吐火羅的使者代表,還有高副都護與邊內侍都叫上,本大使要在宴席上,把這件事妥善處置了。”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說道,那語氣像是在說處理兩隻小貓小狗一般。
李棲筠感受到了與聰明人說話的舒適,終於不用像面對高仙芝等人一樣,還要費盡心思解釋。
“大使,安西民風不比中原,這送出去的禮物再收回來,難免心有怨恨……”
李棲筠有點吃不準方重勇到底懂不懂自己說的這些。西域的官員不少都貪財,那是因爲這裡商業化的氣氛非常濃厚,並且沙漠綠洲什麼都缺,什麼都要花錢。
入鄉隨俗,是人的本能。
方重勇貪不貪財,李棲筠不知道,可是他卻很清楚,高仙芝與邊令誠絕對是貪財之人。高仙芝在龜茲鎮手腳就不怎麼幹淨,當然了,水至清則無魚,人無完人,李棲筠不想評價這種行爲究竟如何。
反正高仙芝作爲安西副都護會打仗就行,一俊遮百醜。只要能打勝仗,長安天子都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但是如果他將來打輸了,那麼這些被記錄在小本本上的東西,就會成爲脖子上的套索。
要不要收緊,只看天子那時候心情如何!
李棲筠就認爲,方重勇掌控大局或許不錯。但他或許想不到,有人就是眼界狹小,盯着那三瓜兩棗不放,而心生怨恨,最後壞了大事。
“李判官,某聽聞你當初懷才不遇,是信安王長子李峴提攜了你,對麼?”
方重勇忽然問了李棲筠一個看起來很是奇怪的問題。
“方大使所言不虛,此事人盡皆知,下官也沒有什麼好隱藏的。”
李棲筠微微點頭說道。
“我那個妾室,你應該見過的,她其實是……”
“她是信安王之女,下官對此也是知情。”
李棲筠苦笑道,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這位方大使。
“既然是這樣,那方某就不瞞你了。
西域遠離中原,各據點分佈又極爲廣泛,好似星羅棋佈一般。
本大使以爲,高副都護在安西四鎮濫用武力,行的是竭澤而漁之法,不是長久之策。
本大使想在安西四鎮做一些大事,不屑與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在小事上糾結。
要想成事,需要羣策羣力,方某需要李判官來助我一臂之力。
你意下如何?”
方重勇緊緊握住李棲筠的胳膊懇切說道。
他的表情很誠懇很嚴肅,但光着的小腿上長滿了汗毛,再加上不修邊幅的衣着,看着又有些莫名的滑稽。
李棲筠很是矜持的回道:“這些都是下官的本分,方大使但有吩咐,只要不是出賣大唐的利益,那下官自然是責無旁貸。”
嗯,有這個表態就可以了。
方重勇欣慰點頭道:“那方某可真就記住李判官這句話了哦。”
如果方重勇要造反,要帶着整個西域投靠吐蕃,當一個“吐蕃西域王”。或者方重勇非得讓李棲筠的正妻陪睡陪玩,那李棲筠肯定要站在他對面。畢竟,這是違背唐代社會“公序良俗”的事情,是個男人就不能忍。
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的鳥事,而是遇到了安西四鎮的內部紛爭,比如說方重勇與高仙芝等人,在政務軍務上產生矛盾,那李棲筠應該多半還是會站在方重勇這邊。
黨同伐異,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的。
“下官告退。”
看到方重勇似乎已經準備妥當,李棲筠很是識趣的退出房間,頓時感覺鬆了口氣。
這位方大使,很不簡單。
與之交談,讓人感覺親切,又捉摸不透他的底牌到底是什麼。
更關鍵的是,他跟提攜自己上位的“恩公”,很可能是政治盟友!
所以無論如何,在人際關係上,方重勇也比跟自己毫無淵源的高仙芝等人要親切些。
剛剛的會面,李棲筠更是明白了高仙芝等人與方重勇在政治手腕上的段位差距。他在心中默默的作出了判斷,爲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劃定了新的原則。
然而等李棲筠離開後,方重勇卻是嘴角掛起一絲冷笑。
高仙芝與邊令誠還算知情識趣,也算是逃過一劫。要不然,他也不得不出重手將這兩人收拾掉,要不然,安西四鎮雜音過大,就沒辦法辦正經事了!
不過既然選擇“內部解決矛盾”,那麼把李棲筠拉到自己這邊,哪怕對方兩不相幫,也是爲方重勇解決了一個重大隱患。
這一位節度判官,可以給朝廷那邊寫奏摺,通過官方渠道告狀。其官職看似不大,實則在地方上權柄極重。屬於是文官體系控制邊鎮的重要觸角。
節度判官類似於“節度使執行官”,聽命行事不問政策緣由,但也可以作爲幕僚參與軍機。在執行幕府制定的政策時,可以選擇認真的辦,好好的辦。
也可以背地裡陽奉陰違的“緩一緩”再辦。
把這個人拉到自己這邊,便可以保持政策渠道的通暢,不會被高仙芝等人架空。
經過方重勇剛纔那一番暗示,他相信李棲筠這個聰明人,應該已經領悟了。
所謂政治,不就是把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嘛。對於可以拉攏的人,方重勇自然是不遺餘力,對症下藥一般的拉攏。
而高仙芝與邊令誠這兩個棒槌,他覺得自己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教訓他們,但絕對不是現在,倒是不必急於一時。
這把是順風局,就應該趁着手風順,把該辦的事情都給辦了。
整人嘛,放在辦完事之後再說。
……
第二天剛剛入夜的時候,李棲筠果然勤快得很,挨個的通知當事之人到自己在家中赴宴。
而早就各自準備好的方重勇、高仙芝、邊令誠等人,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欣然赴宴。只有吐火羅使者,身份是吐火羅大首領的祁斯,被矇在鼓裡。
入席之後,他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大聲說話,更是看都不敢看那位剛剛到龜茲鎮不久的西域經略大使。
在唐代的羈縻封號中,“大首領”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威風,但其實小得可憐,說出去只能嚇唬小孩。
吐火羅是被大唐冊封的羈縻州,其首領是“葉護”。葉護的親信,被大唐封爲“特勤”。而比特勤低一級的是“王子”,這個王子就未必是葉護的親兒子了,只是一個封號而已。
然後“王子”下面纔是“大首領”。
注意,這些都是大唐冊封的名號,也就是大唐所承認的封號,不代表對方在吐火羅本地的實力。
而吐火羅內部如何,方重勇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面前這個看起來年齡已經非常大的吐火羅使者,官面上的身份並不高。
換言之,吐火羅找大唐求援,大概也有投石問路的打算,這跟方重勇所預料的情況差不多。
“吐火羅葉護烏利多,身體還硬朗吧?”
剛剛入席坐定,方重勇就對着祁斯微笑詢問道。
這位名叫祁斯的吐火羅使者,實際上是一位“大唐通”。當年在大唐宮廷當過宿衛,除了相貌不似中原人,語言語調、生活習慣、行爲舉止,已經跟普通長安官員沒有什麼區別了。
此番吐火羅派遣使者來大唐,一路上都是祁斯負責接洽大唐官員,也算是“術業有專攻”。外交這方面,大唐實際上體系非常成熟,辦事老道,壓根不需要方重勇來操心。
聽方重勇這麼詢問,祁斯恭敬行禮道:“葉護身體壯實,能開三石弓,能上陣殺吐蕃人,謝方大使關心。”
看他姿態擺得這麼低,方重勇瞬間瞭然。吐火羅夾在吐蕃、阿拉伯、大唐之間,可謂是朝不保夕,哪一邊都能捏死他們。
相對而言,吐火羅跟大唐的交情是最深的,而從地理環境上說,大唐攻打吐火羅又最難。
反倒是近在咫尺的吐蕃與黑衣大食,對他們威脅極大。
這便是吐火羅沒有兩邊搖擺,左右逢源的原因之一。他們必須對大唐忠誠,來展現自己的“統戰價值”,尋求力量投射距離最遠的大唐支持,來保護自己的獨立性!
如果他們站在吐蕃,或者黑衣大食那邊,就會被對方吞併。吐火羅一次站隊都不能站錯,所以乾脆就不站了。
這是地緣的選擇,也是人性的選擇。
國與國之間,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從來就沒有平白無故的親善。愛與恨的背後,都有一筆紅果果的經濟賬和政治賬要算清楚。
“聽聞大首領送給高副都護與邊內侍的禮物頗爲精美,本大使也想長長見識。
不知道二位能不能滿足方某這個要求呢?如果不行就算了,本大使也是隨口一說。”
方重勇面帶笑容,看着高仙芝與邊令誠詢問道。
一聽這話,院落內衆人臉上本來還掛着的笑容,瞬間凝固在原地!
方重勇說“隨便看看”,但在場沒有人會認爲他是真的在開玩笑!
“其,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
邊令誠訕笑道,語無倫次,他有些惱怒的看了李棲筠一眼!
昨日這傢伙答應得好好的,今天該他說話的時候,李棲筠卻啞巴了!
不過邊令誠倒是冤枉李棲筠了,後者也沒料到方重勇居然一點“鋪墊”都沒有,直接就把蓋子給揭開了!
這位昨天不是成竹在胸麼?就這?
他們這些人還算好,一直被矇在鼓裡的吐火羅大首領祁斯,卻是被眼前的一幕給嚇壞了!
“方大使!是下官失職了!下官不知道您要來龜茲啊!
下官這便去準備禮物,您稍後,馬上,下官馬上就回來!”
祁斯本來就是跪坐在毛毯上,現在直接給方重勇磕頭,火光下那張臉看上去已經着急得扭曲猙獰了!
大意了,送禮居然漏掉了最大的那個!
“放肆!本大使是缺你那點禮物嗎?你是看不起方某麼?”
方重勇勃然大怒,一把掀翻了身前的桌案。
祁斯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罷了,伱們把禮物拿到這裡來,讓本大使看看吧,其他的先不說了。”
很久之後,方重勇似乎消了氣,這才擺了擺手。李棲筠連忙讓下人把對方面前的桌案搬走,又換了一張新的,擺上了酒菜。
無奈之下,高仙芝與邊令誠二人,只好把吐火羅使者送的那些黃金工藝品端上來,他們本來是想宴席過後私下裡交給方重勇,認個錯服軟的。沒想到對方居然當着吐火羅使者的面發飆了!
很快,那些珠光寶氣的工藝品被下僕端上來,讓在場所有人都晃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