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不給錢不算賣,給了錢不算搶
勤政務本樓的書房裡,大唐天子李隆基正在裡頭踱步,面色憂鬱。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急吼吼的離開長安,途中擔驚受怕勞累過度,基哥回來以後就處於“亞健康”狀態。
身子不太利索,精神看起來也有些萎靡。
你說他生病了吧,他又不用吃藥,太醫來看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你要說他沒病吧,基哥卻又老是抱怨自己身子不爽利,站着坐着躺着都難受。
“聖人,方全忠求見。”
高力士悄悄的走進御書房,在基哥耳邊輕聲說道。自從前幾天回來以後,基哥就命宮裡的宦官將御書房內往日奢華的陳設清空,換上了古樸風格。
凡是鑲金嵌銀的玩意一樣不要!
這位大唐聖人的心思變幻莫測,就連高力士,如今在基哥面前都非常小心,不再如往日一般隨意。
“讓他進來吧。”
基哥有些疲憊的嘆了口氣,不知爲何,臉上沒了往日的熱絡,還有些略顯嫌棄的意思。
不一會,方有德被高力士帶進御書房,只見基哥坐在一張軟墊上,整個人看起來都沒什麼精神的樣子,明顯是生病了。
身病或是心病。
見基哥如此表情,方有德躬身行禮道:
“聖人,微臣邠州平叛返回,神策軍入玄武門大營歸建,微臣此來皇宮,便是向聖人上交神策軍魚符。”
說完,他從懷裡掏出一枚金質魚符,小心翼翼的交給高力士。
這枚魚符背面寫着“長安玄武門”,正面寫着“神策軍大將軍”,正好跟御書房桌案上擺着的那一枚,可以合成一個完整的魚符。
“邠州那邊,情況怎麼樣?”
基哥用沙啞的聲音詢問道,語氣中帶着難掩的疲憊。
“回聖人,邠州各城中的所有契丹俘虜,都已經全部被斬殺。微臣四處追索,將四散逃逸者收而殺之,已經蕩平邠州。
李齊物被擒,現已押送至大理寺看管。”
方有德平靜說道,有條不紊。像是在訴說殺了幾千頭羊,而不是幾千個人。
“朕仁愛百姓,胡漢同列,契丹俘虜雖然造反,但其中必定多爲裹挾。卿何故濫殺,唉!”
基哥假惺惺的說道。
在他看來,契丹奴隸不是說不能殺,而是不能由方有德來殺,而是應該先“被俘”,然後基哥本人再下詔令,“天威浩蕩”將他們處死。
以彰顯天子威嚴!
當然,既然這些俘虜已經被殺了,那也就殺了,沒什麼值得多說的。
“全忠你之前一直在跟朕說,叛軍可能在涇水上游攔河築壩,水攻涇陽。
如今攻克邠州,以卿觀之,可有此事啊?”
基哥眯着眼睛詢問道。
看似饒有興致,實則隱隱有興師問罪之嫌。
沒想到基哥提這一茬,方有德也是沒料到基哥居然如此無知又愚蠢。
他微微愣神,隨即反應過來以後叉手行禮稟告道:“據微臣事後巡視後發現,並無此事。那些契丹奴隸完全沒有防備,在邠州城內享樂,以爲唐軍不敢拿他們怎麼樣。”
方有德言之鑿鑿的回答道,並沒有察覺到基哥問這個問題的真實意圖。
“這麼說,你沒有返回長安之前,就是朕在自己嚇唬自己咯?”
基哥面色不善質問道。
這尼瑪怎麼說?
方有德一時間無言以對。
打贏了你說有問題,打輸了肯定更不用說,如此矯情,那要如何是好?
“回聖人,叛軍當時確有可能攔河築壩,只是沒有實施而已,並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
微臣……只是謹慎起見,沒有直接沿着涇水行進。”
方有德頗有些無奈的辯解道。
他已然明白過來,基哥是在怪他贏得太曲折,大唐禁軍就應該直接平A過去,把那些亂軍砍死纔對。
在基哥看來,方有德居然還用韜略,還要繞路側後襲擊。這不等於是在說神策軍不能打,還要靠計謀取勝麼?
連對付一支驟然叛亂的契丹奴隸都要如此“費勁”,遇到更大的事情,如何讓人信任這支禁軍?
基哥認爲,這一戰軍事上說固然是大獲全勝,但是在政治上卻遠遠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至於可能產生的失敗,這在基哥看來純屬無稽之談了。
精銳的大唐禁軍,對陣毫無準備的契丹奴隸,又怎麼可能會輸呢?這種情況根本就不需要去考慮!
對此方有德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纔好,他本就不是個喜歡耍嘴皮子的人。
戰場上不是開地圖全亮,倉促之間平叛,方有德也只能預判這支契丹奴隸組成的叛軍,最後會怎麼出招,一切料敵從寬。
預測不準,高估對手也不是啥稀奇。畢竟,有時候敵人比你預測得要笨,這其實也是常事。
關鍵問題是,這有問題麼?
領兵的將軍善用計謀,迂迴擊敵,減少自身損失,這是個問題麼?
災難在沒有發生的時候,世人總是會認爲歲月會一直靜好,怎麼浪都沒問題,壓根不去考慮風險。
在方有德看來,既然這一戰已經贏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不明白的是,基哥看問題,總是站在政治的角度,當然也時不時的夾雜了他自己的情感在裡頭。
如果是同僚或者下屬,敢這麼跟方有德說話,他一巴掌招呼過去都是輕的。
然而此時此刻,方有德面對的是基哥,大唐的天子,開創了開元天寶盛世的那位帝王。
這位皇帝,不喜歡講道理。尤其是隨着年紀增長,他越來越不想跟臣子們講道理了。
方有德無奈伏跪在地請罪道:“此戰是微臣指揮不當,還請聖人恕罪。”
“罷了。”
基哥擺了擺手,站起身將方有德扶起來說道:
“贏得難看了點,總算還是贏了。汴州富庶,去了那邊之後,愛卿好好修養身體吧,練兵的事情不着急。在汴州編練三千宣武軍,日常巡視巡視運河就好了。
愛卿勞累了一輩子,也是時候該享一享清福了。方重勇不是擔任西域經略大使嘛,以後擔子讓他扛着就好了,你也不用整日憂國憂民了。”
基哥忍不住感慨的嘆息道。
他剛纔那番質問的話,有些“無理取鬧”的成分,就是想看方有德的態度。
現在見到服軟,知道方有德沒有二心,自然也沒必要繼續端着拿着了。
這次基哥從方有德對神策軍的絕對掌控看,就知道對方頗得軍心,放在長安確有隱患。
竟然還有人爲了軍令違抗聖旨,那自然是不能繼續留在關中掌管神策軍。
方有德激流勇退,自己提出在汴州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宣武軍節度使”,基哥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如果對方當初不提出來,現在反倒是需要基哥想辦法,讓這位潛龍時的舊臣主動請辭。
那又會是一番折騰。基哥年紀大了,現在就是不想折騰,有時候卻又不得不折騰。
讓他很苦惱。
“回聖人,微臣正有此意。”
方有德起身行禮,面色誠懇說道。至於心裡是怎麼想的,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基哥沒看出什麼不妥的。
“當然了,朕不會虧待你的。全忠伱先不要離開長安,過幾日,朕會讓人提議修繕凌煙閣,然後在其中掛上某些臣子的畫像。
當然了,你的畫像也在其中,到時候你陪着朕,在皇城內的凌煙閣裡好好敘敘舊。”
基哥微笑說道。
凌煙閣?
方有德面露古怪之色,隨後連忙謝恩,生怕基哥看出破綻。
他記得,唐末的時候,貌似朱溫也入了凌煙閣。跟大唐的末路一樣,凌煙閣那時候的名聲,也變得臭不可聞,新加入的多半都是亂臣賊子。
如今,方有德自己卻被基哥提議將他的畫像加入凌煙閣,而且方有德跟朱溫一樣,同樣是表字“全忠”。
不得不說,這個玩笑真的開大了!
讓方有德想起了很多不堪回首的殘酷記憶。
節度使挾持皇帝,無法無天。
長安屢遭破壞,國都六陷,天子九遷。
李唐宗室如同野狗一般的被黃巢屠戮。
都是那個時代無法磨滅的印跡。
方有德無聲嘆息,躬身行禮對基哥說道:
“微臣告退。”
走出興慶宮後,看着熱鬧的春明門大街人流如梭。時不時有商販違反朝廷的法令當街叫賣,金吾衛巡視的時候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長安的一切,似乎絲毫沒有受到邠州叛軍的影響,還是和往日一般繁華。
芸芸衆生,有的悠閒懶散,有的忙碌不停;有的渾渾噩噩,有的醉生夢死。
所有人好像都不認爲這樣的生活,在某一天會發生劇烈的改變,然後陡然急轉直下!
方有德心中忽然有個奇怪的預感。
或許沒了安祿山,長安人也遲早還是會遭遇如安史之亂那般的一個大劫。
無論現在做什麼,大唐似乎也依然免不了要挨那麼一刀。
就好像是宿命一般!近在咫尺的邠州,都無法讓活在夢中的長安人警覺。或許,只有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他們纔會醒悟吧。
方有德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暗想道:可惜,方重勇大概又說對了。
回到永嘉坊的家中,他叫來方來鵲,二人在書房裡待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
在沙州辦完事以後,方重勇帶着遠征軍向東,來到了瓜州玉門關外的湖泊附近屯紮。楊炎早已帶着一隊信得過的銀槍孝節軍精銳在此等候,並帶來了出征西域之前,方重勇爲遠征軍準備的最後一件“禮物”。
交子!
而且是剛剛加緊印刷出來的交子!
這些交子與河西流通的交子基本一致,只是在河西交子印刷完成後,又加了一道工序。
在這些交子上特意蓋上了一個專有印戳:僅在安西與北庭都護府轄區流通!
換言之,這玩意就不能在河西用,河西本地也不會認!大唐其他區域也一樣!
“方節帥,特製的交子印刷出來了,只是卑職還不明白,爲什麼要多加一道印戳呢?”
楊炎指着交子上多的那行字詢問道。
方重勇擺了擺手,對何昌期吩咐道:“去把軍中的軍使,偏將,都頭們都給本節帥叫過來,就說本節帥給他們發福利了!”
“得令!”
何昌期瞥了一眼用大箱子裝着的交子,領命而去。
很快,一大票遠征軍中的軍使、偏將、都頭們都已經到齊,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方重勇到底要幹啥。
“現在,本節帥將要下達遠征軍的第一道軍令!”
方重勇站得筆直,將雙手放在背後,環顧衆人。
這些丘八們也立刻擺正姿勢,躬身行禮道:“謹遵節帥號令!”
“第一道軍令是,到西域後,無論何處,無正式軍令,不得擾民,不得燒殺搶掠。
特別要注意,我們是文明之師,威武之師,不是那些盜匪,不得敗壞我軍名聲。”
聽到這話,一衆丘八們都耷拉着腦袋,精氣神瞬間被抽空。當丘八要是不能在敵佔區“燒殺搶掠”,那還有什麼意思?
指望着底層丘八們拼殺都是“皇恩浩蕩”?這也太踏馬離譜了吧?
你說平日裡在駐地不得擾民也就罷了,畢竟邊軍家屬都在周邊,鄉里鄉親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可是對外出徵,不許燒殺搶掠,那可就過分了啊!誰的部曲在外面作戰還不是卯足了勁的浪啊!
不浪的話,士氣怎麼保證?
“接下來,本節帥下達第二道軍令。”
方重勇說完這話,議論紛紛的丘八們又安靜下來。
他從衆人面前走過,這些軍中丘八們不得不打起精神不敢怠慢,因爲怕被方節帥抓典型殺雞儆猴。
“雖說軍令有規定,不得擾民。但是嘛,自家兄弟在西域出生入死,本節帥也不是苛刻無情之人。
給軍中各位準備一些在西域地區專用的交子,無論是將校還是士卒,都可以分五十貫,沒有區別。你們可以拿着這些交子在當地購買商品。
這些交子無須抵扣軍功,只當是本節帥給士卒們發過賞賜了。
若有戰功,則另有封賞。
你們馬上帶着親兵來搬運交子,今日就發下去。”
方重勇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把這些武力強悍,頭腦簡單的丘八們給說懵了。
何昌期有些疑惑的詢問道:“節帥,要是我們去了那邊後,拿着這種交子想買東西,但是胡商們不肯賣怎麼辦?”
這個問題,他幫在場所有人都問了。畢竟,做買賣是雙方自願行爲。
“誰不肯賣,讓士卒們把那些人的名字和住址報到本節帥這裡,本節帥當面勸說他們。”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答道。
原來如此!
一衆丘八瞬間明白了方重勇的意思。
燒殺搶掠當然不行,也得罪人,所以直接給錢買不就好咯?
要是給錢都不收……那就是純粹的刁民,沒必要慣着了。
果然,方節帥能當節帥,確實是有兩把刷子啊。
當真是急軍中之所急,想軍中之所想!他們都還沒開口詢問方重勇,去了西域以後能不能打砸搶一條龍,現在這位就已經回答他們了。
“謝方節帥賞賜!我等感恩戴德!”
衆人齊聲說道。
“都別說那些沒用的,到地方了,給老子狠狠的沙場建功,到時候賞賜領不完!
去吧,帶部曲來領賞!”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