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方重勇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躺在臥房的榻上,雙手枕在腦後。雖然異常疲憊,他腦子卻帶着難以言喻的興奮,就是那種又困又累又睡不着,完全無法鬆弛下來的感覺。
“阿郎似有心事,可是被聖人那邊苛責麼?”
王韞秀用小手撫摸着方重勇黝黑的面龐,柔聲問道。
“呃,我阿爺呢?”
方重勇疑惑問道。
剛纔腦子裡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隨即又轉瞬即逝了。
現在方重勇感覺很好奇,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此刻方有德在做什麼呢?
滿大街的人都在說他的兒子參與了行刺裴寬的行動,方有德就算再傲慢,也要站出來給基哥辯解兩句吧?這個時候都不回長安?
“阿翁?”
王韞秀一愣,隨即若有所思說道:
“前些時日阿翁在華縣訓練神策軍,一直沒有回長安。因爲華縣是妾身老家,所以對此知之甚詳。
不過這件事確實有古怪,聖人並未召回阿翁回京。無論是聖人還是阿翁,他們的心未免太大了點吧?”
連她這個婦道人家都知道,所謂忠誠,是經不起考驗的。疑心生暗鬼,三人成虎的道理,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現在方重勇涉案,他爹方有德身爲天子近臣,怎麼說也要有個交代吧?
基哥就那麼放心,不怕方有德兵變?
或者反過來說,方有德就那麼放心,不怕基哥滅門?
平日裡就不說了,就說在這個節骨眼,這兩人是如何取信對方的呢?
“回家路上,某就一直在想這件事。可惜阿爺不在家,要不然我可以直接問他。
對了,最近家裡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
方重勇思索片刻問道。
王韞秀想了想,手扶額頭無奈說道:“方來鵲要娶鄭叔清侄女,讓鄭氏的人很不滿,這件事算麼?”
方來鵲的婚事可謂是一波三折,如今那小娘子說什麼都不肯嫁過來,不過鄭叔清和她兄長倒是同意了。王韞秀一個婦道人家,那自然不能勉強這位小鄭娘子過門,這件事便僵持下來了。
“不是這種破事,真的沒有別的事情了麼?”
方重勇有些不耐煩的問道。
“呃,確實是有件奇怪的事情,不過跟裴寬遇刺倒是沒有半點關係。
有一天,一個衣着落魄的中年人來到宅院外面。我一看是生面孔,就帶着幾個家僕把他接進堂屋裡面,還擔心他對我不利。
不過他說他是阿翁的舊部,名叫許遠,曾經當過縣尉,現在已經被辭官了。他這次來長安是來投奔阿翁的,我就告訴他,現在我家阿翁在華縣練兵。他如果想投神策軍,有阿翁照拂還是很容易的。
那人拜謝過就離開了。後來我纔想起來,這個人好像當年在長安的宅子裡面客居過,阿郎應該也認識,跟妾身有一面之緣。”
王韞秀竹筒倒豆子一般的把前些時日發生的一件“怪事”告訴了方重勇。
“哦,是他啊。”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當年王韞秀找上門來的時候,張巡和許遠正好住在這座宅院裡面準備科舉!
只不過,現在這個節骨眼,這個人來長安做什麼?
方重勇聽說張巡涉嫌謀殺楊玉環,被基哥一刀斬了!當然了,以當時楊玉環受寵的姿態來說,張巡無論是主動謀刺或者是瀆職,被基哥秋後算賬都不值得奇怪。
自己那便宜老爹方有德,也因爲這件事,從控制東北二鎮的超規格節度使,到被貶嶺南擔任嶺南經略使。若不是好死不死的拿到一個救駕之功,現在還不知道要被髮配到哪裡玩泥巴呢!
“罷了,許遠不可能跟刺殺裴寬的事情有關。”
方重勇嘆了口氣,許遠不說武藝如何,他剛剛來長安不久,不可能對裴寬的行動與生活規律瞭如指掌。
裴寬這人,其實跟方重勇的“小三”裴秀一點關係也沒有,要不然這件事更麻煩。
河東裴氏宗族構架比較奇怪。
他們將內部的宗族派系叫做眷,具體來說,裴氏根據來源不同,有東眷裴、中眷裴、西眷裴、洗馬裴和南來吳裴五支。裴秀出自哪一眷方重勇沒問,其實也沒有詢問的必要。因爲前面四個都是“北裴”,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較近。
有些分家就是在唐初,再不濟也隋朝。裴秀絕對是“北裴”的一員,毫無疑問。
而南來吳裴,最早分家是在西晉時期,公元兩百多年那會,裴寬就是出自南來吳裴。西晉那會就跟“北裴”分道揚鑣了。
以此時的眼光來看,南來吳裴和北裴可以說是完全沒有任何宗族方面的人際交往!
用“五百年前是一家”這句話概括,相當準確。
李林甫和韋堅之間的血緣關係,都比這些裴氏子弟的關係更近!
請裴秀家的人,到裴寬家去說明情況,告知他們自己這個河西節度使跟刺殺一毛錢關係都沒有,這個餿主意不提也罷。
方重勇忍不住嘆了口氣。
“阿郎,你是怎麼想到要對聖人提安祿山這個人呢?
這個北地胡人出身的節度使,難道他還有能力在長安當街刺殺朝廷大員?
怎麼看都不太可能吧?”
王韞秀忽然提了一嘴。
“這個嘛……反正閒着不也閒着唄,沒有爲什麼。”
方重勇不好意思的摸摸頭髮說道,很是生硬的岔開話題。
他是怎麼知道安祿山派人刺殺裴寬的呢?
其實他也不知道啊,或者確切的說,他也不覺得安祿山有這個能力。
那方重勇爲什麼要在基哥面前,信誓旦旦的污衊安祿山派人來刺殺裴寬,還要賭上個人信譽呢?
因爲王忠嗣現在跟安祿山的樑子已經結下了,兩人像是隔空拋物一樣,互相檢舉對方有謀反之心!此事中樞幾乎是人盡皆知!
方重勇作爲王忠嗣的女婿,天然就得跟老丈人站在同一陣線,他沒有任何選擇。
既然方重勇被人栽贓,那把岳父的政敵也拖下水,這是基操吧?有啥好說的呢,反正咬到是誰就是誰!
至於事情的真相是怎樣的,那重要嗎?
不重要吧?
“總之啊,安祿山是一定會來長安的。到時候啊,這案子肯定是不了了之,狗咬狗一嘴毛。
事後,他還是當他的平盧節度使,我還是當我的西域經略大使。
至於裴寬是誰殺的,誰在乎呢?聖人也不在乎的吧。”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唉,阿郎如今身居高位,也和官場上那些人一樣蠅營狗苟了。
妾身當年是真沒有料到這麼快就有今日。”
王韞秀嘆息搖頭。
她和方重勇認識這麼多年,就是這麼看着對方一步步和光同塵,變成一個陰險毒辣又身居高位的官僚。
其權術手腕越來越老辣,早已不見當年的純真率質。
“又怕阿郎苦,又怕阿郎開路虎,你們這些女子啊。
我和光同塵,那是因爲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怎麼想和怎麼做是兩回事!
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保護自己,保護你們而已。
想要我爲國捐軀,爲大唐流乾最後一滴血,就算伱這麼期盼,我也沒那覺悟啊!”
方重勇忍不住抱怨了一番。
王韞秀從來沒見過方重勇發這麼大的火,只好抱起他的胳膊服軟哀求,軟磨硬泡用臉摩挲着方重勇的大手。
方重勇看到王韞秀臉上帶着母性的光彩,比起平日裡更加美麗奪目,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看過的一些下流片段。他忍不住將王韞秀摟在懷裡,親吻着對方那光潔而修長的脖子。
“死遠點啊,我都有孕在身了你還這樣……”
怎麼說正經事說得好好的,就毫無徵兆的動手動腳啊!
王韞秀無力的推搡着自家男人,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來。
“就是這樣纔好嘛,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什麼不能做的呢?
今晚我們來玩一個船新的遊戲。”
方重勇咬着王韞秀的耳邊說道,雙手不老實的四處亂摸。“你怎麼這麼壞啊……”王韞秀的脣被吻住,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任由着對方在自己身上胡作非爲。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方大福的聲音,兩人這纔不得不分開,各自整理衣衫。
“阿郎,穎王李璬的岳父獨孤禮,喬裝成和尚來府上了,說是有要事相見。
阿郎要見一見嗎?”
聽到這話王韞秀如蒙大赦,一腳將方重勇踢下牀,低聲呵斥道:“色胚還不快去見客,不要賴在這裡了。”
“這就去這就去,你先休息一下,等會我們繼續哈。”
方重勇嘿嘿一笑後就恢復了平日裡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模樣,隨即徑直出了臥房。
一炷香時間之後,在自家書房裡,方重勇看着眼前這位白白胖胖的和尚,於是充分理解了“右驍衛郎將”這個官職是用來幹啥的。
嗯,獨孤禮現在就是擔任右驍衛郎將。
方重勇作爲曾經的實權州刺史和現在的實權節度使,經常參與指揮軍事行動。皮膚風吹日曬之下,都呈現那種健康的小麥色,還因爲經常吹大風,臉頰上有些天然而粗糙的殷紅。
粗看很有些壯實,甚至是銳氣逼人。
但獨孤禮慈眉善目不說,皮膚細嫩甚至堪比女眷。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右驍衛郎將如今就是個啥用也沒有的虛職。
獨孤禮平日裡肯定是養尊處優,形同提前退休。
所以別看獨孤禮是穎王的岳父,他在方重勇這種實權派面前,還真不敢大聲說話!
“某與閣下素不相識,不知道獨孤將軍有何指教啊?”
方重勇略顯輕佻的抱起雙臂詢問道,雙目平視對方不苟言笑。
“方節帥可知,裴寬遇刺,乃是河北安祿山謀劃,目的就是爲了拿到河北道採訪使一職。”
獨孤禮開門見山的說道,沒有任何客套,頗有些公事公辦的意思。
方重勇不置可否的微微點頭,看得出來,這位中年人身上還帶着唐代貴族身上常見的傲慢,哪怕知道自身權勢已經遠遠不如新貴,卻依然不肯太過遷就,沉浸在往日的榮光之中。
“原來如此啊,可是穎王派獨孤將軍來傳話的?”
方重勇好奇問道。
“穎王一直在追查此事,目前已經有了些許眉目。不過傳話卻是老夫私自行動。
這件事穎王懷疑是永王的長史高尚在策劃和指揮,由安祿山提供刺客,二人合謀結爲同盟。
現場有些形跡可疑的人,都跟永王府脫不開關係。但高尚做得很巧妙,穎王抓了人,那些人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我們也找不到證據最後也只能將那些跑腿的放了。
而刺客曾經是河東節度使安思順的親兵,只不過是很多年前,安思順還在沙州擔任豆盧軍軍使時的親兵。此人不在軍中已經許久了,後來去了哪裡也查不到。
但他還有個身份。
根據兵部的花名冊,查到他來自河北城旁聚落,就是跟安祿山同一個部落出身的。後來作爲長征健兒去了河西。所以穎王懷疑此人其實是安祿山的親信,跟安思順只是舊部的關係。
這一招很歹毒,就算此人被查出來底細,矛頭也只會指向安思順。但也不能因此肯定此人就一定是安祿山的嫡系人馬。
現在穎王就知道這麼多了,在下已經將其全部和盤托出,並告知方節帥了。”
獨孤禮對着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隨即也不想讓方重勇去送,自顧自的起身離開了。
出生在河北,曾在河西當兵,曾是豆盧軍中安思順的親兵,卻又跟安祿山出自同一個城旁部落,現在還是個無父無母無家的無業遊民。
尼瑪,這個刺客身上的buff疊得還真是夠多的啊!堪比刺殺肯尼迪的那個神經病了!
坐在書房裡的方重勇,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真要說的話,刺客跟他,安思順,安祿山都能扯上關係,方重勇當年還是沙州刺史呢,比安祿山更有機會收買刺客。
這踏馬真是一筆爛賬!
只不過,獨孤禮今日前來的目的是什麼呢?他真的是替穎王傳話的麼?穎王又是什麼意思呢?
方重勇暗暗揣度,他開口說要狀告安祿山,不過是一兩個時辰以前的事情。獨孤禮告知自己的這份“大餐”,顯然不可能在一兩個時辰內就準備好!
也就是說,獨孤禮今日前來通風報信,其實跟自己在基哥面前的那一番表演沒有任何關係。就算當時什麼都不說,獨孤禮今夜也極有可能來一趟,告訴幕後主使是安祿山,以及永王李璘。
方重勇總覺得這件事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反倒是可以從側面反證,安祿山確實跟裴寬之死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果獨孤禮所說不差,那麼這個案子如今就涉及到了右相李林甫、河西節度使方重勇、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河東節度使安思順,再把遇刺身亡的倒黴蛋戶部尚書裴寬也算上,那就是兩個中樞大員和三個邊鎮節度使。
這絕對是比基哥一日殺三子還嚴重的大案了吧?
好混的水啊!要摸魚的人,也得擔心會不會被大魚給咬死吧?
方重勇滿懷心事回到臥房,早就忘記了之前要跟王韞秀接着玩下流遊戲的事情,躺牀上倒頭就睡。倒是讓滿心期待的王韞秀悶悶不樂了一夜。
……
平盧節度使駐地營州柳城。
平盧節度使衙門內某個簽押房裡,一個身着錦袍,體態健碩到誇張的大胖子,正拿着一份朝廷公文細細查看。
結果他看了半天,發現好多字都不認識,只好訕訕交給身邊一個文官打扮的年輕人觀摩。
這個胖子,便是被方重勇檢舉幕後策劃殺害戶部尚書裴寬的平盧節度使。
安祿山!
這個穿着文官錦袍的年輕人名叫張通儒,看起來名不見經傳。但他的祖父卻很有名,乃是武周到開元初年的大唐名將張仁願!
那麼張通儒爲什麼要跑這麼遠,來跟着一個胡人節度使安祿山呢?
因爲這傢伙一心想光耀門楣,一直活在祖父張仁願的陰影之下。
張通儒也不是沒考慮過別人。此前他屁顛屁顛的跑到神策軍大將軍方有德那裡求官,結果對方不僅不接受,反而對他一陣數落,還給他穿小鞋,給吏部的官員打招呼不錄用他。
這讓張通儒在長安都混不下去了!只好在洛陽附近一個小縣當縣尉!
機緣巧合之下,張通儒聽說河北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正在招募幕府隨員,求賢若渴!
於是他便辭去縣尉的官職,前往河北投靠了安祿山。
張通儒懂文采,腦子靈活,辦事又很有手段,他很快就在安祿山身邊混得風生水起,成爲其核心幕僚。可謂是貼身服侍隨叫隨到。
“朝廷公文是怎麼說的?”
安祿山懶洋洋的問道,抓起好幾個蜜餞果子,就往嘴裡塞。
這玩意不是普通的果脯。它在製作的過程中加了很多蜂蜜,甜得發膩,一般人都沒法入口。
也不知道爲什麼安祿山就是很喜歡這種東西。
“朝廷讓安節帥回京述職,並沒有說其他的事情。”
張通儒輕聲說道。
“回京?爲什麼要我回京啊?最近河北無戰事,又不是年底考覈。
再說了,就算考覈,也沒理由讓節度使親自前往啊?”
安祿山一臉古怪問道,問題一個接一個。
他在河北這邊當土皇帝當得好好的,每天吃香喝辣爲什麼要回長安呢?
“這個下官也不太清楚。
不過下官留在長安的密探,倒是打聽到了一件事,或許可以解釋安節帥的疑問。
戶部尚書裴寬遇刺,兇手指認幕後主使乃是河西節度使方重勇和右相李林甫。
只不過長安縣那邊,又向大理寺呈上了新證詞,懷疑是刺客是受到安節帥指派的。因爲兵部查到刺客與安節帥同出一個部落。”
張通儒沉聲說道,面帶憂慮。 wωw ●тт kΛn ●℃o
“啥?我派人去長安行刺裴寬?
這老不死的都快七十了,我殺他作甚?
我們那個部落少說也有數萬人,跟我一個部落的,就是本節帥的親信了?
兵部這幫狗崽子,也不能這樣血口噴人吧?”
安祿山一臉驚愕反問道,他是真的被嚇到了。
張通儒攤開雙手,表示自己也是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