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又熟悉的胡笳與琵琶之聲,迴響在耳邊;那些陌生又熟悉,帶着西域風格的菜餚擺在面前,令人食指大動;包廂內身段婀娜的胡姬如同花蝴蝶般翩翩起舞,妖冶的雙目勾魂奪魄。
感受着面前的這一切,方重勇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不覺間,居然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自己是多久沒來武威城,多久沒上花門樓了啊!
當初那些相熟的將領,辛雲京被調到了河東爲軍使,崔幹佑被調到了北庭都護府當軍使,王思禮被調到了蘭州當刺史。如今河西邊軍大員裡面,只有郭子儀一個人是熟悉的面孔。
方重勇有點理解爲什麼王忠嗣要不顧外人非議,拼了命發展親信薅到手裡不放了。實在是節度使空降地方,身邊沒幾個堪用的將領,根本就玩不轉。
“退下吧,有賞。”
方重勇輕輕擺了擺手,那幾個跳舞的胡姬對着他拋了幾個媚眼,心不甘情不願的,與演奏胡笳和琵琶的樂師一起退出了花門樓三樓的雅間。
閒雜人等都離開了,在場衆人都把心提了起來。
他們現在是真的怕,早已沒有之前的閒庭信步了!
如果沒有“部曲調動”這件事,那今晚的接風宴,花門樓內的這些河西邊軍大佬們只管吃喝就行了。吃飽喝足再摟個胡姬睡一覺,第二天起來該幹啥幹啥,日子過得瀟灑又快活。
然後他們只需要在一旁幹看着,方重勇能解套那就聽他的,要是不能解套,就把黑鍋都甩方衙內身上,千錯萬錯都是他一個人的錯。
然而現在朝廷把河西邊軍的士卒調動到河東或者朔方,再把朔方與河東那邊的士卒調動到河西,情況就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河西邊軍高層之前之所以不緊張,那是因爲河西各軍基層士卒,都參與到了商路走私環節當中去了,具有深厚的羣衆基礎。
如果方重勇要斷了他們的利益,或者不想受他們擺佈。那麼這些人便可以立刻煽動譁變。
到時候別說是方氏父子了,就是基哥來了都不好使。錢不給足,丘八們就譁變,要殺人!
而現在,朝廷不調動河西邊軍中的高層軍官,但卻把底層士卒與基層軍官大換血!直接斷了這些軍中大佬們的根基!讓他們在軍營裡經營了好幾年的人脈化爲烏有了。
河東和朔方那邊的丘八,誰知道走私商路的事情啊。河西這塊的邊將,他們也不熟悉,聽從一般的軍令沒問題,至於其他的那就別想太多了。
哪怕這些軍使大員們狗急跳牆想鼓譟譁變,也沒人願意聽。
走私這一類的事情,是不能放到檯面上說的,曬出來了就是死罪,殺全家都不爲過。換句話說,河西邊鎮從上到下鬧騰,問題只能在檯面下解決,根本不可能鬧大。
只要鬧大,那就是玉石俱焚!
但朝廷調動邊軍,卻是理所當然的,無論怎麼說都沒有爭議。
尤其是在府兵時代,府兵被隨意調動,動輒出征數千裡的都有。讓西河與河東、朔方等地士卒互換,編制總體不變,這又有什麼問題呢?畢竟現在壓根就不是中晚唐,那時候鎮軍已經地方化,朝廷完全不能調度駐地了。
沒有低級軍官與底層丘八們的支持,這些河西邊軍大佬們是玩不出什麼花樣來的。
方重勇只靠這一招,就扭轉了被河西丘八們架空,栽贓,當替罪羊的風險。從而將他們牢牢綁在自己身邊,要死大家一起死!
誰是主,誰是客,現在已經不是這幫丘八們說了能算的。
“方節帥,您不能交個底,聖人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呀。
本來好好的,怎麼就把河西邊軍調到其他節度使駐地屯紮呢?
這兵不識將,將不知兵的,萬一吐蕃人打來了,要出大事吶。”
見在場衆人不說話,郭子儀率先提出了所有人都關心的重要問題:朝廷到底是怎麼想的?
“朝廷自有規章,這些都不是本節帥可以肆意揣度的。
此事聖人已經做了決定,諸位無須多言。邊鎮出了事,某可以一力承擔。”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說道。
這下衆人都沒話說了。
其實河西的問題,主要是這幾年舒服習慣了,拿錢拿爽了。本質上是應該交給中樞的商貿收益,邊軍上下私吞了不少。如今這一套玩不下去了,便只能回覆常態。
河西兵弄走了,換來了朔方軍和河東軍,那裡的士卒沒這毛病。
有了這樣一個基本盤,便可以從容佈置,慢慢將河西的各項制度糾偏回來。
刮骨療毒。
“節帥,朝廷的安排,自然是沒什麼問題。但是……”
安重璋欲言又止,不知道應不應該將某些不該在這個場合說的事情說出來。
“但是你們,甚至包括很多河西邊軍的士卒,實際上也參與了進來,家中有不少來自西域的貴物,對吧?”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問道。
聽到這話,安重璋大爲驚駭,在場衆人也全都勃然變色。沒想到他們藏着掖着的“小秘密”,居然被方重勇一語道破!
從西域來長安的商品,有好幾個來源地。根據距離的不同,珍稀程度也不同,具體分爲四等。
最遠的地方,是西亞諸國,這裡的貨物價格最貴,利潤最高。
其次則是蔥嶺地區的西域諸國,價格也不便宜。
再次則是安西都護府的核心控制區,從這裡開始,就有一些貨物比較“親民”了。
最後纔是河西走廊本地產的貨物,很多長安百姓都消費得起。
利用價格差囤積居奇,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故意囤積某些西域商品,炒熱以後再放出去。類似的事情在河西走廊,也不是什麼秘密。當地人都是看破不說破。
邊軍中從上到下都有人玩這種遊戲,並深度參與其中。
現在西域商品在長安滯銷,河西這邊很多人手裡的貨都砸到裡頭了,以至於連財務週轉都開始緊張起來。價值昂貴的藥材、香料、珠寶等商品,他們又用不上。
比如說女王國(古泰國)產的龍油絹,形貌特異,與常繒不類同,主打的就是一個防水,在此時氣候還算溼潤的長安很受權貴們歡迎。但河西走廊一年都下不了幾回雨,這些丘八們囤積類似的布匹,全都砸手裡了。
賤賣的話要血虧,在本地自己又用不上,積攢了一肚子苦水,不知道跟誰去說。
還有西域大林國那邊過來的什麼“火精劍”,如果用其他金屬敲擊劍身,竟然會爆出火花來。
傳言其“有光如電,切金玉如泥”。
但類似的玩意並無實際用途,說白了不過是權貴們手裡的玩具,又貴又不實用。除了權貴與李唐皇室會要這種破玩意以外,其他人哪個腦殘會在腰間掛一把“火精劍”呢?
類似的奇怪物件還有很多。
相反,吐蕃的寶刀,實用性極強。能上戰場也能日常使用,價格反倒是相對親民,所以廣受歡迎。而西域貴物裡面,類似吐蕃刀這樣實用的東西不多。現在隨着商隊規模的縮小,長安東市很多商鋪也開始拒絕與商隊合作。奢侈品的價格開始迴歸它本來該有價位。這些邊鎮大佬們,手中好多寶貝都沒法脫手換錢。
這不是他們一個人的錢,而是家族的財產,時間拖久了,問題真不是一般大!
要是沒這一茬,朝廷改制度就改唄,大不了還是跟以前一樣,拿那點俸祿就行了,勒緊褲腰帶也不是過不下去。
“方節帥目光如炬,西域那邊的貨,現在在河西都囤了不少。不知道節帥有什麼辦法可以操作一下,讓苦主們解套便行了。”
安重璋長嘆一聲說道。
在場所有人都是一副心有慼慼的表情,紛紛點頭附和,一時間倒是弄得方重勇有些意外。
他沉思片刻,隨即恍然大悟。
不是說唐朝就沒有聰明人,能在邊鎮當軍使的,更不可能是蠢貨。只是聰明人往往也避不開“貪婪”這一點致命傷。
龐氏騙局,擊鼓傳花,難道真就沒人看出這種模式,壓根就沒法長久持續下去麼?
就算他們真不懂,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這句話總明白吧?不管好事壞事,終究有曲終人散的一天!
這些人當然不可能不懂,只要是做局,就必定有破綻,會被某些有心人看出來。
但很可悲的是,每個入局的人,幾乎都堅信自己絕不會是最後一棒,爛攤子一定不會砸到自己手裡!
他們終究還是被貪慾矇蔽了雙眼。
面對什麼都不做,投錢進去,就可以靠錢生錢的好事。誰能抵擋這樣的誘惑呢?
哪怕在前世,國內國外都永遠不缺類似看似精明的人物。
現在河西這邊不能再玩走私了,然而邊將手中積壓的存貨,還是得幫他們“銷贓”換回一部分佈匹這樣的硬通貨才行。
想明白這些後,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這個諸位軍使可以放心,本節帥既然接手了河西的政務軍務,就不可能不考慮你們的困難。
各位回去之後,把家中府庫裡的貴物統計一下,私下裡交個清單給本節帥。剩下的事情,某會選擇合適的時候與你們私下裡單獨面談。
這些糟心事就不必多憂慮了,現在就是要吃酒!吃菜!
來,本節帥先乾爲敬,希望諸位能與某同心同德,管理好河西五州這麼一大攤子軍務,今夜不醉不歸!”
方重勇端起酒杯,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一聽這話,現場氣氛頓時活絡起來。觥籌交錯之間,諸位軍使似乎都在稱兄道弟,嬉笑怒罵,無拘無束。
剛纔那一幕因爲朝廷調走麾下軍隊的擔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唐人性格里面帶着灑然與豁達,此刻表現得淋漓盡致。只要火還沒有燒到眉毛,他們就能可勁的造,而不擔心下個月會住什麼檔次的屋舍。
方重勇端起手中酒杯,面帶微笑看着包間內的衆人,心中暗暗盤算着,接下來在河西應該怎麼經營下去。
……
自從永王李璘等三王被“請出”十王宅後,又有四位親王在今年春天的時候,被基哥“高擡貴手”,放出了長安。當然了,他們雖然離開了長安,卻沒有離開京畿地區。
這些親王們依舊居住在諸如藍田縣、三原縣、涇陽縣這樣的長安周邊郊縣。
依舊不敢造次,更沒法“勾結邊將”造反。
對於這樣的相處模式,基哥自然是感覺滿意的。事實上,諸多皇子聚集於長安,對基哥本人來說,其實也相當不利的。
關隴勳貴可以趁着他哪天不慎陷入昏迷的時候,封鎖興慶宮,矯詔稱天子駕崩,擁立某個皇子上位。這樣的“標準流程”,讓基哥感覺害怕。
當年太宗玄武門之變,便是先控制了李淵,隨後禁軍全程看戲。倘若當時李二鳳在長安城外,只怕別說玄武門了,他能逃到洛陽都要擔心路上會不會被人追殺。
安祿山打到長安需要十幾天,而勳貴勾結皇子反水,往往一兩天就夠了。比起邊軍,長安城內的這些官僚、勳貴、皇子,威脅反而更大!
如今已經有七位皇子離開了長安,能短促間改天換地的人也少了七個,基哥感覺吃飯時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然而,他是爽了,某些皇子卻不爽了起來。
無論長安周邊縣城有多麼繁華,把它們跟長安比起來,那就什麼都不是了!
永王李璘,就是外放皇子當中,感覺最不爽的一位。
到了涇陽縣縣城,在此地開府建衙後,李璘才發現他上了基哥的大當!
這踏馬是什麼窮鄉僻壤啊!連個像樣點的集市都沒有!城內的娛樂設施近乎於無!
對於早已習慣聲色犬馬的永王李璘來說,這日子要怎麼過?
然而更令李璘不爽的是,宮中召回了他的貼身宦官,然後送來了一個容貌不錯的年輕太監過來陪伴他,此人名叫高尚!
然而一見到這個高尚,李璘就感覺異常不爽!感覺這個人就是基哥派來刁蠻他的。
在高尚來永王府的當天,李璘將對方叫到了自己的書房。
一見面,他就劈頭蓋臉的對高尚吼道:
“快說,伱是什麼人,高力士派你來做什麼的?
你不說清楚,本王讓人打死你,聖人才不會因爲一個奴僕而懲罰某的。”
李璘的話,頗有些色厲內荏的模樣,他若是真殺了高尚,指不定自己會倒大黴。
“回永王,是高力士派奴前來煽動永王和太子對立的。”
高尚對李璘叉手行禮淡然說道。
嗯?
情況好像有點不對勁呀。
李璘微微皺眉,坐到桌案前,指了指對面的軟墊說道:“你也坐,跟本王說說怎麼回事!”
“奴站着說就可以了。”
高尚恭敬行禮說道。
“隨便吧,不要廢話!”
李璘不耐煩的說道。
“奴到這裡,是來助永王將來榮登大寶的!
高力士能爲天子做的事情,奴也可以做到。高力士做不到的,奴依然可以做到。”
高尚不動聲色的說道,語氣中充滿了自傲。
聽到這話,李璘霍然起身,震驚得瞪大了眼睛,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居然還有這樣的事,還有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