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以戰止戰
一場戰爭中,對於交戰雙方來說,往往一點很小的失利,就會影響到全局的走向。
冷兵器時代,一支萬人級別的精銳騎兵被敵方全殲,顯然會極大影響本方作戰容錯率,甚至導致關鍵時刻沒有拿得出手的預備隊,而眼睜睜看着勝利從眼前溜走。
天寶七載春,隴右代理節度使方重勇,以三千精兵披上羊皮扮做綿羊,混雜在一萬頭真綿羊中,在星宿川大通城以北的草原上設伏。
這一部署,成爲了後來戰鬥的勝負手。
以劫掠爲目的的吐蕃騎兵,來得突然沒有識破這些披着羊皮的唐軍,他們直撲鄯城周邊村落劫掠,壓根就顧不上羊羣。
待吐蕃軍離開後,這三千“羊皮軍”,便將事先放置在大通城內的大量拒馬樁,搬到吐蕃騎兵返回的必經之路,也就是大通城下的狹窄穀道處。
做完這些事情後,“羊皮軍”潛伏於大通城內待命,偃旗息鼓,靜觀其變。
吐蕃騎兵劫掠的時候很順利,但在返回時,卻是被拒馬樁擋住了去路。
吐蕃軍主將尚野息,先是命麾下騎兵下馬搬運拒馬樁。
後面唐軍臨洮軍所屬五千精騎追殺到此,他又帶着殘部倉皇逃亡到大通城,最後被城內的“羊皮軍”和城外的臨洮軍裡應外合絞殺。
過程曲折離奇的一戰,雙方出動兵力幾乎一樣,唐軍竟然以小於1比30的戰損比,全殲吐蕃軍一萬騎兵,堪稱是這十年以來最耀眼的一戰。
此戰震驚朝野,但凡聽說戰鬥經過的,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這又是真的實實在在發生了!
戰後第二天,代理隴右節度使方重勇,便派遣節度判官岑參,前往吐蕃人所佔據的吐谷渾故都伏俟城,與吐蕃大論乞力徐交涉。
岑參痛斥吐蕃人不守信義輕啓戰端,撕毀兩國之間的和平協議,兵馬被全殲純屬咎由自取。
他還提出,要求吐蕃派人去長安,向長安天子請罪,賠款。
如若不然,則視吐蕃人宣戰在前,從前兩國的和平條約作廢,此後雙方沙場相見那就各安天命!
隴右邊軍各部枕戈待旦,既然之前就可以殲滅吐蕃一萬精騎,那之後也可以打得吐蕃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見大唐這邊的態度如此強硬,自知理虧的吐蕃大論乞力徐則表示:
壓根就沒有什麼吐蕃軍襲擊唐軍駐地這樣事情。唐軍被襲擊當然很可能是真的,但究竟是不是吐蕃人所爲,那可不能信口開河隨便亂說。
乞力徐認爲河湟谷地周邊部落衆多,也不只是吐蕃一家,很可能是突厥人或者党項人假扮吐蕃軍在渾水摸魚,想從中漁利。
他本人並未下令任何吐蕃軍突襲鄯州,也沒聽說吐蕃軍有任何死傷。
所以這件事,吐蕃會遣使到長安,與大唐天子親自解釋。如果大唐隴右邊軍要故意挑起事端的話,那麼吐蕃軍也不會含糊,沙場相見也是無妨。
總之就是吐蕃這邊並無破壞兩國之間和平協議的意圖,希望大唐隴右邊軍不要隨便扣帽子栽贓。
這一次,方重勇狠狠敲了吐蕃人一悶棍。然後吐蕃那邊還得一邊揉天靈蓋,一邊說自己沒捱打,最後還要派人去長安跟李隆基解釋。
這一戰,可謂是打斷了吐蕃人的“蓄力槽”,讓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見目的已經達到,心中樂開花的岑參,故作憤怒拂袖而去。他返回鄯州後,將所見所聞告知方重勇及隴右邊軍各軍使,衆人無不對方重勇的神機妙算深感欽佩。
戰術是爲戰略服務,而戰略則是爲政治服務,打仗打的就是政治,要不然就是徒耗錢糧的無謂之爭。
方重勇的政治目的很明確,就是爲了“以戰止戰”。
用一次小規模的完勝,打消吐蕃人蠢蠢欲動的野心,爲隴右邊軍內部調整,爭取必要的時間。
此次大勝,一來可以證明唐軍枕戈待旦防禦充分,吐蕃人的冒險行動不會有任何好果子吃;二來則是斷吐蕃一指,徹底打亂他們的作戰部署,並在輿論上佔據主動。
現在此事已經宣揚開了,吐蕃人若是開戰,那便是坐實了他們撕毀和平協議,背信棄義。
吐蕃人若是派人去長安向基哥解釋,那麼則是自己先認慫,更不可能食言開戰了。
師出無名,之前又新敗,部署又被打亂。無論怎麼看,這都不是一個好的開局。方重勇估計,如果不是被逼到無路可走,吐蕃人肯定會暫時忍耐一手。
更何況在吐蕃內部,“尚”一派驟然損失了一萬精騎,與“論”一派的力量對比發生重大變化,因此也不得不謹慎行事。吐蕃同樣需要調整內部的關係,並重新部署軍隊。
方重勇此番派岑參去伏俟城試探吐蕃人的虛實,就是想弄清楚吐蕃對於此戰的看法,看他們的言行,會不會如自己估計的那樣。
從乞力徐的表現看,吐蕃人已經放棄了在春天發動攻勢的企圖。
然而吐蕃人擴張的腳步卻不會因爲這場“小小的”失利而停下來。
只怕今年秋天,吐蕃人會按照他們早已習慣的戰爭節奏出兵隴右。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依舊是不可避免!
與吐蕃之間的爭鬥,乃是大唐的宿命,不死不休。方重勇雖然盡了全力,卻依舊無法改變歷史與地緣的大勢。
……
鄯州城外的草場上,兩隊騎兵正在列隊,準備衝刺拼殺。
遠處列陣好的陌刀軍,重甲兵,也都是殺氣騰騰,隨時都會變成無情的絞肉機器。
特意搭建起來,有幾層樓高的看臺上,方重勇手裡拿着一支“千里鏡”,正在觀摩臨洮軍與河源軍中選拔出來的五百騎兵,還有兩千步卒配合,進行戰術演練。
騎兵衝刺,騎馬步兵下馬步戰,陌刀隊列陣,重甲兵與騎兵遊鬥等科目,都會一一呈現。
“岑判官這次忙前忙後居功至偉,待回京述職後,本節帥向聖人舉薦你爲監察御史。”
方重勇將手中的千里鏡放下,笑呵呵的說道。
“屬下哪裡敢居功,都是節帥運籌帷幄,才能將那些吐蕃賊子一網打盡!”
岑參激動的叉手行禮道,方重勇的話或許只是客套客套,朝廷也不見得會按方重勇所說的情況嘉獎岑參。
但無論如何,軍功報上去,加官晉爵是跑不掉的,無非是加多少而已。岑參現在充分體會到上頭有人罩着,當官是多麼的爽快。
只要你立功了,馬上就有人給你報上去,比起一個人在官場上苦熬,實在是舒服了太多。
看到身邊蓋嘉運、王難得等人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方重勇無所謂的擺了擺手說道:
“本節帥辦事的原則,就一個字:公平!
誰立功了,本節帥會替他向朝廷請功!誰犯錯了,本節帥同樣鐵面無私。
這次臨洮軍的軍功,天威軍的軍功,都已經報上去了。從前拖欠的軍餉,近期朝廷也會發下來。
現在開始操演吧!”
方重勇舉手投足之間,氣度好似一方大佬。當然了,現在隴右邊軍各軍使,也是自動忽略了方重勇頭銜前面的“代理”二字。
丘八們的世界觀都非常“樸實”,能當多大官,多麼會往上爬,陰謀詭計多厲害,這些人都看不上。
誰能帶他們打贏敵人,誰能帶領他們不斷獲勝,那誰就是真正的王者。
至於其他的,什麼身份啊,地位啊,相貌啊這些,全都不值一提。
方重勇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告訴了隴右各軍:他會不會帶兵不好說,但他絕對是會用兵的!
“節帥,我們真的不出兵九曲黃河之地麼?
既然已經贏了一回,那再多贏幾回嘛!”
蓋嘉運厚着臉皮問道,臉上寫滿了糾結。之前一戰的戰功主要是論氏五兄弟和“羊皮軍”的,臨洮軍只是喝了點湯,戰功並不多,報上去的賞賜也不多。
主要是從前跟吐蕃人的戰鬥都太慘烈了,打起來就不能停,一場戰鬥下來各軍都要減員不少。所以各軍軍使,尤其是邊軍中成長起來的那一批將領,都對跟吐蕃人戰鬥持謹慎態度。
可是現在看來,吐蕃人完全不經打嘛,一萬騎兵直接送菜了!
這樣的戰鬥,跟出門撿錢差不多。那還怕什麼,肯定是多多益善啊!
這次方重勇帶兵完勝吐蕃後,隴右各軍自上而下,心思都開始活絡起來。蓋嘉運只是比較衝動,把其他人想說的話都說了。和他一個想法的人,現在在隴右軍中比比皆是。
一聽這話,方重勇面色不悅呵斥道:
“打不打,怎麼打,都是聖人的意思,豈是本節帥可以隨便妄動的?
知道內情的,以爲本節帥是立功心切不顧士卒傷亡;
不知內情的,還以爲本節帥是挾兵自重要謀反!
這種話不要再說了,等候朝廷的軍令!”
方重勇再次表現出靈活的道德底線。想打的時候就是爲兄弟們謀福利,不想打的時候就是朝廷說了算。
蓋嘉運拍馬屁拍到馬腿上,連忙行禮告罪。
此時演武已經開始,騎兵分隊開始表演迂迴包抄的技術,隊伍後面滾滾煙塵。他們衝到陌刀隊所列陣型跟前,瞬間從兩邊分開,繞到陌刀隊後方。
一龍分雙龍,最終又合爲一龍。充分展示了騎兵的機動性。和方重勇預料之中的不一樣,隴右唐軍騎兵皆爲輕甲,就連重步兵身上的盔甲,也比吐蕃人要更輕。
爲了適應高原氣候,隴右唐軍有意識的減少了身上的負重。在跟吐蕃重步兵對陣的時候,單兵防禦是比較吃虧的。
如果上次吐蕃騎兵是重裝上陣,而不是假扮党項人劫掠,那麼即使方重勇用計,唐軍這邊的損失也不會小。
看完了這場演武,方重勇也不得不承認,大唐邊軍技戰術還是很過硬的,比龍武軍那些花拳繡腿看起來強了一大截。
正在這時,何昌期悄悄的走到方重勇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方節帥,那位叫邊令誠的宦官來了。”
“算算時間,也該來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他就知道自己向朝廷請功,長安那邊不可能不回覆。
方重勇帶着各軍軍使,一行人來到隴右節度府衙門,他就看到風塵僕僕的邊令誠,頭髮都被風吹得有些散亂,臉上卻帶着微笑,似乎來這裡沒多久,根本來不及洗漱。
方重勇還沒行禮,邊令誠反而先給他行禮說道:
“恭喜方節帥了,方節帥現在已經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河西節度使了。
年紀輕輕就貴爲節帥,方節帥可算是我大唐第一人了。”
哈?
方重勇一愣,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就算基哥再離譜,非得任命自己當正式的節度使,那也是應該是擔任隴右節度使纔是正常情況吧?
這跟河西又有什麼關聯麼?
看到方重勇不說話,邊令誠繼續說道:
“聖人任命您爲正式的河西節度使,蓋嘉運爲隴右節度留後不變。
王忠嗣將軍已經在前往鄯州的路上,他將接替杜希望爲新的隴右節度使。
此外,聖人還允許您挑選自己的親信前往河西。允許伱帶着招募的銀槍孝節軍一起去。
這些,都是經過中書省門下省蓋章覈驗的,左相右相都同意此事,並非是聖人一人獨斷。”
聽到這話,在場一干隴右邊軍軍使們都震驚了。
方重勇帶着他們打贏了吐蕃人,結果代理節度使確實是轉正了,然而卻變成了河西節度使!
這踏馬玩笑開大了啊!
“這位天使,聖旨是不是弄錯了?
方節帥立下大功,應該順理成章掌控隴右軍權,擔任隴右節度使纔對啊。
河西那邊,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蓋嘉運壯着膽子對邊令誠詢問道。
“放肆!你什麼身份,膽敢質疑聖人,敢質疑朝廷!”
邊令誠對着蓋嘉運破口大罵道。
別看他對方重勇異常客氣,好像很謙卑一樣,只要這位太監面對的人換一個,立馬就會變臉。
前倨後恭或者前恭後倨,他們這類人看人下菜毫不含糊。
蓋嘉運自討沒趣,只好訕訕退到一旁不說話。
“諸位先散了吧,本節帥與天使有話要說。”
方重勇對衆人擺了擺手說道。
等所有閒雜人等退出節度使衙門大堂後,邊令誠這才慢悠悠的說道:
“右相一力舉薦您爲新任河西節度使。
前任河西節度使王錘,跟涼州安氏的人嚴重衝突,安氏在朝中的黨羽,彈劾王錘貪贓枉法。
如今王錘正在回京述職路上,到長安後要向聖人自辯。
右相便向聖人舉薦方節帥接任河西節度使,給出了許多令人信服的理由,中樞朝臣們無人反對。
而且隴右剛剛一場大勝,聖人也十分滿足,本來就想封賞方節帥,於是就順勢答應了下來。
只有你父親阻止此事,但是聖人不聽。
此事已經無法改變,方節帥還是早些上任爲好。”
邊令誠一臉討好的說道。
此時此刻,方重勇已經麻了。
狗叉的李林甫,咬人的狗不叫,這廝真踏馬陰險啊!
方重勇很清楚,這冠冕堂皇的河西節度使,屁股下面是一座火山。
馬上,他就要去火山口上坐一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