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務本樓的書房裡,李隆基面色陰沉看着面前的右相李林甫、左相張守珪、御史中丞張倚、吏部侍郎苗晉卿等人,手裡拿着的,是這次被列入“甲等”的張奭的卷子。
“這就是朕選拔出來的前三名麼?還有多少人是這樣的?”
基哥憤怒的將試卷扔到地上,忍住想上去踩兩腳的衝動。
“聖人,是微臣教子無方。請朝廷秉公處斷,微臣毫無異議。”
張倚將官帽放到地上,然後跪下來給李隆基磕了一個頭。
他兒子出的事情,無論這件事跟他有沒有關係,無論是他張倚指使苗晉卿辦的,還是苗晉卿這個考官爲了阿諛奉承,而“不懂事”辦的,他都免不了要丟官。
其實科舉當中具體有什麼幺蛾子,基哥是不太清楚的,他一向都是不太關注那麼細節的東西。但是科舉裡頭有沒有套路,以及套路有多深,他這個大唐天子可謂是心知肚明。
蓋子不能揭開,揭開後,裡面都是爛瘡!
“罷了,先起來吧,這件事還沒完。該如何處置,等事情完結了再說。”
李隆基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這次科舉本來是爲他“祝壽”的,結果卻出了這麼多幺蛾子。不僅朝廷的信譽掃地,他臉上也沒什麼光彩。
張奭的卷子上寫着狗屁不通的五言詩,居然還被點爲進士甲等!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隆基看到張奭的卷子後,還以爲這位考生是在故意嘲諷他。
“聖人,現在的問題,還不是怎麼處置張奭,而是平息風波。
科舉雖然有些問題,可貿然廢除也是不妥。”
李林甫叉手行禮說道。
“哥奴說對了。”
李隆基微微點頭表示贊同,繼續說道:
“這樣吧,在皇城外貼告示,三日之後,此次所有被點中的進士,到大明宮紫宸殿來。
前面如何,朕都既往不咎了,以這次的考覈結果爲準。”
基哥出了個“餿主意”,那就是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張奭不是瞎寫麼?
可以,沒關係,三天後見分曉。如果能通過考覈,那麼就沒問題。朝廷不追究,也一樣可以平息外面的議論。
然而三天後若是考試考不好,明顯的不學無術,那麼對不起了,無論是像張奭這樣之前被發現了的,還是沒有被發現的,抓到一個是一個,全部取消進士資格!
不得不說,基哥的這個方案,除了“誰來出題”這個問題沒有解決外。
其他方面,可謂是自開元以來幾十年,難得的公平公正了!
“謹遵聖人之命!”
李林甫等人都一齊向李隆基叉手行禮說道。話都說這個份上,已經沒什麼好講了,按規則來就行。
“此番殿試,出什麼題目,朕會在考試當天,當面告知參考的考生,諸位愛卿都退下吧。”
基哥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道。
等李林甫等人離開後,李隆基這纔對身後的高力士問道:“苗晉卿等考官,力士覺得應該如何處置呢?”
宣佈罪責的時間或許會推遲,但判刑的時間,卻在一開始就定好了。
“回聖人,誰在這個位置上,都會出點狀況。
從前不過是沒有被發現,不能說明沒有問題。奴以爲小懲大誡即可。”
高力士叉手行禮說道,態度謙恭。
隨着李隆基步入老年歲月,他的思維和反應都比從前老化了很多,也遲鈍了很多。
現在許多朝廷細碎政務,那些必須要處理的,基本上都交給了高力士。
“嗯,那便將其貶爲宋州刺史吧。其他的涉案官員,也一併貶官,外放爲中州刺史。”
李隆基輕輕擺手說道。
宋州是大唐“十望州”之一,人口將近百萬,非常富庶。
“貶爲”宋州刺史,實際上也是罰酒三杯,換句話說,基哥並不認爲苗晉卿點張奭爲進士甲等有什麼大問題。
因爲張倚憑藉自己的權勢,也能把自己的兒子推上去,狀元出身,也不代表可以將來官路亨通。
大唐權貴階層,進圈子的玩法很多,但是進了圈子以後,還是得按內部的規矩辦事。
張奭被點爲進士甲等並不是大問題,問題只在於被“爆破”了,影響了“政治正確”。
“此番殿試出題目,你覺得考什麼爲好呢?”
李隆基疑惑問道,他怠政已久,對於科舉的問題,感覺也很陌生了。
“回聖人,不如考時政。科舉選出的進士,畢竟還是要做官的呀。”
高力士沒有直接回答要出什麼題目,但他點出來了一個大概方向。
“言之有理!”
李隆基撫掌大笑,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只是並沒有對高力士說。
……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是三天之後。
聖人決定親自開殿試,考覈中進士考生的真實水平。這個消息很快便通過各種渠道,在長安城內擴散開來。
大部分人都是讚頌天子聖明,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如張奭這樣沒有才學又通過權勢中第的權貴子弟,惶惶不可終日,擔心考試那天出洋相。
這天一大早,王韞秀就起牀張羅,又是準備好方重勇入宮考試的新衣服,又是準備早飯,跟阿娜耶二人忙得不停。
反倒是方重勇這個當事人,一點都不着急,和平日裡起牀時間一樣,做完身體鍛鍊後吃粥吃胡餅吃肉,一如往常。
看到他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王韞秀疑惑問道:“阿郎真的準備好了麼?這回可是真考試啊!”
“放心。”
方重勇簡略的回答了兩個字!
王韞秀怎麼可能放心,她只是沒辦法做什麼而已!
“你越說放心我越不放心,要是實在是沒什麼好寫,那就隨便寫兩句在紙上,可千萬別交白卷啊!”
她耳提面命,把方重勇當孩子一般關照,恨不得自己代替對方去考試。
“放心。”
方重勇又說了一遍。
“唉,真是前世欠你的。”
王韞秀捂住額頭,心中暗暗擔心:昨夜他們柔情蜜意的親熱了一遍又一遍,玩到大半夜才睡,不會影響這傢伙今天的發揮吧?
她越看方重勇就越感覺對方是個純粹的丘八體格,跟那些文人墨客的形象完全對不上號。
這種人,能打勝仗王韞秀一點不懷疑,但是上場考試並不是他們的強項啊!
“我去大明宮了。”
方重勇站起身,便往院門外走去。
“考完了幫我去買點曼陀羅的花回來啊,去義寧坊的大秦廟買,別去西市啊,那邊店鋪賣得貴死。
大秦廟裡面賣貨的都是沙州熟人,阿郎去買,只怕靠臉就能拿貨。”
身後阿娜耶喊了一句。方重勇一臉古怪的轉過頭,疑惑問道:“伱要那玩意幹嘛?”
“這不是給人看病嘛。
王娘子的閨中好友韋三娘最近有點咳,大概是聖人壽宴的時候涼東西吃多了,找我開些藥。
曼陀羅花治咳喘的,看病的事情你不懂,就別操那份閒心了。”
阿娜耶不耐煩的抱怨說道。
家裡的醫書都看完了,她要去太醫署看新醫書,甚至想去上課,但一直都沒有機會,所以最近心情也很差。
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方重勇找了李林甫的路子,對方說是可以讓阿娜耶跟着自己的一個女兒,一起去太醫署上課。那邊聽課的都是官宦家的女子,上課的也是宮裡的女醫官,沒有男人在。
但這件事也得等考試考完了,基哥那邊的事情交代完了以後再說。
“知道了知道了,我考完了去一趟義寧坊的大秦廟就行了。”
方重勇擺了擺手,直接出了院門,往大明宮的方向去了。
大明宮離永嘉坊並不遠,出門後一路向北就可以到。方重勇穿過大明宮丹鳳門的時候,發現此時值守的金吾衛隊伍,領頭之人正好是右金吾衛中郎將裴旻。
自己上個月同部門同級別的同僚。
裴旻查驗完方重勇的身份信息後,似笑非笑的說道:
“方將軍倒是很有志氣的人啊,嗯,不但有志氣,還挺有本事的。金吾衛中郎將可以當,狀元居然也可以當。
當真是文武雙全,前途不可限量。”
被人當面內涵自己那點不可說的小計謀,方重勇嘿嘿笑道:“都是給聖人做事,聖人說行,那就行,不行也行。裴將軍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哈哈哈哈哈,方將軍這話說對了,快去紫宸殿吧。”
裴旻哈哈大笑,連搜身的步驟都省了,直接擺擺手,示意方重勇快去大明宮紫宸殿考試。
紫宸殿是大明宮中的第三大殿,原本是內朝殿堂,羣臣在這裡朝見皇帝,稱爲“入閣”,地位次於其南的外朝正衙含元殿和常朝宣政殿。
但是,自從開元以來,長安的政治核心,便轉到了興慶宮。只有開大朝會的時候,基哥纔會來紫宸殿召集羣臣商議大事。
然而哪怕是這樣,什麼含元殿和宣政殿這些,也幾乎被廢棄不用,每年使用的頻率,大概也就上元節祭祀大典的時候,召集中樞羣臣們參加祭典。
到了天寶之後,大唐的政務更是連紫宸殿都不用了。大事在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內,天子與羣臣商議;小事便在皇城的議政堂內由宰相商議,如果不是爲了舉辦殿試,只怕紫宸殿會繼續空着。
紫宸殿內擺着很多張桌案,但是桌案跟前沒有椅子!也沒有凳子!
每一個考生爲了書寫試卷,都必須站着,彎腰,躬身!
倒是坐在輪椅上的杜甫,正好可以坐着寫。
而大殿的龍椅上,坐着一位穿着龍袍的老人,正是基哥無疑。他身邊除了高力士以外,還有幾位紅色官袍的官員,方重勇一個也不認識。
他猜測這些人就是本次科舉的考官。
不一會,這裡所有的桌案跟前都站了人,也就是說,所有參加殿試的考生都到齊了。
“此次殿試,由聖人現在親自出題。”
高力士大喊了一句。
紫宸殿內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聆聽。
李隆基在高力士耳邊低聲交代了幾句,後者點點頭,扯着嗓子大喊道:
“今日題材爲策論,格式不限,內容爲:大唐要如何經略西域。
這個就是題目,諸位考生可以開始了,寫完了便可以隨時交卷。”
說完之後,高力士便在紫宸殿內巡視,一次又一次走過每一個考生的身旁。
經略西域?
方重勇還以爲自己聽錯了。
要是考吟詩作賦,他是外行中的外行,要是談怎麼經略西域,他這個當了四年的沙州刺史,可是當仁不讓的專業人士啊!
不打引號的那種!
整個大唐,這方面比他還專業的人,都找不出多少來了!
他這樣的一個專業人士,來跟大殿內這些外行考生們同臺競技,會不會太欺負人了啊?
沙州刺史這四年,方重勇不僅僅是參與了維護西域商路的軍事行動,而且還策劃了一系列的新政策,比如說高昌草棉的推廣與商品化。很多政策都已經在當地被推廣開來了。
要是談這方面的學識,基哥當學生,他當老師出考題還差不多!
想了想,方重勇提筆在紙上寫道:
“大唐如要治理西域,則要鞏固河西;要鞏固河西,則要遏制吐蕃;要遏制吐蕃,則要以石堡城爲核心構建防線,重兵枕戈待旦。
河西爲劍柄,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爲劍鋒,則可以橫掃西域之不平。欲讓西域長治久安,則須團結各小國一致抵禦吐蕃,以利誘之,以兵脅之,以官治之……”
方重勇一寫就進入狀態,好像自己又回到了沙州的府衙,一邊翹着二郎腿,一邊吩咐嚴莊寫政令的舊時光。
不一會,他就把桌案上的大紙寫滿了,纔剛剛起了個頭。
擡頭一看,卻發現高力士已經在自己跟前,似乎站了很久的樣子。
“嘿嘿,好好寫,寫不完聖人可以等的。”
高力士笑眯眯的說道,將桌案上寫滿字的那張紙取走,又放上了一張新紙。然後將那張寫滿字的紙,交給遠處閒得無聊的基哥查看。
這種題目,就是開放性極強,也完全沒什麼標準答案。
懂的人洋洋灑灑寫幾萬字都不夠,不懂的人摳摳搜搜寫幾百字都感覺無話可說。方重勇專心的寫字沒有在意旁人如何。只不過,現在的情況,他是鶴立雞羣,那不是想隱藏就能隱藏得住的。
不久之後,整個大殿內就只有方重勇一人還在寫,其他考生都已經交卷,然後像是看怪物一樣看着他。
寫了八張大紙後,方重勇感覺吹牛吹到這種程度,應該可以交差了。
於是他放下筆,伸了個懶腰。
環顧四周,卻發現幾十個考生都在圍觀他一人,衆人臉上各種表情都有,震驚、迷惑、欽佩、嫉妒等等不一而足。
方重勇在他們臉上,好像看到了世間百態一般。
“好!好!方重勇狀元之名,當真是實至名歸啊!做一個上州刺史綽綽有餘了!
朕現在就想給你授予官職!”
遠處傳來基哥的興奮叫好聲。
聽到這話,方重勇心中一鬆,暗暗慶幸。
果然,鍵政噴子就是人類的本能,基哥也不例外。
如果寫那些實際頒佈的政策,基哥不見得會欣賞。然而條理清晰的高談闊論,卻又是這些鍵政噴子們所熱衷酷愛的。
這一把真是賭對了。
“聖人謬讚了。”
方重勇叉手對着基哥所在的方向行禮道。
“但是除了方重勇以外,這裡好多人,都令朕非常失望!”
遠處傳來基哥冰冷的呵斥聲。